“嗯。我们团聚了。”和燕白自己描述的差不多。
燕白和步琴漪的话互为印证,大约都没有撒谎。燕山景一直以来的忧虑似乎石头落地,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毒之事居然还有那么多明目未清。
步琴漪的空暇不多,他即将返回北境去支援北部建设,临走前,他的脸又变了,这次却是梅解语的脸。燕山景吓了一跳,他笑吟吟地披上斗笠:“用小梅的脸,没通关符牌,也能随便出入离开。还可以吓到人,实在好玩。”
燕山景凝视这个爱戏弄人的花哨年轻人,他靠近她:“我今天一句假话都没有。你问到的,我就都说了。摘月斋烂摊子虽然我和伯父都不想收拾,但如果他们太过分,听风楼本部的探子还会出手。到时候,可别又被吓到。”
燕山景再次意识到这人是个厉害至极的探子。他的话中处处有机关,一句假话没有,问了就答,可她没问的呢?她一定有关键信息没问出来。他知道什么,却笑嘻嘻地瞧着她被蒙在鼓里,脾性与听风楼的本质如出一辙,都是暗暗搅弄风云作壁上观的好手。
她再反刍他的话,他说摘月斋是烂泥,又说本部的武功和分部不互通,还提起丁悯人的墓葬宝藏。丁悯人可不是分部的。听风楼如果下场接手摘月斋,势必还要再追查她父母关于丁悯人墓葬的往事。届时,她一样不会清闲。
步琴漪走后,燕山景深吸一口气,她没意识到她的辫子松了。
有人却在她背后为她重新绑辫子。燕山景回头,姬无虞绑得很笨拙认真。
燕山景意外道:“这是做什么?”
姬无虞不悦道:“我和邬镜哪里不同?为何他照顾你,你就好受,我对你好,你就百般推脱?”
怎么还在想这个……燕山景啼笑皆非。所以梳头发的举动是证明他未必不如邬镜会照顾人吗?
燕山景从不对比邬镜和姬无虞,更遑论比较二人谁更适合做贤夫。
抛开脾气背景容貌气质,最显而易见的差别,自然是她爱姬无虞,而半点不爱邬镜。
这样的答案怎么能说给姬无虞听?她耻于说出口。且时机已经过了。这一生都不该对他说那样的话。
燕山景随口道:“他会用冬虫夏草煲汤,你只会把虫子剁碎了包饺子。”
姬无虞立刻撒开她的头发,她半边扎好了头发,半边散着,简直像疯子。燕山景自己绑了起来:“听了实话就生气,这可不好。再说,你也别计较,以后能不能照顾我了……我们不是……”
姬无虞打断她,他探她额头的温度,已不再发烧。
秋后问斩,不是不斩。
“今晚取蛊,取完蛊,我便回家了。”
姬和被他牵着手,乖巧点头:“我们该回家了。”
燕山景应声,回家就是永别的意思,她懂。
第53章 寻常一夜
落雪的夜天像深紫熟坠的苦李,姬无虞和燕山景并肩而立,目送川红奔向小和,她半天没见儿子,就算提前说过,也急得六神无主,唯有见到孩子时才魂归身体。
姬和说出准备好的说辞:“阿哥带我去玩了,吃了糖葫芦。”半句没提治眼睛的事,背后姬无虞却已安排人韦去煎药。梅解语的傲慢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愿他的医术也如此。否则他会活劈了他。
燕山景亦要告别,她耸耸肩:“何时取蛊,通知我一声就成。”
她收紧大氅,虽然不发烧,但还有些咳嗽。
“阿和要准备一点东西。”姬无虞漫不经心道。
“嗯。所以我没那么早睡。要是赶不及,明天取蛊也一样。”
“我明天就该走了。”
这么快……燕山景笑着说道:“我师兄说想让你看年关大考,和南理人交流西南郡的剑术。”
“不了吧,我使刀,暂时不会用剑。掌门盛情,只能辜负。”
“观棋快订婚了,就在冬至后,也是喜事。”
“观棋是谁?”
“啊,我的好友,按辈分算我师侄。她和我弟弟订婚,小白,你认识的。弓虽说不定会想凑热闹。”
“她?她只会吃喜糖。小白给她包一份糖就成,我出份贺喜的礼金。订婚宴我们就不参加了。绯弓任性,来的路上就天天缠着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燕山景和姬无虞说了几轮,她含笑着往前走,心却一直往下坠。
她忽然偏过头,看向穿冬装的姬无虞,他的玄黑衣裳有一圈风毛,围住他的脸,他原本浓丽的脸也被这保暖的毛弄软和了,他搓了搓手,一团白雾从嘴里呵出,他也转头看她:“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想多看你一眼。
“你第一次遇到这么冷的天气吧。其实西南郡山下不冷,只有山上才这么冷。”燕山景干巴巴地谈论地形和天气。人们遇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路遇砍樵人就问柴火,搭渔夫的船就说大鱼小鱼,情人之间见面总围绕彼此的眼睛说话。她和姬无虞的话题少得可怜,她再不能说他的眼睛。
“是吗?好像是。你不饿吗?”
姬无虞的手都冻红了,她才意识到他们一直在雪里傻站着,她笑了一声,“好,你回去吃吧。”
她又恍然,续道:“这个点,珍馐馆里没有厨子了。方才山下应该买点什么的,山下的饭馆比山上好吃。”
“是,弓虽今年秋天来了一次,回去一直念叨荷叶鸡和山笋汤。”他没提珍馐馆灯火阑珊的事,他在等她开口。
燕山景果然开口:“去长歌馆吃吧。那里有小厨房。”
其实剑雪阁怎么会没有灶台,但他等她开口,她也开口邀请。又一次心照不宣,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心照不宣。
燕山景领着姬无虞上山道,她介绍道:“这从前有题壁,可三十年前长老和武林盟主切磋千秋索道,剑势震崖壁,便只剩半阕残诗。”姬无虞眯着眼睛看,看不清,下雪的夜,怎能看清几十年春秋的刀剑纷争?
绕过一座拱桥,燕山景停在拱桥上,“这夏天的时候会开五颜六色的喇叭花,花藤和金银花藤互相攀扯,也挺漂亮的。”姬无虞的手指拂过枯萎的藤蔓,配合道:“可以想像。”
过了拱桥又是一座小亭子,燕山景试探道:“进去坐坐?”姬无虞自然不拒绝。
其实那亭子哪有什么好坐的,四面来风,姬无虞弯腰看亭中的石棋盘,燕山景则凭栏眺望漆黑的群山,她背对他介绍道:“黑灯瞎火的是冬天,夏夜还是有不少孔明灯飘着,乞巧节前后犹多。山上弟子常与山下的人们相会,小儿女们情态可爱。”
“那是孔明灯吗?”姬无虞一指黑暗中漂浮着的两盏光芒,蒲公英一般悠悠荡荡凭风而上,燕山景稀奇道,“这是谁放的?”
暗处的假山后闪出两个人,燕白探出脑袋,观棋在他上面叠着脑袋,燕山景失笑,这两人前几天一个焦虑地在院子里踱步,另一个察觉他的焦虑生闷气,现在又和和美美凑在一起放灯。
告别观棋燕白,前方便是长歌馆。“有点简陋,”说着,燕山景就推开门,院子没点灯,她咦了一声,“都不在?”
“是都不在。”姬无虞漫无目的地重复燕山景的话。
“大概阳非阳奇在琅嬛福地读书,阿镜守着他们。年关大考有文试,两个孩子很用功。”
燕山景此时提起邬镜,说不出是什么目的,其实她只是想用最平常的语气说他的名字,以证明他并不特别,落在姬无虞耳里,味道全变了,哪怕邬镜是长歌馆里最随处可见的常青树,是冷杉是翠柏,都不影响姬无虞是只异域的描金花瓶摆件,于肃穆古老的剑馆不相宜,谁看了都说该移走。邬镜的名字刺耳。
进了厨房,什么都没有。燕山景为难地看向姬无虞:“我煮些饭?再放几扇南瓜,只能这么凑活。现在擀面太费功夫。”
姬无虞靠着门,心不在焉:“我怎么都行。”
饭在锅上,一时半会好不了,燕山景又道:“进来坐。”
姬无虞点头,随她到了廊下,燕山景先脱了大氅,又堂而皇之从屋里拉出来一个秋千:“来,荡进去。”姬无虞挑眉,“我说这么高的门槛要怎么进去,还以为你们每天在这蹦来跳去。其实拆了这板子不就成了?”
“拆不掉,这和下面的台子连在一起。我当时弄错了尺寸,所以将错就错,糊弄着过吧。”燕山景说得很坦然。
姬无虞入乡随俗,真跳上了秋千
,悠进了屋里。燕山景寻摸出两本她爱看的话本子给姬无虞,闲坐等饭,又没话聊,不如各自读读书。
“外室好冷,我想进去睡觉。”燕山景翻了两页就放下了。
“去吧。小和好了我叫你。”他语气很轻柔,好像是他们成婚很多年后的一个寻常夜晚,她随口说,他就随口答应,但是燕山景知道不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卧房什么样,他也没提出要来看看。
她扶着门框回头,他又转过头:“怎么了?”
还是没什么,还是想再看你一眼。
人在做些不得了的事情之前总能经历幻觉般的温情,以后回忆起来常有恍如隔世感,譬如两国开战前小兵各自碗里的热菜粥,又如京城学子赶考前早晨穿了干爽的新鞋。燕山景也觉得她和姬无虞在长歌馆的一切像幻觉,她把他叫来散散步,喝喝茶,看看画册,无聊而永不再来。
及至于到了剑雪阁,燕山景的心里还萦绕着那种短暂的温情,她落座蒲团,却可耻地期望情愿再起一场高烧,她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可耻的心情。
姬无虞将清油抹到手上,又替没有经验的燕山景涂抹。燕山景的双手冷不丁被他搓揉着,她移开眼神,姬无虞也没有盯着她的眼睛。那涂抹太快了,快到手背上他掌心的触感转瞬即逝,连回忆都过于简短模糊,不足以珍藏。
此后取蛊的过程燕山景相当混淆,她甚至在姬和开始诱蛊时,还在想姬无虞的手。
姬和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但沐浴在灯的金黄光芒中,陡然间绽放出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果断。他手持空心羊角,猪骨和铜丸在角中响着,尽管质地奇异,但只是普通的敲击声。
而敲击声停下时,燕山景的眼前白雾茫茫,她的耳朵也听不清声音,只有心跳声猛烈地撞击她的神经,渐渐她听到第二颗心脏在跳动,她恍然大悟,那是姬无虞的心。
丹樱蛊使二人血脉相连,蛊虫爬进了最深的地方,有时在骨,有时在血,有时在心。它们仍在负隅顽抗,乩童从喉咙里发出来自远古的低沉之音,羊角里的铜丸又跳了起来,燕山景的脑中挤满了姬无虞的心跳,她甚至还听到血液汩汩涌动。
血液的尽头是戒备的丹樱蛊,小小一粒,如同士兵回望曾守护过的城池,夕阳西下,断肠的败将就要归隐黄泉。可眨眼间城池里空无一人。
乩童的羊角从左手到了右手,他猛地放下羊角。两人都被震得睁开了眼睛。
姬和的面色已很苍白:“阿哥,我做不到。它们睡着了。”
燕山景十分错愕,怎么又出了差错?她只是在祈愿,但并非希望愿望实现,取蛊是她一直坚持的,无论她和姬无虞在不在一起,丹樱蛊都一定要取。
姬无虞站起身安抚弟弟,姬和狼狈地收拾他的器具,因为遗憾和自责失败,铜丸滚出了羊角,在石板上发出触耳惊心的声响,他终于慌乱地露出了小孩的样子:“丹樱蛊不活跃,所以难以引诱。阿哥,你要想方设法让丹樱蛊活跃起来。”
燕山景不懂这些,她听从乩童的话就是了。
姬无虞帮着姬和收拾,他将四处滚落的铜丸装回羊角里,姬和抱紧了,废了太多神,双目比以前更盲了似的,他皱眉:“燕姐姐,净山门太冷了。虫子都会冬眠的,以我的力量,我叫不醒祖母种下的丹樱蛊。”
燕山景一直都无措地听着,姬无虞蹲下身,低声向她解释:“这很常见,也能解决。”
“哦,哦……那怎么做?”燕山景回神。
姬无虞看弟弟:“小和,你说我们怎么做?”
“你们,在一起待着。”姬和强调最后两个字,“待着。因为丹樱蛊只有你们这一对,所以没有同族的气息能唤醒。所以你们暂时不能离开对方,要离得很近,才能唤醒。”
姬无虞眉头深锁:“要多久?”
姬和摇头:“我判断不来,大约五天,但配上一些草药,可以在三天内唤醒。”
燕山景感到一阵离奇,她曾许愿想再将姬无虞拖在净山门一天,可她突然多出三天的时间,这是三倍的梦想成真。且乩童的嘴唇张合,继续说明,她又明白,这三天是寸步不离的三天。
她走出剑雪阁时,川红立刻抱走摇摇欲坠透支体力的姬和,她来不及再问什么。她脑子还很晕。
第54章 第一天
翌日燕山景出门,给阳非阳奇留了剑谱,他们三日后冬至大考。她自己整理的历年题谱,考前看看这些比一门心思死盯长歌剑第一式有用。
燕白坐在屋顶上,正在试飞偃甲鸟,他花半年造了一只偃甲鸟,换过的木片和机芯不计其数,屡败屡战,从不言弃。
今日他又一次试飞,那只偃甲鸟却在空中盘旋了一阵,羽翼流畅,燕山景站起身,凝视冰天雪地中的翱翔的红木小鸟,仿佛多年前直璇玑凝视燕蹀躞的作品,她转过身:“你成功了?”
燕白的手在发抖,他的脸孔因为几次受伤,右脸歪出一个梨涡,他一笑,和从前的疏朗不同,反而有些邪气:“父亲在黄泉下保佑我们。”
“你总有一天要跟我去春拿山看看爹娘的。”燕白从屋顶上纵身而下。琉璃白雪世界,鬼影重重,却是一双父母的英灵在天凝视。
他从空中摘下偃甲鸟,雪的玉树琼枝挂住了它,他转身下山:“我的材料用完了。我要去山下购置。和观棋说一声,我不回来吃饭。”
燕山景不久后亦下山,姬无虞和她约好在山脚葫芦州等她。燕山景左手拎剑,右手拎伞,振袖出青山,飘然落雪,她到了城镇上,先到客栈,问老板:“可见过一个南理打扮的男子?”
老板摆手:“没有。”
奇怪……他去哪里了。燕山景又订了一间房——既然形影不离,自然要睡一张床。燕山景还想过是不是两个人脱光了泡进温泉里更快,但想必姬无虞不会同意。她随意将剑插到背后背篓里,撑着纸伞漫无目的地寻找他。
早市熙熙攘攘,流水斜桥,人群来去,正是一幅西南郡长图,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男女老少都有,独不见姬无虞。燕山景绕过挑着扁担卖豆花的老人,在卖油条的大娘桌上搁下两文钱,她犹豫地收起伞,却还是不见天。她的头顶是另一片伞面。她抬眼,华伞之下,郎艳独绝,举世无双。
“你……怎么一副汉人打扮?”
姬无虞又在大娘桌上搁了两枚铜钱:“这会不试试,下次再有机会就不知是何年月。”
两人在油条摊前大眼瞪小眼,姬和说待着就行,也没说怎么个待法。燕山景是地主,姬无虞只等她做主,她说去哪他去哪。燕山景不假思索:“回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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