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景应了。她早没了游山玩水的心情。摘月斋……天巫神……永生……起死回生……这些字眼在她的脑中回响,压得她几乎呼吸困难。他无法久留净山门,就像她去不了南理,都是一个理由,他们都有责任在身。
她轻声道:“今天冬至,回去吃碗饺子。然后我们去见小和,你就可以回家啦。”
第57章 第三天 (下)
燕山景与姬无虞在山道上并未分道而行,这只过去了两天多,今天是第三天。他还是得守着她。姬无虞陪她回长歌馆。
今天是冬至,冬至就是长歌馆小弟子们参加年关大考的日子,她前两日在他们千辛万苦备考时不在,只留下来本秘籍册子,实在对不起那两个小娃娃。
上午文试她不参与监考,下午她有监督任务,防止弟子比试出现人员伤亡。如果她不去,应该是观棋替她去。长歌馆里空无一人,观棋不常住于此,而燕白也不在……他不是下山去购置材料了吗?他中途有没有回过净山门?邬镜又去了哪里?
姬无虞眼下有些发青,他忽然转头问燕山景:“你后来和你弟弟聊过吗?他为奴隶的过去。”
燕山景帮他扯掉汉人的发带——他一会就要去见南理人,他不能穿这身衣服去见他们。弓虽人韦会过来送身衣服。
“他和观棋聊得更多。”燕山景耸肩,“观棋告诉了我一些。”
姬无虞只穿雪白中衣坐在她床上愣神:“听起来你和他不熟似的。”
“很熟啊。只是有的话他不想告诉我。”
“你听听你的话,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姬无虞扯开燕山景的腰带,她撕掉衣服给他包眼睛,这身衣裳也是乱七八糟。
他又道,“你懒得管繁文缛节很好,可有的细节在你眼前明晃晃地不对劲,你也无动于衷,这会给你带来麻烦。”
燕山景赤裸着肩头在衣柜里找衣裳,头也不回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向来如此。”
她一向如此,都在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那天。
姬无虞不屑一辩:“你和我可走的路呢?”
燕山景哑口无言。
他拨了一下她床头的仙鹤铃铛:“这是我送你的。”
铃铛声响,燕山景坚持沉默是金,她不记得。
“收了我的礼物,不记得是谁送的?”姬无虞一眼识破。
他拽了下仙鹤的尾巴,一拽尾巴,翅膀就在扇动。
他又拽开燕山景的贴身衣物,嘴唇贴到她腰上,气息吹拂着她的皮肤,她有些发抖,“啊……原来是这样,我从来都不知道。”她虚虚搂住他的头,触碰的位置太靠下了……
“现在知道也不迟。你很爱惜这些东西,以前送你的发带你也用了很多年。”姬无虞站起身,院子里来人了,是弓虽人韦给他送衣服来了。
燕山景没来得及吻回去,没机会了。可恨的人。
燕山景到了青钱山考场,沧海馆青冥馆的长老一早就在,与她寒暄几句。她心不在焉回话。
姬无虞已写完家书给雪廊,两人都在等姬和的药物。
司绯弓左顾右盼寻人,姬无虞看到她,朝她招手,绯弓飞奔而来,她带来了秘药。服下后,就可以等今晚取蛊了。
绯弓见到燕山景,相当不自然,不是之前单纯的敌意,燕山景看她有话说的样子,便善解人意问道:“司小姐,你怎么了?”
“我能留在这看吗?我想看阳奇比剑。”绯弓的声音脆生生的,提要求提得光明正大。
燕山景点头,她就不客气地坐到了两人之间。
阳非先出场,这八岁的小男孩,好胜极了。他一出场,邬镜也出现了,就在场下注视着他的好孩子。燕山景看到他,淡淡一笑。
绯弓见状,便歪着头问燕山景:“你脚踏两座房子?”
“是脚踏两条船。不过,我没有。”燕山景平和回答道。
姬无虞忍无可忍,拉住绯弓:“差不多得了。”
绯弓见表哥不领情,气呼呼地站起身,一脚踢翻桌子,对着姬无虞就怒道,“姑母说了,不准你再和她来往!哼,反正以前的爱恨都不过是蛊虫造成的假象……你现在对我凶,以后你把她忘了,就轮到我对你凶了!”
姬无虞把桌子正过来,他和燕山景都一脸无事发生。他不在乎邬镜,燕山景不在乎绯弓。
“取蛊后,你会把我忘了吗?”燕山景问这句话时,她几乎快吐出了她的心脏。她在乎。
姬无虞微不可查地点头,“子母蛊的可能性是万中之一。你和我,我不知道。”
南流睢和燕山景保证过不会忘。燕山景无力辩驳道:“南前辈说不会的。”人总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姬无虞自嘲地摇头:“忘是一刀,不忘也是一刀。钝刀子割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哪种都不会少流一点血。没区别。”
天壤之别,他居然说没区别。
姬无虞转着手里的茶杯,不再解释。他的家里,母亲殷殷期盼他忘了燕山景。既然再不见面,忘和不忘,有何不同?
台上的阳非情况不妙。他太好胜。好胜意味着积极进取,也意味着武断莽撞。他连赢两场后,遇到了比他年纪大许多的沧海馆弟子,人家出一招,他打三招出来,对手尚未怎么样,他已气喘吁吁。这是战术的错。
阳非输了。他也哭了。
燕山景在台下于心不忍,但是她是这场的督学,无法及时给他安慰。好在还有邬镜。
阳非哭着扑向邬镜,邬镜一把接住小弟子,一面安慰他,一面嘴角却又挂着动人的微笑。
阳非输后,阳奇的压力便出奇得大。阳奇上场时,一直吵嚷着要看她比赛的绯弓没出现。但姬和给的药物发挥作用了。
燕山景不动声色捂住胸口,她隐隐有种呕吐的感觉,好像听到她身体里有什么在剥离,可又听不清。姬无虞在桌面下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感同身受。
阳奇的比武对像则是青冥剑的传人,阳奇阳非都是夏日选拔出来的,对手则是春日时进的山门。且他不是从头学起,已有家学。青冥剑在净山门是最强势的剑馆,人多竞争也大,僧多粥少,所以弟子们个个都练就一身好武艺。阳奇很难是对手。
邬镜在台下抱着胳膊,慈悲地凝视阳奇。
阳奇节节败退,青冥长老看向燕山景,点了点头,谦虚道:“青冥剑入门快,毅儿也悟性高。小燕你也不必太在意。”
燕山景不在意,但阳奇在意。她一心一意要当头名,所以几次被打到死角,也不肯放弃,阳毅的剑几乎擦过了她的喉咙,阳奇提剑格挡,还想趁机再出一剑,燕山景微微眯起眼睛,“她还是不肯放弃长歌剑第一式。失败了好些次了……这个傻孩子。”
阳奇申请中场休息,她跳下剑台,邬镜带她过来,阳奇在冬天起了一身汗,她擦掉额角的汗珠,勉力朝燕山景和邬镜微笑:“我一定可以的!”
邬镜递了一杯参茶给她:“输了师叔也会给你做好吃的,要听话。”
燕山景则握住阳奇的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阳奇皱眉:“师姑奶,你的脸色很不好。”
“是么?天气太冷,冻的。回去吧,我也觉得你一定可以。”
阳奇和燕山景碰了碰拳,阳奇破涕为笑,“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了。你知道吗?拚力量你是打不过他的,对面是重剑手,你想要削掉他的剑势,谈何容易?所以你该想想你的优势在哪里?轻盈、细心、还是什么?”
阳奇提剑再上剑台,而后终于发挥出她的优势。阳奇的优势在轻盈,这也是当初姜岭选她进长歌馆的原因。阳毅微微有些慌张,但一道斩劈后,阳奇的优势又不复存在。她毫不气馁,爬起来,又出几剑,每次的剑尖方向都很一致,织网一般,渐渐将阳毅拢在她的剑里。
姬无虞忽然捏碎了一个茶杯,他的左手至今还残留着四朵菡萏剧毒后的伤疤。
姬和给的药药性太强烈,姬无虞的嘴角甚至在溢血,因为他是母蛊,他要比燕山景更不舒服。药物想把丹樱蛊赶出它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温暖肉体,丹樱蛊一千万个不情愿,姬无虞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剧痛之下,他甚至不受控制地捏碎一个杯盏。
他抓住燕山景的肩头,“到时候了。我先去剑雪阁等你。”他气若游丝,脸色苍白。他在净山门雪景前渐渐失去颜色。
燕山景暂时还走不了,她还要坐在这里,凝视阳奇的剑,她在这里,她多一点底气。她抓着桌角,手指不住颤抖,她咽了又咽,也咽不下喉咙那口热血,她怕阳奇看见,不得不起身追逐姬无虞的脚步。
她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山呼海啸的喝彩。
阳奇的剑悬在阳毅的脖子上,她朝燕山景大喊:“师姑奶!我做到了!长歌剑第一式!我做到了!”
燕山景尽力挤出一个微笑,她依稀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那样兴奋地跑向师父,她把青冥剑沧海剑都学了个遍,最后她挥着手跑向垂垂老矣的乔信苍:“师父!我打算学长歌剑!”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少年弟子江湖老,燕山景微笑着,泪水已模糊眼眶。
她擦擦眼泪,转身去追姬无虞,她第三次去剑雪阁。
剑雪阁中,姬无虞的背影仿佛也没了颜色,他蜷缩在蒲团上,灰白色的蒲团上尽是猩红的血迹,刺目惊心。他不住地颤抖,几乎是将自己曲成了一个哭泣的婴儿。阿虞,小阿虞,三岁的小阿虞,被植入丹樱蛊时,一定撕心裂肺地哭过。万里挑一,只成功了他。他爱她,他恨她,他眼里一直有她。
姬和的铃铛声仿佛远古的符咒,他没有感情地命令她:“坐。”
燕山景不是坐下的,她是倒下的,她猛地向前栽,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姬和雪白的瞳孔。
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转醒。眼前是观棋和阳非阳奇,她还在剑雪阁里,剑雪阁的小塌简陋,她躺得很不舒服。
观棋将补药递给她:“都结束了。”结巴的观棋,言简意赅。
都结束了……
剑雪阁的正殿是两个世界,一边是长歌馆寥寥几人,另一边则是寂静无声摩肩擦踵的南理队列,那黑压压的人群中央躺着姬无虞,他们很快就要带他回家了。
她没忘记任何事,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进去,她不想放声大哭,只是她的心一直在往下坠,她不知道何处是尽头。
姬和走了过来,身后站着他的母亲川红。他小心翼翼拍拍她的手,轻声问她:“燕姐姐,你想看看丹樱蛊吗?”
燕山景摇头,她不看。她只关心:“他怎么样?”
“阿哥是母蛊,他会醒得比你慢。”
从始至终,都是他受苦更多。
她做了对的决定,可是心如刀绞,他是姬和的阿哥,是姬太君茶剑道人的小阿虞,是弓虽人韦的少主,独独不再是她的任何人了。
观棋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那边无声的南理人群中有了小声议论,人声的潮涌入燕山景的耳朵,她几乎溺水。绯弓的声音像一根笔直的箭,破石穿云,“阿哥,你醒了吗?”
燕山景想过去看看,人却像被钉在了矮脚小塌上,动弹不得。
观棋突然变了脸色:“阳奇,你怎么了!”
燕山景僵硬地转过头,她还没来得及恭喜阳奇入门长歌剑第一式。
她转过头,看到七窍流血的阳奇。
第58章 矜智逾昏
阳奇吐血,出乎所有人意料。燕山景立刻点了她所有穴道,电光火石间,她脑子里出现的人,居然是燕白。也许是他受伤后半边梨涡的不对称在他放飞偃甲鸟当天格外惊心,当另一件惊心的事发生时,她立刻想起来他。
燕白去购买偃甲材料,但三天没回来。
她一边探阳奇的丹田,给她输送内力,让她有力气把毒逼出来,一边问观棋:“小白呢?”
观棋漠然道:“不知道。”
他三天不回来,显然不是去购置偃甲材料。冬至后就要订婚,他逃了。
燕山景错愕地看向观棋,观棋帮着把阳奇抬到小塌上。阳非抱住了观棋,他吓坏了,他六神无主地问燕山景:“师姑奶……是不是阳奇姐姐学了长歌剑第一式,用力太猛?”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南理人的关注,那些香料熏衣重银加身的刀卫和祭司纷纷转过了头,可无人过问。比之司朗当时的部下而不如,只有事不关己的冷漠。
唯独姬和问道:“要帮忙吗?”
川红立刻制止他:“阿和,你今天已经用了太多精神。”
姬和别开母亲的手,上前探看阳奇的情况,燕山景和姬和苍白的瞳孔对视,他是局外人,他做出最冷静也最正确的判断:“她的内力正在流逝。”
燕山景想起姬无虞的话,他说,她对明晃晃的不对劲也视而不见,这会给她带来灾祸。灾祸没有降临到她身上,领教阴毒的却是阳奇。
燕山景摸着坚硬的木质床榻,却仿佛摸到了悬崖峭壁。她知道她的心一直在往下,她先前不知何处是尽头,她不知何处是尽头……这里就是尽头。
她打不起精神来,只是本能地让过来帮忙的人韦立刻去找姜岭,邬镜也该通知。她麻木地叫出邬镜的名字,邬镜已来了。
他轻轻拥住哭泣的阳非,阳非抓着邬镜的手臂,泪水糊了满脸。燕山景想把阳非从他怀里拉走,他怎么都不走,燕山景微蹙眉头,她又哄道,“好啦,让镜师叔看看阳奇。”她又拉了一下阳非。
邬镜搂紧阳非,摇头:“不碍事。”
姬和摊开手掌心,他的手心有一颗蠕动的小蛊虫,他扭头问燕山景:“可以给她用吗?能锁住她的内力流失。”
姬和的蛊虫锁得住阳奇的内力,所以丹樱蛊当时也是那么奏效的。燕山景头痛欲裂,她的心肝肺都一阵阵绞痛,她一遍遍想起姬无虞的眼睛。
她在点头前,向姬和确认:“没有别人为她承担痛苦吧?”她不懂蛊。
盲童姬和讶异一笑:“去哪里找一个人,那么傻呢?”
燕山景轻笑,好,再没有那个人。
绯弓的声音此时响起:“阿哥,你醒了!”
燕山景骇然望去,可只能看到南理人们的背影。她真想一剑劈开他们,怎么还不让开?姬无虞既然醒了,第一件事必然是找她。别拦着姬无虞找她!但他真的会再找她吗?燕山景的牙齿上下磕碰着,这是隆冬的寒气,也是分别的钟,大雾弥漫,南理的铃正在她脑颅内反覆敲响。
邬镜轻声道:“小杂种。”
姬和抬起茫茫雪目:“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坏我大计的小杂种……你以为你的身世无人知道吗?”
川红一把抱走姬和:“快走!”她从虎口夺下他的儿子,立刻离开这半侧是非之地。她大怒道,失掉所有娴雅,“我早说不该管这件闲事,你非要来!”
姬和茫然之间,却已将蛊虫推进了阳奇的鼻腔。阳奇的身体里闯入异物,她猛地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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