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魔肆虐,所以格外苛待身边人。他殴打妻子,也就是素素姨,当然也虐待他的孩子,就是阿镜师兄。”
燕山景皱眉,她不喜欢回忆那个人:“素素姨不喜声张,认为是家中丑事。阿镜师兄也从小就沉默寡言,虽则那时长歌馆的徒弟只有我一个,但我和他却不熟悉,一则是要教我剑课的长老太多,我学了就走,来了就学,二则是他也阴郁安静,总被他父亲呼来喝去,一事不顺就招来拳打脚踢。”
“他其实不是长歌馆的弟子,他父亲说他不配。所以将他逐出了长歌馆。但还叫他打杂,他总鼻青脸肿地端茶倒水。”
“一点倒霉,还好安慰。可太大的不幸,旁观一眼都觉得残忍。”
“后来我在长歌剑道上天赋显露,就被白长老要去专注学长歌剑,长歌剑后继无人,他倾其所有把一切都教给我。有一次,他叫我不要急,我还小,再琢磨几年,就能将长歌剑九式都学透。我从不记得他有那么温柔过,心中很异样。”
“第二天,素素姨就去世了。他对我温柔了一回,对家人却恶毒了一辈子。这之后,阿镜师兄就离开了净山门。他比我大不少,那时已是少年,他背着剑独自下山门,说要去做游侠。此后就有许多年未见。他父亲死了办葬礼,他也没回来。”
“白长老最终还是死在了第七式涅槃上,内力驾驭不了剑,就会引发心血倒冲,顷刻暴毙。”
燕山景摇头:“这样的第七式,即使能发挥出裂天的威力,我也不会去赌。因而我十二岁学会第六式之后,就再没有长进。”
姬无虞陷入沉思,片刻后才道:“这样是对的。不过长歌剑入门那么难吗?剑学竟凋敝如此,从白长老再到你,似乎是单传?”
“嗯,越轻盈的剑法越难悟。”燕山景低头,“所以阳非阳奇虽然跟在我身边学了几个月,但都没人使出第一式。悟性不足,几年不入门的大有人在。长歌剑馆一直都人丁稀少。不是从我这辈开始,也不是从白长老那辈开始,而是一直如此。”
“所以你一定要留在净山门,等那个有灵气有悟性的孩子出现?”姬无虞谈起这事,竟意外地心平气和,他托着脸,“我知道你走不了,但没想到这么难走。”
“邬镜和我说,长歌剑是不该存留于世的剑法。他说得太极端,可不无他的道理。”燕山景敲着桌子,笃笃的声音像她纷乱的心事,
“是吗?那有一天假如你不用传承长歌剑,你会到别处去吗?”姬无虞的眼中似乎又有一点希望的火苗,“不是说,到南理来,任何的别处都行。”
海市蜃楼梦,虚无缥缈。
燕山景直视他的眼睛,却摇头:“我不知道。”
“能把我从净山门连根拔起的,唯有灾难。我不期盼灾难的到来。”
姬无虞轻笑:“好,那我也不期盼。”
燕山景拿着筷子的手在发抖。
正说着话,窗台边忽有唧唧叫声。二人循声看去,竟是野猴子,且那猴子眼疾手快,一把抢走桌上燕山景的长歌剑,便扬长而去,叫声极尖,嘲笑似的,在丛林中荡来荡去,来去无踪。
两人一惊,这是什么来路?
猴子抢剑又是送信,树皮信纸,剑锋笔墨,字数寥寥:“摘月斋消息,请见世子。”
第56章 第三天(上)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便没有丝毫犹豫,搁下钱就追了出去,天地难分界线,颠来倒去都是银装素裹,风雪呼啸,在这里追一只猿猴,谈何容易?
“姬无虞!那是河!”燕山景断喝一声,她拉住他,姬无虞茫然,他的眼睛刺痛,他捂住眼睛,痛苦地弯下腰,燕山景立刻悟到这是雪盲。她扯下布条蒙上他的眼睛,“你这这里等我!”
“不,我要和你一起走。”姬无虞抓着她的手,燕山景不得不带他继续追踪那只猿猴。那猴子看他们没追上来,还抱着剑回来了,叽叽咕咕大笑大叫,燕山景和姬无虞又跟上它,这么看,他的主人是一定要见世子不可。
人踪绝迹,猿猴过树的速度极快,那猴子不是什么寻常猴子,牙齿和爪子都锋利得厉害,被它踩过的树枝零落得乱七八糟。辨别它究竟往哪里跳需要极强的目力和听力,两人一同在雪中狂奔,仿佛又回到了九蛇山的山路上。姬无虞跌跌撞撞,拖拽着燕山景的手,燕山景护住他的眼睛,时不时问他:“眼睛还在痛吗?”
姬无虞每次都摇头,可每次都看不清前路。两人却共同地想起来他们在九蛇山的命运,可谁也绝口不提,什么时候,连回忆都是隐患?但此时谁都不说九蛇山,又是心照不宣地同道殊途。
姬无虞蓦然松开她的手,燕山景错愕回头:“这到处都是小湖小河,一着不慎,就是掉入寒潭,你别逞强!”
姬无虞摇头,他的指尖突然窜出一团火焰,色泽幽绿,是神殿中沉睡了一千年的青铜酒器,又是斑斓毒蛇的鳞片伸缩,白茫茫无极天地,一瞬枯荣。哦——这里不是九蛇山,他不是落难世子,他有的是办法。
雪水融化,不远处的猿猴尖啸一声,倒像一声大笑。
燕山景护住姬无虞,她二人都站在树尖,被其他树干倾轧的树坠下万千白花,白花如风铃左右嬉闹,只是无香。空中无风,鸟禽不来,燕山景一把拽下姬无虞,她直觉这是剑风。
钓鱼的人能根据水面涟漪判断鱼是否咬勾,剑仙也能够判断风中的一点剑意。
雪中再次起了猿猴的笑声,那个人终于现身了,站在两侧皑皑的白雪之中,中间阴火烧出了一条道,路经是赤裸的黑。
他像站在丹顶鹤的羽翅之界,他也像太极八卦图中的一个点,他是一团墨,也是一柄剑。
他一个人,肩膀上站着一只猴子,一人一猴,将他们引来。他袍下露出了一点脸庞,燕山景依稀可辨,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西南郡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剑道超群的修士,且他是为摘月斋卖命的。
燕山景愣神的时间里,她后方的姬无虞却动了,他没有带弓箭,却带了弯刀。
“还她的剑!”姬无虞蹬了一脚无花的梅树,弯刀藉着内力的势微微斜向那人,黑云压境般密不透风的刀法。
燕山景其实几乎没见过他用刀,他的弓弦声更能震颤她,他的刀法与中原与西南郡与东滨与她见过的所有的武林门派都不同。
黑袍的人提剑来挡,他将长歌剑抛向燕山景。
姬无虞的弯刀落在神秘探子的袍摆上,隐隐见了血。
燕山景站在原地,她只是一个晃神的时间,姬无虞就破了对方的剑招。姬无虞覆眼的布条在脑后随风飘扬。他……这么强吗?
她接住剑,小猴子愤怒地尖叫着,而姬无虞见好就收,跃到燕山景身边,燕山景扶住他。
“我无敌意。请见世子,就是请见。”那探子脱下黑袍。
姬无虞没见过他,他也看不见他的动作,看向燕山景道:“他是我们认识的人吗?我没听过他的声音。”
燕山景一拱手,对面的人垂首还礼。
“世子不知道我,可知道我的剑法。”那人将黑袍脱给姬无虞,“干净的。”
姬无虞一把扔掉:“什么,我不要。”
“阿虞,穿上。对你眼睛有好处。”燕山景已知道对面的人是谁。
燕山景很少参与武林盟组织的武林会面,但寥寥几次,她知道坐在最中央的人们是谁。
武林盟的盟主一百多年,都只从一个门派里出。三丹枫林三丹剑,丹枫少年,白马银骑,一剑燎原十四州。
净山门快马加鞭几十年也赶不上他们。燕山景曾被寄予厚望,可种种原因下,她输给了丹枫的少主。丹枫的少主也是武林盟的少主,他见过那么多的武功流派,即使天赋差不多,燕山景的实战经验与招数灵活度就是不及当年那位少主。
她输了一次外战,干脆就放弃了,名扬天下的天才称号,她不要和丹枫的公子们争。
燕山景对丹枫山庄没有怨恨,只有冷眼旁观的漠然。如果说长歌剑到了第七式对心法要求的陡增,燕山景可能穷极一生也做不到第七式,冒然破关,必死无疑。
可丹枫的三丹剑每一关都是生死考验,每一次破关都是拿命在赌。他们甚至没有心法,人的身体不过是剑的耗材,出一剑,少一天寿命,出悍然一剑,断送一年阳寿。他们称霸武林盟,燕山景半点不羡慕。她叫他们丹枫山庄的疯子们。
问题是,她不记得眼前这位,是哪位疯子了。他怎么会效命摘月斋?
而姬无虞能立刻破他的剑,姬无虞一直在研究中原的剑法吗?南理神秘,他的大哥玩弄人心野心勃勃,姬无虞会有一天来到武林盟,会武天下吗?
燕山景复杂地看向姬无虞,她自以为很了解他,但此时,她心中有些警觉和惶然。
“燕长老,拿走你的剑是下下策。”探子给肩上的猴子喂了块果干,“看起来,你认出我了,我是兰招。”
姬无虞浑然不觉燕山景对他的揣测,他冷声道:“你果然姓兰。你一出剑,我就认出来是三丹剑。”
兰招拱手:“茶剑道人用剑法教世子刀法,匠心独具。”
燕山景的脑子很快转过来这个弯……茶剑道人会三丹剑?他用三丹剑法教姬无虞用刀?
“你虽然姓兰,可我已算不清你和我的辈分。我家公也不是嫡系,你是嫡系还是旁系,我不清楚。要认亲戚,也太远了。而且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为天巫神的事。世子感兴趣吗?”兰招朝两人伸手,“若感兴趣,请随我来吧。”
燕姬二人对视,便跟上了兰招。他以摘月斋的名义说天巫神的事,这其实是个不妙的信号。
燕山景轻声问姬无虞:“茶剑道人姓兰?他是丹枫出身?”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家公从丹枫山庄和我家婆私奔,他当然姓兰。”
燕山景浑然不觉尴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原来茶剑道人也是和姬太君私奔的……兰家公子有和南理女孩私奔的传统啊。前面那位公子招的事满城风雨,他为了一个南理的无名少女抛弃父母,一经私奔,永不回头。他怎么不在南理,在西南郡?”
她说话声压得很低,可兰招是什么耳力?
他转头微笑道:“进了摘月斋后,我才知道家中原来有这么一位前辈。若早日知道,大概也会去求见茶剑道人,救我的妻子。”
“你太会攀亲戚了。”
“穷途末路之人,举目为亲。”兰招平静如深湖,姬无虞的嘲讽对他来说,毫无痛痒。
他引二人到了村中小屋。村舍中还有村民谈天说地的声音,并不是荒僻之所。
燕山景甫一进屋,就闻到恶臭。
她努力控制不皱眉,姬无虞却在背后伸手喂了她一颗药丸:“辟毒丹。”她乖乖张嘴吃了。
他们在门前警惕,兰招已独自进了里屋,他抱出来一个形如枯骨的姑娘。
燕山景轻声问道:“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阿彩去世已有两百零三天。”他抱着那轻如鹅毛的女孩,“她是我捡到的。据我所知,她信奉永生和起死回生。她是南理人,我只会说一两句南理语言。”
“把她放下,我看看。”姬无虞表情严肃。
他蹲下身,轻声对女孩说了句什么,便解开了她的衣衫。
衣衫下伤口血渍泥泞,即使冬日,也在散发恶臭。姬无虞低声询问她什么,她气息微弱地回答着。燕山景注意到,这女孩已失去双臂。看伤口,是活活被人劈下来的。
燕山景不便打扰,走出了屋子,呼吸到寒茫的冷空气,浑身战栗。她见过很多死人,也见过很多伤患,但每每见到,都能闻到死亡迫近的灼热与肮脏。
兰招在门槛,里屋是姬无虞,外面是燕山景,他擦拭他的剑:“一年以前,我加入摘月斋。目的是为了探听消息,给我的妻子延长寿命。她的父亲迷信起死回生术,以蛊虫改造过她的身体,改造她的是南理的蛊师,但世上岂有起死回生?人不过是血肉之躯,一次次地承受大量蛊虫爬入血管、骨骼、心脏。她时常觉得她非人非鬼。我带她离开她父亲后,一直在寻找药方给她续命。不过她并不想多活,最后我和她都平静接受了她的离开。”
“在背着阿彩到处行走的那些日子里,我才知道南理不仅有发光的蘑菇,有青苹果味的泉水,有她说的会唱歌的咕咕鸟,还有那么多的起死回生传说、长生不老密术。都是骗局。我杀了很多人,我讨厌有人还在上当受骗。”
“邪说流传的速度依然很快。有一伙人叫天巫神教,领头的教主叫一线天。”
姬无虞抬起头,看过去。
“我知道,一线天已经死了。世子,多谢,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今年八月,姬无虞清缴天巫葬坑,在芜鸢城击杀一线天。
“他在世时,天巫神教蔓延的速度简直是瘟疫。人们相信天巫神,要用人的灵魂供养神力,死去的人越多,回到人间的人越多。近期有所收敛,毕竟死了个教主。”
燕山景听到这里,兰招掌握的信息和她所知的差不多,她问道,“那这个女孩,她是你在哪里捡到的?又有新的天巫葬坑出现了吗?”
“没有天巫葬坑。”兰招否认道。
“她不信天巫神。”姬无虞已看完女孩全部的伤口,也听过她梦中痛苦的呓语,确认道,“信奉天巫神的极端教徒体内多少有中蛊毒的痕迹,可她体内没有我见过的毒。”
兰招摇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可怕。一线天和天巫神随时都可能是弃子,但起死回生之说源远流长,南理的密林深处有多少丧心病的巫师,世子一定比我更清楚。天巫神的惨剧,难道要再上演一次吗?”
“天巫神未必就真绝迹了。”姬无虞站起身,给那女孩喂了一颗东西,“你还是没回答,你是在哪里捡到的她。你说摘月斋消息,和摘月斋有关吗?”
兰招心平气和道:“我不知道是否有关。摘月斋管理混乱,我至今没有见过斋主和副斋主。我负责副斋主的安全,但这个副斋主是男是女我都搞不清。有任务通知到我,我再去。所以即使我在曾经有摘月斋探子活动过的幽谷里捡到这个女孩,我也不能确认。但我级别不低,能获知一些消息。我希望世子调查此事,我会提供一些能交换的消息。”
“无需你有条件。我还是会调查此事。她虽然不信天巫神,但教义也够可怕了。”
燕山景问道:“什么?”
“献出她的双臂,成就一个人的永生。她愿成为永生之人的一部分。”
燕山景打了个寒噤。
“摘月斋里面的神经病不比我家里的少,我原本打算尽快抽身。但是尽管楼内层级错综复杂,但消息网之密,超乎想像,我留任斋中,必有大用。如我得知了有用的消息,我还会再出现。这是我对世子的承诺。”
二人收下兰招的承诺,走出这间小屋。
此时已将近黎明,这是取蛊之期的第三天。
姬无虞筋疲力尽,他还缠着蒙眼睛的布,他疲惫道:“回去吧,我要立刻写信给父亲舅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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