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镜阻止不及,勃然大怒,拔剑挥向在旁的所有人:“滚开——都滚开!”
在他怀里的阳非的脸一瞬间血色全无,他被邬镜扼住了喉咙。
燕山景低头,她的剑不在身旁。观棋抛剑给她,她一剑刺向邬镜,可邬镜却拿阳非来挡,燕山景匆忙收势,她往后退了三步,身后有许多南理人,但等同于空无一人。最会站在她身后的人,现在……未必记得她存在。
燕山景无暇心中酸楚,姬无虞可能忘记她的事像一尾游鱼划入她的脑海,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不是留不下涟漪,而是鲲鹏似的吞没她整个心海。她在鱼腹中,又在梦中。
阳非在邬镜手里,他成了他的盾牌。邬镜慢条斯理脱掉他的手套,露出淬了剧毒的手。
他发黑发青的脸色,和他的身体无关。他酷爱花草,他一直都在准备。游侠十年,他都游了什么?又侠过什么?他割下叛乱弟子的头,这是最快最轻松计数人命的方法。他的故事从来都血肉模糊。
燕山景想,时刻就要露出青面獠牙的邬镜就在她面前,他一直浑身散发血腥味,可她视若无睹,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一厢情愿,相信长歌馆的安逸氛围会渐渐让他忘了童年的血,像黄符纸封住探子里的恶鬼。他对孩子们那么好……
邬镜坐在阳奇的塌前,扶起她的头,她被燕山景封住了穴道,本意是止血,可现在却柔顺无力地躺在邬镜膝头。
绯弓不知何时已站到燕山景身后,她手中的弯刀铮铮雪亮,映出她血色石榴花一般的面容,她转过头,满脸悔恨不甘:“我早就知道他有问题!我看到他在鸡汤里放东西!”
“我以为那是要帮她作弊!我很不齿这种行为,一怒之下,我连她的比试都没看。”绯弓的手被一个祭司拉了一下,绯弓回头大声驳斥,“别管我的事!”
她是唯一挺身而出的南理人,姬无虞醒了,却没有声息。燕山景此时很钝,她想,姬无虞若是真不记得她,此时一定头脑不清不楚,甚至还觉得这场面莫名其妙吧?他是芭蕉雪廊世子,他怎么会在这么冷的地方?他的表妹怎么在冲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发火。
“你真是没用!”绯弓大发雷霆,“你和这个人朝夕相处,你不觉得他不对劲吗?阿哥说你看着处变不惊,其实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你惧怕改变,结果麻烦接踵而来!缩头乌龟!”
燕山景又一次麻木地转过了头。姬无虞对她有很多怨,他甚至抱怨给绯弓听过。是啊,她错。她的为人处世大错特错。
燕山景曾经以为,她不找事,就能一辈子安然无恙。她的母亲在传说里力挽狂澜拯救了摘月斋被解散的命运,最后却和父亲一起葬身春拿山。如此可见,积极入世是毫无用处的,偏安一隅才能永保平安。她的准则固若金汤,刀劈不动斧凿不动,姬无虞的泪化不动。可是,她错了。
姬无虞她留不下,长歌馆在她手下乌烟瘴气但她视若无睹。原来她不是守成,她是亡国之君的材料,敌军压阵,她还幻想,哦,只是来叩城门问声好吗?
邬镜听都不听她们的声音,他抚摸着阳奇的脸颊:“你可以一直做个乖孩子……可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阳奇微微发着抖,她下午才喝了邬镜炖的鸡汤。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邬镜无所谓酸臭的狼藉,他替她擦嘴角,把她搂到怀里:“我告诉过你,我只需要你做一只会吃饭会睡觉的小猪,长高长胖,永远也别学长歌剑,你把我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你怎么不听呢?你背叛了我,我就会惩罚你。”
阳奇在他怀里挣扎着,邬镜依旧牢牢搂着她:“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我小时候从来没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从来没有……我听到的都是练不好剑就从山崖上跳下去,还没学会长歌剑你怎么还不去上吊,我一世英名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废物儿子……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你知道吗?”
邬镜揽着两个孩子,阳非阳奇在他的手下拚命扭动,但他的指尖都淬了剧毒,他们不得动弹。
燕山景冷声道:“你简直丧心病狂!你和你父亲有什么两样?”
邬镜陡然变了脸色,孩子们脖子上的手又掐紧了,他嘲讽道:“我亲手养肥养大的猪,我想宰就宰!”
“长歌剑只是谎言,根本就没有所谓第七式。这两个人根本就是蠢货,没有半分前途可言……他们的未来我一眼看到底……可是你偏偏要教,现在好了,大家都不开心,是你要害死他们的……练剑啊,练到第六层,发现怎么都练不到第七层,就要走火入魔,就要以身殉道。早死晚死都是死,要么死在我手里,要么一生庸庸碌碌平安百年,傻子都会选!”
“可阳非阳奇,你们连傻子都不如!”
他声嘶力竭,南理人们震惊地看向他,这种山门秘辛,他们不该在场。姬和被川红死死抱着,姿势像极了邬镜抱阳非。
邬镜的声音放得很轻:“我本来会放过你的……我本来是想放过你的。小景,我一见你就想起我的母亲……我想像母亲疼爱孩子那样疼爱你,你我同病相怜,他不是也用棍子打过你吗?你遍体鳞伤,你不记得了?”
“你记得我阿母给你浆洗衣服吗?你记得她炖的汤吗?你记得她把你搂在怀里哭着向你道歉吗?我愿意做你的母亲……余生我都想照顾你……除了母亲爱子女,世上没有爱。”
燕山景记得,但她不想和他叙旧。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诚如绯弓所骂,她这样的人总该为她的疏忽承担责任。
燕山景出剑。
邬镜再次拿阳非当挡箭牌,但她的剑锋是淹过人脖子的海水,从下到上起势,摇摇晃晃,他不是巨船,只是一击即碎的蟹壳。
她没有她想像中没用,她手中仍然有剑。
邬镜被她掀翻在地,阳非趁机滚出他的怀抱,绯弓一鞭子缠住阳非,甩给南理人们,她回头:“你们死了不成?看热闹看够没?”
邬镜倒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燕山景只想一剑了结他,不想多说话。她累了,她不想说话。
可邬镜伏在地上,只奄奄一息片刻,就抓住机会擎住了燕山景的剑尖,他主动挺起胸膛,剑穿过他的肉体,发出燕山景半生难忘的声音。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向她。
“小景,你为什么要代理掌门之位呢?我一看到你发号施令的样子,我魂都飞了,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讨厌会长歌剑的人往上走,所有人都应该跟我一样……你往上走,更多的人来练长歌剑怎么办?怎么办?我问你,怎么办?”
燕山景持着剑,恍惚间看到前任长歌长老癫狂的面容。
“会有更多的蠢孩子被他们的父亲踢下山崖赶出家门,外面天寒地冻……我受不了,我不能纵容那样的惨剧发生。”
“所以当初你就给我下毒?”事到如今,当然是邬镜下毒。一模一样的毒药,他故技重施。
“第一次,没控制好量,我不想要你的命,我只想让你做个普通人,长歌剑会从你这里断代、绝迹……世上再有没有这门害人的功夫了……”他走到了剑的末端,已被扎得透穿。
他微笑道,“永别了,我要去阴司见他了,不知阎王殿前,是他判得重,还是我判得重。”
燕山景抽出剑,要送他最后一程,可邬镜的指甲猛地抓住了她的手,不知不觉,他已离她这么近。
指甲没落到她身上,刀光一闪,邬镜的手腕被从中破开,一分两半。啪嗒一声,整只手落地。
持刀的姬无虞挡在她身前,他没看她,反而回头看他的族人。他依旧虚弱,他为挡这一下,已竭尽全力。
绯弓怔怔地盯着她的表哥:“不可以。”
她只是个年轻稚嫩的少女,但她代表的是司夫人的意志。随行的南理人们对山门事变毫无反应,他们几乎都是司夫人的亲信,他们无所谓燕山景的生死,只在乎这段关系的结束。所以,绯弓说,不可以。
姬无虞漠然看了一眼燕山景,刚刚他还挡在她身前,现在他一抿嘴唇,收刀入鞘,说着南理的语言,让大家往后退。他脱力地坐在榻上,但他还在想,邬镜手都断了,他还能如何?她是安全的。
燕山景心乱如麻,姬无虞替她挡开邬镜,他记得燕山景。他又退开了,他记得雪廊世子。她终于明白他的话,他说忘和不忘,没有区别。他身边的人,全希望他忘,他只能忘。
邬镜侧趴在地,他抬起眼睛,最后阴恻恻道:“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害过你吗?摘月斋潜伏在你身边许久,他们想要我的毒药,和我做交换……是他给我出谋划策,让我好好对待阳非阳奇。”
燕山景立刻心中了然这人是谁,出于一些原因,她现在不能说。
可那个原因——观棋已一剑扎进邬镜的胸膛,“燕白,我知道。”
第59章 小忍大谋
芜鸢城是春拿山最繁华的一座大城,春拿山往北是净山门,春拿山往南是南理。芜鸢城三教九流混杂,如来佛祖与元始天尊共居一庙,西王母与天巫神同享香火,时常有人上身南理短打下身汉人长裙,人来人往之中,一个满面严肃的少女打马经过,无人在意。
她叫宁忍冬,她在等一个人。她一路出城,青山碧螺,绿水如绸,脸颊上略施薄粉。通常姑娘家会在见到心上人时打扮自己,她这样的女孩从不打扮,今日却也描了描眉。她拿匕首拿刀都比拿眉笔趁手,她别扭。因而下了马,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水边洗去了妆粉。
水边的涟漪里映照出第二张脸,她立刻斜刀向他刺去,没认出来也刺,认出来也刺,左右这个人都该挨她一刀。
波纹涟漪倒影中,他的梨涡里盛满了芜鸢城的水,他的眼睛里此时有芜鸢城的姑娘。
忍冬的眼刀代替手中的匕首,她轻笑:“鸦——雏——色大人——不是要订——婚——了吗?”
水中的倒影,赫然是燕白的脸。
他歪了歪脖子,张开手:“小忍,抱一个。”
宁忍冬引他去找人,理都不理他。
“你奇怪,我回来,不高兴?”
她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回来,你要,高兴。”
“你这说话的腔调是和那个结巴学的吧?”
鸦雏色耸肩,他拍拍她瘦削的肩膀,琉璃美人,脆弱纤细,摇摇欲坠,偏还强撑着仰起脖子看他,鸦雏色轻快地吹了声口哨,“是又怎么样?小忍想拿我怎么样?”
他抓起她的手,往他的脖子上带了带,比划出一个刀抹脖子的动作,“舍不得吧?”
斋主抽出匕首,作势就要划烂他的喉管:“你喜欢结巴,我也可以割烂你的舌头,让你去陪她。”
“哎呀,小忍好凶。”鸦雏色抓起斋主的手,却吻了吻她的手背,“好啦,不会真和她订婚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一面亲她的手背,一面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忍冬皱眉,摸到他脸上的伤痕,“弄成这样……”
“当时我吓死了,我爹娘面子居然这么大,老步亲自来,他一来,我生怕他来见我问我话,问你的事,那还演什么?一出苦肉计,疼了我三个月。喏,你看我的疤。”
听风楼主造访的那一夜,一场苦肉计,骗到了所有人,也骗到了观棋的眼泪,骗到了她三个月的精心照顾。观棋结结巴巴劝他吃药,他含着汤匙,咬住不放,眼睛却盯着她笑,就像他现在抓着宁忍冬的手不放。
宁忍冬被他盯得低下头:“这段时间,你想过我吗?”
和观棋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吗……鸦雏色转了转眼珠子,他刚回山时,问过观棋一个问题,他问她愿不愿意和他有丹樱蛊,那时他心里想,不需要他问,小忍一定愿意。
观棋说不愿意,她说各自生死,各安天命。
他又这么劝她:“我倒是觉得挺有趣的……如果我和我喜欢的姑娘生死都拴在一条线上,那我每次呼吸都是为了她,每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都能让她过得好。那样,生活中的每一段每件平淡小事,都会变得有意义。纵使天各一方,心中还会挂记对面。”
净山门的眼前人不是心上人,心上人是芜鸢城的眼前人。
鸦雏色挑眉,他慢条斯理道,“乔观棋是小结巴,是未成的未婚妻,是有趣的重剑少女。”眼看着宁忍冬怒形于色,他话锋一转,“可是,小忍是小忍。”
她懵着,思忖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却趁她犯傻,搂住她的肩膀,“好了,带我去见姬无忧,让人知道摘月斋斋主问这么多蠢问题,人家要笑你的。”
洞穴之中,鸦雏色久闻姬无忧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他知道他冷血无情,也知道他痴鬼迷神,小忍说姬无虞斩杀一线天时,姬无忧和她在一起,眯着眼睛,发丝翻飞,如经书翻页,满目石碑天书。
姬无忧的头发出奇得长,在他身后蜿蜒成河,尾端又是黑宝石的蛇影,盯着他的头发久了,那蛇影非影,黑色长蛇婉转温良地爬着姬无忧的头发一路向上,爬过他的脖子,又爬进他的胸膛,姬无忧将它捞出来,爱抚似的摸了一阵,便一把掐下蛇头,扔进火堆里。
火堆窜出冲天火焰,像古画中的鬼差降下神罚的怒容,姬无忧不怕神,他伸手进雪青色的火焰里捞出几只线状的蛊虫,短肢残骸散落一地,姬无忧是精细的医者,也是有力的武夫,以蛊虫为针线,他专心致志地缝制他的作品。他最新的想法记载在他自己拟制的神谕中,即部分的身体,完整的永生。很快这些神谕就要被教众四散出去,伴随着他的线蛊,一道爬入千人万人的脑子。
“无忧大人,这些对研究燕蹀躞留下的偃甲,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宁忍冬坐到高台上,她一鞭子抽开尸体,直接鞭策姬无忧,“我送了那么多人给你,你不要让我失望。”
姬无忧并不转头看她,继续着切割和缝合工作。
鸦雏色放飞偃甲鸟,偃甲鸟盘旋了一圈回到他手里,“无忧大人就原谅她吧,她就是急脾气,若不是大人你,我还想不到蛊虫当偃甲的驱动核心。偃甲心脏的中枢,攒动着那么多蛊虫,经年一换,以后还是要拜托大人你。忍冬,你也是,天气冷,你的脾气怎么还燥起来了呢?若无大人,我爹留下的偃甲人恐怕全要报废了。”
宁忍冬在鸦雏色面前是脆弱的琉璃人,眼下却在晃着脚,脚链的金银华光在裤管中眨眼睛,她的鞭子也在眨眼睛,上下翻飞,鞭的尽头会出拳似的,一拳就轰开了山洞中的深潭水,水中巨蟒被惊醒,爬上岸,对着尸体们大吃大嚼,它被养得很好。
“老步说着不管我们,却把他的心肝宝贝儿步琴漪叫回来了。步琴漪在北境办砸了事情,手下伤了一大片,老步要给他找补,他就得拿我们摘月斋开刀。再不开了燕蹀躞留下的锁,给出一点丁悯人墓葬之谜的甜头,老步想收拾我们,费不了多大力气。”
她的鞭子抽到巨蛇上,贪婪的蛇头挨了鞭拳,听话地缩回深潭中,她又冷声道,“到时候,大不了大家一起跳潭!”
“神会赐我永生。”姬无忧不咸不淡道。
“放狗屁。”宁忍冬直言不讳,“别神棍了,你儿子和情人什么时候来?你儿子少年天才,耳力触觉都敏锐常人百倍,他到了墓室前,必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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