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忧拨着潭水,漫不经心道:“我弟弟爱燕姑娘爱得发痴发狂,要他取蛊,未必顺利。若是顺利,就在返程路上。”
说着,他转头玩味地看向鸦雏色,“小燕大人,你觉得会顺利吗?”
鸦雏色尚没说话,宁忍冬的鞭子又几乎抽到了他的脸上,带来水蛇的腥味,他伸手攥住她的鞭子,她厉声道:“你姐姐懒得要死,懒得爱,也懒得来。要她来一趟芜鸢城,比让她死还难受。本来她和南理世子相恋是好事,以为她一定会顺道来,结果她居然又拒绝了他。简直莫名其妙,每一步都在我意料之外……”
“那我也没办法。”鸦雏色耸肩,“谁叫我的血不管用,要开锁,还是得靠她。”
“不过这次……我想她会来的吧。”他若有所思。
宁忍冬一卷鞭子收回手中,她居高临下:“你父母当年打开了丁悯人的墓葬却又封锁墓葬,现在能否子承父业,成败在此一举。若我们再不做出些成绩,成天和西南郡人胡混,楼主就要空降步琴漪过来接管摘月斋。你心心念念的偃甲,就再也玩不成了。”
“无忧大人,你是我们请来的外援。我很感谢你,也深知你辛劳。但危急存亡之秋,少不得大人多费心。”
她转身离去,招了招手叫鸦雏色跟上。
可鸦雏色却在她离开后,蹲下身问姬无忧:“无忧大人,你有治结巴的药吗?”
姬无忧抬头看他,他的红色胎记若隐若现,笑容也若隐若现,“可以一试。”
鸦雏色轻声问姬无忧:“大人之前和我说并不喜欢川红,可你还是和她有了孩子。那你喜欢你死去的妻子吗?她叫银弓?”
姬无忧薄唇微翘:“神
爱世人,神命令我爱天下人,银弓和川红何尝不是天下人呢?”
“我不信这些。”
“信或不信,天神都睁眼看着你。小燕大人年少有为,万事万物,游刃有余,拿得起放得下,比我的傻瓜弟弟强千倍万倍,可乔姑娘和宁斋主都为你所用,小燕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心莫测,总得有个取舍,否则会自食苦果。”
鸦雏色摊了摊手,“偏不取舍。我要小忍,也要观棋。”
他吹着笛子,语调轻快,便迈出了洞穴。
乔观棋在邬镜下葬后收到了驿站十万火急跑上山送来的信。邬镜埋得很深,越是恶鬼越埋得深,燕山景在山上吹得眼睛痛,见观棋面无表情读完了信,便接过来读。
信上内容简单,字迹潦草,只说一件事——燕白被拘在了芜鸢城,摘月斋留。
谁也没惊慌失措,只觉得荒诞不堪。一半内力尽失的毒来自邬镜,那另一半五感全失的毒当然来自燕白。他还不知道他露馅了。
燕山景和观棋拾级而下,她问道:“你是何时知道他不对劲的?”
“很早,确认,是几天前。”
“小白,不是,左撇子。”观棋明明无喜无怒地站着,可万千情绪幽微,她继续道,“新的小白,说他是。”
随心所欲的燕白,不走寻常路的燕白,乔观棋的燕白,明明是右撇子,却执着地模仿燕蹀躞用左手吃饭写字,这原本是他的玩笑。
可冒牌货在观棋假装无意地问起后,他说:“我生下来就如此啊。”那天,她还在学他用左手拿筷子吃面,听到“燕白”漫不经心地撒谎,她的心忽然在抖。
观棋剥了个橘子给对面的他,他还在说他要下山去采买偃甲材料,观棋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因为冬至后他们就要订婚,“燕白”这是要逃走。
他果然一去不复返,再没回来。观棋忍着,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取蛊和邬镜都比燕白重要。
直到刚刚小弟子匆匆跑来,传来山下的消息,摘月斋绑架了燕白。
骗局,昭然若揭的骗局。
观棋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她此时才觉得愤怒,他骗了她,他要她照顾了他几个月,他陪她玩陪她练剑,他几乎快占有了她。但是他还是厚颜无耻,坦荡地设骗局。
“师姑,事到,如、如如今,我想,想质问,那个,冒牌货。”
“他把燕白,弄到,哪里去了?”
“他能,能,能,把燕白还给我吗?”
第60章 空蚌寻珠
山道的拐角处闪出来一个人,绯弓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她偷听墙角,可理直气壮,她冷声道:“如你所说,真燕白早死了,恐怕死在燕山景你去九蛇山之前。”
“为何?”观棋问道。
“他们的目的是要燕山景去芜鸢城,所以是假燕白给你下毒,假意带你去幽阳谷看病。他不想要你的命,但碰上了邬镜,两个坏蛋遇到一起,还好有我阿哥!不然你早死了!”绯弓的声音陡然增大。
绯弓叉腰迫近燕山景的脸,逼着她承受她的愤怒:“你这个长老当得真糊涂,什么事都得过且过。你去南理得过且过不也一样?害得阿哥那么伤心……臭咕咕鸟!”
燕山景别过脸,观棋站到她身前:“你,说话,不要,这样。”
绯弓抱着胳膊,继续嘲讽道:“你早在见到我阿哥之前,身边的弟弟就换了个人,你竟不知吗?所以我说燕白可能早就死了,他的尸体被扔下这万丈悬崖,找都找不到。”
燕山景不理她,皱眉对观棋道:“还去芜鸢城吗?明知道那是个骗局?”
观棋轻轻点头,她只有十六岁,剑比人高,心志坚定,遇到这样的事,她没有慌张,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观棋声音又轻又坚定。
燕山景经过邬镜的事后,人看着还振作,内里已是一团废墟,任是绯弓如何嘲讽,她都无话可说。为情人,她对不起姬无虞,姬无虞几次三番为她舍死忘生,她都不能偿还。为长老,她对不起阳奇,养虎为患,邬镜明明那么多不对劲,她还是希望他悔改,酿成今日苦果。为朋友,她对不起观棋。甚至为姐姐,她也对不起小白……燕山景面无表情地靠着石壁,人生坍塌至此,总得一鼓作气冲出去,也许去芜鸢城就是出口。
绯弓又拦下她:“我阿哥不记得你了,他说连你的名字都模模糊糊。所以你们不能和我们一起。”
燕山景还真没想到和南理人一起。哦,如果南理人们要南下回家,她又要和观棋去芜鸢城,的确是同路而行。不过姬无虞的同伴们对邬镜发狂都无动于衷,恐怕更不会出手相助。姬无虞更被架在族人之间,已是南理世子姬无虞,不再是她的未婚夫了。
面对绯弓的挑衅,燕山景点点头,无所谓,但不知为了什么,她随口道,“姬无虞这个名字我也只是耳熟。”
反正他是装的,她也装。
绯弓不敢置信:“你骗人!”
“怎么会是骗人呢?”燕山景随意道,“你说的九蛇山我都模模糊糊,只觉得到过那里,发生了什么,全不知了。不信你回去问你哥哥,他也一定和我一样。既已取蛊,前尘往事休要再提。”
绯弓还是不依不饶:“你是怕我们不带你!我们就是不会带你们的。什么摘月斋,听起来好危险,不和我一起你肯定没有好下场!我巴不得呢!”
燕山景笑笑,看她这样子,更想逗逗她,她心情不佳,有个小姑娘上蹿下跳,也挺好玩,绯弓的怒气冲淡了她的郁闷。
她拉着观棋快步走开,观棋是打碎过的花瓶,拼拼凑凑又物归原地,表面上完好无损,内壁全是伤口,只是开裂,还没开始渗血。
绯弓再次拦住她:“喂——除非你把阳奇带上,我就发善心。”
“匪夷所思的司绯弓——”这是转醒后阳奇的评价。阳奇不去,她要留在山中静修,她的内力被蛊虫锁住了,听姬和说,半年内会在体内自动死亡,无害无毒。内力动不了,阳奇还可以修剑招。长歌剑前几招都要求细腻周全,她的剑道修为还差得很远。绯弓在外面偷听,一听就立刻闯入阳奇的房间,阳奇屋子里乒乒乓乓,显然是这位大小姐在砸东西。阳奇不去,她就发脾气。
阳非倒是心大,和前来诊治的姬和打雪仗,他俩一个七岁一个八岁,正是能玩在一起的岁数。姬和偷偷溜出来,被阳非砸中了,也傻乎乎地笑着,他从来没这么玩过。姬和早慧,在母亲那里沉默不语,却总是悄无声息地背离母亲,正如此刻。
长歌馆里,邬镜住过的屋子空空荡荡,弟子们正抬走他的物事,他本就独身一人,几乎没收拾出什么。而燕白的屋子里,只有些铁片木片,他在长歌馆住了快两年,原来东西那么少……她的确疏于关心他。
燕山景的心此时是个被剜走了珍珠的空蚌壳,她这么久一直容忍砂砾的存在,努力地将异物吞没,化为己有,化为她司空见惯的一切,可到如今,她独在寒风中发抖。
阳非突然大叫一声:“那是镜师叔的剑!给我!”他追着搬东西的小弟子跑出去了。
燕山景招呼姬和过来喝热牛乳茶,他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抿了一小口,便凝视燕山景的眼睛:“燕姐姐,你真不记得我哥哥了吗?”
“记得名字,记得脸,其余都不记得。”
“你们很像。”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姬无虞和燕山景很像。燕山景听起来很别扭。
“他也这么说吗?”
姬和微笑:“我没想过会这样……不过丹樱蛊既然能让你们生死相依,也会让你们一同铭记,一同遗忘。这是天神的想法,凡人无法违背。”
燕山景默默想,她和姬无虞明明就是在双双扯谎,看来南理的这个天神不怎么厉害。不过她这样也算歪倒正着了,一个记得一个不记得,确实很奇怪。为了周全姬无虞的谎言,她的谎言也得维持下去。
姬和正还要说话,被里面冲出来的司绯弓拦腰抱走,姬和趴在表姐的肩膀上,朝燕山景挥手告别。绯弓一把打掉他的手:“挥什么手?我们又不和她一起,都是坏人!比戴胜鸟还臭……讨厌死了。”
阳奇从里屋出来,她拍了拍燕山景肩膀,燕山景对这个孩子颇为内疚,她一刮师姑奶眉头:“镜师叔安葬好了吗?”
“嗯。”
“师姑奶,我不去芜鸢城,拜托你把这个转交给小司。我弄坏了小司的珠花,一直想赔她一个,但是见到她我就不想和她说话,只能让你转交了……拜托了!”
燕山景魂游九天:“你找姬无虞干什么?什么珠花?”
“师姑奶!你听错了!不是小姬,我怎么会称呼世子小姬呢?是小司……司绯弓。”阳奇急了。
燕山景张了张嘴,哦了一声。小司只能是司绯弓,还能是谁?
她讷讷收下珠花,观棋去找她父亲说明情况,至今未归,想来是遇到了麻烦。乔督学性情和观棋如出一辙,是个沉闷守成的中年人,观棋主动禀知,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同意观棋以身涉险。而观棋又寡言而执拗,想必这对父女正僵持不下。
燕山景想,无论观棋去不去,这趟芜鸢城她都会去。不管是为了观棋讨个说法,还是为了弄清燕白的秘密,她都不能再把自己关在长歌馆的天地里。一退再退的苦,还没尝够吗?况且,小白不是小白,对她的冲击不比对观棋的小……他是她弟弟啊,她唯有他一个亲人了。他到底是死在净山门,还是死在九蛇山,还是死在了来找她的路上,她都想知道他身在何方。
燕山景收拾好东西去拜别掌门,她只带上一个很轻的包袱,钱带够了,其他的路上买,再加一把长歌剑,也就够了。她飞身上山道,却走向和姜岭的掌门武堂截然相反的方向,她要见的人不是师兄姜岭,是她的师父乔信苍。
每个人都有最初的回忆,母亲充盈的奶汁常常是最本味的甘甜,摇晃的拨浪鼓是声音的开始,而燕山景追寻到最初,依稀又闻到乔信苍略带汗馊的后背。她趴在师父背上,被他一路带回净山门,在师父的背上,看过河谷红日,见过山门冷月,又被他牵着手介绍给净山门的所有人,即她是山字辈的最后一人。
痴症多年的师父此刻该坐在斋堂的摇椅上,盖着毯子打盹吧?
她只是很想见他,想看看他苍老的面容,听听他昏老的呼唤,即使她甚至分不清他的小燕是喊燕蹀躞,还是喊燕山景。
“小燕,你要收敛脾气,切勿与山门弟子再起冲突。”
五岁的燕山景困惑无比,她从未和同门起冲突,这个再字从何而来?
“小燕,不准再碰木匠的活,你是乔信苍的徒弟,不是鲁班的传人。再好的器物,也只是器物。君子不器,剑客有道。”
七岁的燕山景蹲在他身边,吃着桃子,顺手将桃核扔下山,她答应着,明明知道那些话不是对她说的。
“我梦到你的腿……我梦中以为你伤了腿。山文山武两兄弟将你联合打伤,摔烂你的木鸢,是他们不对,可你的强脾气……你双拳难敌四手,你吃了那么大的亏!我已将他们赶出去了,你今后就算不是剑客,也一直做我的徒弟……咦,你的腿……”
“师父,我的腿好着呢。”燕山景笑着回头,“你做梦了。”
“小燕,你回来了。”
燕山景独自站在山道上,师父的躺椅上空无一人,没人对她说,小燕,你回来了。
她慌了神,四处寻找,她转头,却一愣。
从师父房中走出来的人,竟是姬无虞。南理最夺目惊心的一张脸,就在她眼前,曾数次说他爱她。
她只是失色的空蚌壳,四下漏风,珍珠已剜,软肉无用,一身的坚硬都用来伪装平静。
她盯着他的嘴,长久没说一句话。
她抬起手,她很想再抱抱他,姬无虞却忽然扭转开身体,他恼羞成怒道:“你那么震惊地看着我干什么?!对,我就是忘了你,都忘不了婚约……全天下只有我记得这事,我也要把婚书还给乔前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有些哽咽:“我懂事开始,就被人教是你的未婚夫。现在我不是了,你高兴了?”
燕山景被人发火,却有些高兴。这陌生的世界里,还有人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姬无虞……她当时怎么会舍得放手?
“如果我没记错……你现在应该是失忆的。”燕山景提醒他,她左右看了看,没有手下跟着他。
姬无虞别过头:“你现在也该是。绯弓告诉我了。刚刚吓死我了……你一动不动盯着我看,好像真不记得我是谁。”
燕山景拉了拉他的手,被他一把甩开。她又碰了碰他的手腕,姬无虞又推开她。
燕山景见他正别扭,便去拜别师父,师父在休息,她不便吵醒他。姬无虞的婚书搁在床头,泛旧泛黄。
她人刚跪到地上,他阴魂不散地跟上了,跪在她身边。
两人一同伏下身体,额头触碰到地面,触感坚硬而冰凉。说是拜别,燕山景却诡异地想到一拜高堂。
她站起身,不管姬无虞的反应,抓住他的手,硬生生掰开了他的手掌,逼他和她十指相扣。
“你干什么?”
“姬无虞,要不要从头来过?”
“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从头来过,不是姬太君和茶剑道人的孙子,也不是直璇玑和燕蹀躞的女儿,不是未婚夫未婚妻,也不是丹樱蛊的两端,只是姬无虞和燕山景。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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