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叔说要陪着他过去,小司也点头:“多谢大叔了,我钱袋里还有些盘缠,你的救命之恩,只用钱报答,我虽然于心不安,但眼下也没什么能给您了。”
李大叔连忙摆手:“不不不,救人一命,我和你大娘所积下的功业可太多了。救人就是救己,积德行善,神会铭记。”
燕山景在旁听着,反正有李大叔陪着,她就不去陪了。她真懒得动,她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用蒲扇吹风,左边吹一下,右边吹一下,李大娘感慨道:“我儿媳妇要是在世,说不定也会像小乔这样对我。”
燕山景含笑,她其实不适应小乔这个称呼。她瞎编乔仙鹤这名字的时候,是想着观棋和师父。师父姓乔,而观棋会养丹顶鹤,那些鸟喂不熟,吃了食就走。不像她的淑真和淑贤,两只胖猫,她喂了鸡骨头和小鱼,它们就对她翻肚皮。她当时还想过,要不要叫乔淑华,和淑真淑贤一列,但是她感觉这样听起来像个老奶奶。
哎……好想念净山门之前的生活,她以前日落了就睡,吃中午饭才起,除了掌门师兄会念叨她,没人会管她。观棋好心的时候,连吃饭她都不必跑一次饭堂,观棋会给她送来。后来小白上了山,还能给她开小灶。
小白说:“一个出色的偃师,不能不会做饭。”
那会她想不明白偃甲和锅铲的关系,但是小白做饭很好吃,观棋很喜欢。很久以后,燕山景和小白聊天,聊到老爹,才知道他们的父亲既是偃师,也很会下厨。很遗憾,师父糊涂,她对父母的认知一半都来自于小白。带着小白的长辈,会告诉他这些,可是却去世得很早。
想到这里,燕山景的笑容便凝滞在脸上,她抬起头?咦?小司还没有动身。门外有些小雨,他撑着一把黄纸伞,正靠着门框。
燕山景不知道第多少次叹服小司的美貌,但下一刻,他的坏脾气就来了:“你不跟我去?!”
“我……想歇歇。”
燕山景理所当然,她都快累死了。她实在懒得动脑子,她没想过,小司借口出门,是为了探查村子里的情况。他需要确认他们位处何种地形,接下来又该往哪里走,村子里的人到底怎么样。可燕山景向来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随遇而安,她又累又困,甚至刚吃了饭,还想再吃一顿。
小司拧着眉毛:“那好吧。”
回来说。他回来要说的可太多了,他要说她的救命恩情,说他们之前那两个情急之下的吻。想到这,姬无虞口干舌燥,不是因为想接吻,而是因为担心要说的话太多,提前口渴。
李大娘看了场生动的小夫妻拌嘴,相公不会好好说话,妻子呢又不解风情。他只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嘛,想让她陪着。这男人也是要陪要哄的嘛。
李大娘正要提醒下小乔娘子,司相公已径直出了门,头也不回,而小乔娘子正盯着路上煨着的鸡汤,看也不看他。哎,这年轻人。两个人都是神仙般的样貌,怎么半点不会谈情说爱?
大娘快睡下时,大叔才带着姬无虞回来,姬无虞提着两个药包,心里已然对村子的情况有些了解。
乡民们人很好,对他这外乡人也关切热情。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太淳朴了,才会被教众利用……他去的大夫家里,摆了三座天巫神像。
这个大夫医者仁心,将收留的残疾孩童视为己出,但这些孩子活不太久,不久前离开了大夫。三个孩子接连去世,身体已下葬,头发却留下了一些,用来制作天巫神像。李家夫妇供台上天巫神像,头发则来自于去世的儿子儿媳。
受骗的苦主都是好人,也都是遭受噩运的人,才让教众趁虚而入。
姬无虞深吸一口气,他默默无言地离开了大夫家。他回到屋舍里时,燕山景已喝鲜鸡汤喝得心满意足,漱了个口,她就合上眼睛,燕山景沾枕就着,对他名义上的假丈夫,实际上的未婚夫归来毫无察觉。
姬无虞看她睡得如此香甜,也不好意思把她叫起来,和她复盘今天发生的事,以及告诉她天巫神之祸。他坐在床沿边,犹犹豫豫,他不大清楚,他能不能和燕景同床共枕。事实上,他们是未婚夫妻。现实中,他们正在假扮夫妻。怎么说,都能共睡一床。但是……他就是别扭。
姬无虞困得熬不住的时候,再别扭也不能抗瞌睡了。他小心翼翼躺下,他的头发没有挽起来,直接披散在身上,和未婚妻的头发交叠在一起。
姬无虞捞起一缕,不知是他的,还是未婚妻的。像捆那个发带一样,他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头发轻轻松开,只有手腕上的痒是真的。
那阵轻柔又麻酥酥的痒,就像她的嘴唇。
姬无虞从困倦中清醒过来,他,他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也是色狼,他正在想很流氓的事。姬无虞咬咬嘴唇,不准想,不准再想!
燕山景呼吸轻浅,她早就睡熟了,一个梦都没有。
到了早上,她其实醒过来了一次,因为小司在嘟囔:“你压我头发了……嘶……”
燕山景睁开眼睛,她往旁边让了让,然后又睡了。再次醒来,是午时。大娘叫她吃饭,她才醒来。惭愧残酷,她在净山门就是这个作息。
姬无虞从早等到吃饭的时间,都没等到她睁眼睛。他不会去叫醒她。正常人有那么大的体力消耗,都该好好睡觉的。旅途中,睡个好觉是很难得的事。
燕山景打着哈欠起床时,特别不好意思,这不是她的长歌馆,她想怎么睡怎么睡,她干笑着:“大娘,一会我来洗碗。”
李大娘哈哈大笑:“小妹子就是觉多。我年轻时也能睡,现在老了,睡不着,也醒得快。能睡是福!”
燕山景含笑坐下,大娘又在夸她美丽。她有一张白山茶般的面孔,笑时舒张而清丽,严肃时超然而雅正。这样的脸,小辈们敬仰,长辈们喜欢,同辈人么……姬无虞望着她因为窘迫而害羞低头的脸,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笑完,自己都没意识到。燕山景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笑容,心中微动。她不是对昨天的亲密毫不在意,只是不想那么刻意。只是她和小司这么被调侃着,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亲近之心,也是人之长情吧?何况小司今天脱了他的南理服饰,正式梳了头发扎着马尾,坐在对面,衣裳虽简单,但他的脸,穿什么都颇为动人。
燕山景欣赏他最后一眼,便按下所有心潮,她必须要明确,她和小司都是逢场作戏的暂时盟友,等事情告一段落,她要回净山门,继续做逍遥长老。风月男女这种事,太麻烦了。
饭后,老两口去捡柴火,坚决不要家里收留的两个伤患前去。
姬无虞终于有机会单独和她交谈,燕山景看他走来,就不动声色等他开口,听他具体要说什么,小司被摸一下手如临大敌,被抱着取暖大动肝火,更何况是嘴唇?
小司轻声道:“谢谢你,没有你,我真的活不成了。”他靠着门框,说得一字一顿,十分认真。
燕山景摇头:“你先救我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该抛下你。更何况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你无辜被牵连,我够不好意思了。”
小司否认道:“一码归一码。”
他夸赞道:“你昨天背着我逃亡,实在是……太讲义气了!”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且他脑子里一直在想那两次轻柔的亲密接触,一时词穷,义气这个词就蹦出了嘴巴。
义气?燕山景捕捉到了这个词。哦,他也不想把两个人的关系推向暧昧。毕竟,他还有未婚妻。他对她相当忠贞,所以他是不是不想她再提起两个人之间的事?
燕山景心情有些复杂,她深吸一口气:“我们昨天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第8章 天巫神
这是要划清界限?什么都没发生?
姬无虞浑身上下像被泼了盆冷水,他皱了皱眉:“为什么当什么都没发生!你亲了我就是亲了我,你想赖账?!”
……原来夸她义气,就是真夸她义气。原来亲了两口,他盘算着要她负责。他,他有点,有点喜欢她吗?她来不及想太多了。
燕山景被他赖账那句话噎住一会,便忍不住回道:“我,你要我怎么负责!那是权宜之计,我真的是没办法!”
“我知道啊,我真的很感谢你。”姬无虞不甘示弱,“但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不能不管我。”
“我没有不管你,我只是……”燕山景也词穷了。她叹了口气,她就是不想和他纠缠太深,她不能提醒他他有婚约,否则他万一一时冲动说他可以退婚反正他本来就讨厌对方之类的话……虽然不确定小司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感情,是真动情了,还是好胜心太强,又或者就是性格太倔……总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不该说。
燕山景只能从自己身上开刀,她这时候想起来了姬无虞,她搬出来了他自己的婚约:“我……我是有未婚夫的人。我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不希望我和你之间的事,影响到我的未来。所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燕山景义正言辞,听得姬无虞青筋直跳。他气得甚至笑了一声,现在想起他来了?燕景现在想起来她有婚约了?现在想起来他姬无虞的存在了?
姬无虞胸口气得起伏不定,他脱口而出:“坏婆娘!”
事情回到了原点,她又是坏婆娘了。
果然,他觉得忠贞很重要啊……燕山景大手一挥:“随便你怎么想。再说了,你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只是互相扶持的盟友关系,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必对区区两个吻如此挂怀!我未婚夫肯定不会像你这样,如此斤斤计较!”
最后一句话,多少带点怨气。长歌长老面对南理青年司青松,也控制不住脾气,失态了。
姬无虞大怒:“你怎么知道他不计较!”
燕山景硬着头皮:“他就是不计较!他对我很好,宽容大量,是个温柔得像水一样的男子,我喜欢他,一辈子都不会改。”
姬无虞又单挑半边眉了:“你确定?”
“特别确定。”燕山景言之凿凿。
她渐渐心情平静,见小司好像也很平静,她不由得松懈下来。
小司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了。就跟你说的一样,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我们就是盟友,江湖儿女,区区两个吻,何以挂怀?你我之前互为救命恩人,谁欠谁多说不清,但多少是过了命的交情。所以我不得提醒你,李大娘李大叔是好人,他们身边的人却不一定。”
燕山景不明白他为何心情转圜如此快,难道他被她的强硬伤透了心?萌芽尚未破土,她就石头压死了所有可能?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方燕山景还在想,姬无虞却早就看见了回来的李家老夫妇二人,他们背着非常高的柴火,身边还跟着一个穿阴阳黑白二色斗篷的异人——他非常熟悉,这是天巫教众的打扮,保守估计,这人是个低等祭司。这人真该死,李家老两口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他们居然还要行骗。
和燕山景吵架的事,只能搁到一边了。
他拿出口袋里收好的蛊虫,是昨天他从底座里抠出来的。他需要立刻言简意赅地向燕景介绍,什么是天巫神。
燕山景看着他手里死去的黑虫子,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
姬无虞是南理城芭蕉雪廊姬氏的世子,雪廊姬氏大蛊师辈出,他耳濡目染,所有蛊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是蛊。”
燕山景惊愕抬头:“此地居然有蛊?不是南理才有?”
姬无虞冷峻道:“有人心怀叵测,利用蛊虫兴风作浪。”
他走到供台边,撩了撩天巫神像的头发,他在边上无甚表情道:“这是人发,是死去的李家两位年轻人的头发。”
门外阵阵雷鸣,燕山景尚未来得及捂耳朵,山中森森冷雨便如泣如诉地落下了。
小司的脸被闪电的光照成两半,一半是室内温暖的灯火颜色,一半是青蓝幽紫。他拉着她转到一旁,他继续解释道:“这是天巫神塑像,所谓天巫神教,就是让活人自杀献祭力量给他们口口声声说的神。”
燕山景悚然心惊,她愕然回头看着他。两个人现在都沐浴在灯火的橙黄中,色调虽暖,心却彻底冷了下来。
“自杀的人越多,神的力量越强。而神获得力量后,就会复活因为它死去的人。它可以起死回生。”
燕山景大怒:“无稽之谈!”
“你不信神鬼是最好了。但是那些教众巧舌如簧,许多人本来不信,可经历过所谓的眼见为实后,就信了。总之,跟着李大娘李大叔来的那个人!他进门了!”
李大娘李大叔喜气洋洋地进门了,身后的黑白袍中年人同样和蔼可亲。
小司的声音陡然压低,他靠近她:“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
天巫神……低等祭司……教众……
这些东西,燕山景久居西南郡,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李家老夫妇高兴得异乎寻常,一度热泪盈眶,大娘抖着声音向那位身穿黑白二色袍的祭司介绍家中客人,燕山景与他见礼,而小司似乎在发呆,她在案几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他才立刻醒过神,朝众人笑了笑。
黑白袍的祭司做了个手势,似乎在打招呼?李家老夫妇立刻一脸激动地跟上,先点额头,再点双肩,后面的动作看不太清,似乎是一套华丽的结印。最后从胸膛中线一路向上,手指苍天。小司熟练地做了这个动作,祭司大喜:“哦?你天赋不错。”
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这样就能看见天意。燕山景有样学样,盯着自己的指甲,她什么都看不见。
趁别人都在祈福,小司的手绕到了她的后背,点了三下,燕山景将手伸过去,她摸到了……刀子。他让她防身?
李大娘突然笑了,她实在无法抑制兴奋与喜悦,她眼含热泪对燕山景道:“小乔娘子,今日我们就要去见天神了。”
燕山景啊了一声,她疑惑万分。小司也没表情,他在想什么?
李大叔笑道:“娘娘叔叔早就入了天巫神教,你们就是我们的福星,刚救了你们,就等到祭司到家中来,为我们开天路。天神在巫殿中,感知到了我们的诚心,必然会让我们得偿所愿。”
“老李说得好……就是这样。小司啊,我们去往巫殿后,这间屋子就留给你和小乔娘子……我和你大叔见到天神,去找它陈情……就能复活我们的儿子和儿媳。很快我们就会回到人间。”大娘笑着笑着,眼泪漱漱而下。
两个人笑得开怀,眼中有泪。
而那位陌生祭司,他的眉毛长得很长,而眉眼距离又很近,眉毛几乎压在睫毛上。他一笑,眉睫混在一起,看不见瞳仁和瞳孔。看不见笑意的眼睛,只有嘴巴咧着,那笑容是非人的。
饭毕,李家夫妇跪在蒲团上,开始诵经。他们的经,燕山景一句都听不懂。
燕山景在他们的吟诵着注视着案台上的天巫神像,那头发油油的,没有一点生气地垂到案台上,裹着神像的身体。神像的五官雕刻得很模糊,在极度幽暗的灯光下,才有一两笔线条显露出来。
小司在背后轻声为她翻译:“经的意思很简单,越多人死去,神的力量越强,神的力量越强,越多人活着。蜻蜓啊蝴蝶啊,你可知我的孩子们要回到人间。蜘蛛啊蜈蚣啊,你可知我要去往哪里。生死真的是两极吗?我和你终究会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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