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高,月出小,我心悄悄。
“他说,他没什么目的,他只是喜欢你。你听到了吗?”
观棋抬头往上看,宁忍冬站在树梢,她跳下来,“一刻钟过得很快,你们又走得太慢。”
宁忍冬解了燕玄的穴道:“还以为你现在一定会在雪廊。”
“你又何尝不是,我以为你现在是步凌云的座上宾。”燕玄别开头。
宁忍冬的手一直套着手套,她用皮质的手套擦了擦脸,脸上一滴水都没有。
她面无表情道:“我不会离开南方的。我怎么会跟步凌云走?”
“那你为什么同意解散摘月斋?!”燕玄忽然朝宁忍冬发脾气。
观棋只是个局外人,她紧张地握住了剑柄,可她刚要拔剑,那剑柄就被内力推了回去。宁忍冬回头嘲笑道:“我要是想杀你,你有命在?”
“我同意解散摘月斋?那是我可以拒绝的事吗?我能打得过步凌云吗?大家都走了,谁不知道留在摘月斋的只有层级最高的文书官,能留下来整理摘月斋存在几十年来的所有文书,或者精通商贾,可以继续打理茶馆。这些人,步凌云不会动,但是他们也全部并入本部,西南郡东南郡都要归本部。其他人都得去北境,北境兴兴向荣,遍地都是机会。摘月斋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燕玄打断她:“那你也去啊,北方那么好,你就去吧!何必拖着我?是我连累你,是我和燕白两个人连累你升官……”
“我怎么去北方?”宁忍冬扯下她的手套,她的整只右手竟脱落下来,可她又旁若无人安回去。
莫说观棋,就是燕玄也怔住了。
宁忍冬看着燕玄:“我的寿命已经快到达尽头,我去不了任何远方。”
燕玄还反应不过来她的意思。
宁忍冬追问道:“你认识我多少年了?”
“……自我记事起,我的身边就有你。”燕玄摇头,“我们一起长大的……小忍。”
“你记忆中有我,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一如花满衣对燕白,乔信苍对燕山景。你的父母是一视同仁的。”宁忍冬闭上眼睛,她捂住眼睛,不是防止眼泪流出,而是怕眼珠掉出来。
她用力在眼眶里按了按:“我前些天才发现。我没有说,是想知道我还能陪你走多久。”
“原来只能到这里。无论是陪摘月斋,还是陪燕玄。”
“正正好好……这个夜晚,你可以和我分道扬镳。快去雪廊解毒吧。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下去。”
“我去找姬无忧,他疯了,正在放火。他掳走了好些文书官,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宁忍冬说完就走了,她的轻功那么好,好到人根本追不上。就连燕山景都追不上,因为那根本不是人的速度。她那么瘦弱,却能挥动力震青山的鞭子,因为那根本不是人的力量。
观棋在她走后,喂给燕玄一颗解毒丹,她轻声确认道:“宁斋主,是个偃人。是不是?”
山之高,月出小,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第83章 我心悄悄
茱萸衡外阴火热烈,每一簇都在向天燃烧。拦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燕山景知道南理的阴火厉害,但她所知道的阴火都是姬无虞放出来的,那些阴火是为了保护她。可此时火焰窜天,她想走近,却立刻感觉到燎人热度,不敢冒进。
此时长辈们都没有赶来,燕山景挂记着观棋的安危,心急如焚。
火光中隐隐听到人呼喊的声音,歇斯底里,痛不欲生。但痛苦绝望的叫喊声里,似乎还有人在笑。不是一个人在笑,而是许多人。这种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姬无虞却不是第一次见。
“半年前,芜鸢城郊,天巫葬坑。”姬无虞木然地说出这些词。那时燕山景不在他身边。她转身凝视他。
在看他的何止她一人?姬太君与司夫人尚未赶来,能做主的只有姬无虞。
姬无虞闭上眼睛,可又很快睁开。
他看都不看燕山景:“雪廊刀卫,随我来。”
燕山景感到不对劲,没去问他,她抓住了懵懂的弓虽:“你们不怕阴火的吗?!”
弓虽稍往后一退:“有一点怕——可是,不能怕的呀。”
她兄长人韦拦在她面前,他拿开燕山景的手:“燕长老,你们是西南郡来的客人,请退后吧。”
姬无虞仰望那些窜天高的火苗,他摘掉了耳饰和抹额,扔进随身的弓筒里。随后他曲起手指,三指在额头上点了点,微微躬身向火苗。所有的刀卫都效仿他的仪式,等众人再直起腰,眼神与之前便不大一样了。
燕山景见无人理睬她,惶惑不解道:“无论是什么护身法宝,能给我一份吗?蛊虫?药物?给我一份吧,我也想进阴火阵。阿虞!”
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手掌抚到她的肩头:“是血脉。”
燕山景回头,姬太君已在身后。
“阴火的燃料是人血。”姬太君拍拍燕山景的肩头,“你不是南理人。你进去,是送死。”
姬无虞蹲在外侧的火焰边,他查看其中灰烬,从他靴子里冒出许多小蛊虫,这些小小探路兵,是在做什么?
他回头看姬太君:“祖母,这是阿哥的血。”
他的声音沙哑,音量不大,却让在场的雪廊刀卫们都有所反应。或惊惧,或震撼,或瑟缩……都是不妙的反应。
而燕山景就算听不懂他的意思,也听得懂他的语气,还听得懂一个词:阿哥。姬无虞有多久没有叫姬无忧阿哥了?
姬太君往后退了退,她面无表情地仰视苍穹:“他已绝望。”
正在她推算命运的时候,姬无虞没犹豫,走向火阵。
他身后是太君的呼喊:“阿虞!”
姬太君立刻用鞭子卷回了姬无虞,姬无虞站在火海外围,他不明白。
他有点困惑地向太君偏了偏头:“姬无忧的血排斥普通的雪廊人,只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才能进入他的阴火阵。那么不就只剩我一个,能救这里面挣扎的普通人了吗?”
姬太君蹙眉:“你应该和我们商量,而不是一言不发走入火海。”她徒手捞了一把火焰,燕山景正担心,可那火焰只是在她手中柔曼地扭动,对她造不成任何伤害。
好厉害……同根同源的血亲,哪怕姬无忧手眼通天,也越不过姬太君的五指山。所谓雪廊之主,就真的是定海神针。
“祖母不是一向赞同牺牲己身,献祭大道的吗?”姬无虞凝视姬太君的眼睛。
姬太君一时沉默,半晌后才道:“原来你有怨气。”说着,她徒手盖灭了一簇火焰。阴火阵失去了一角。这一盖并不轻松,姬太君几乎是咬牙。话说得平静,手上的内力却在燃烧肺腑。
姬无虞握住祖母的手:“孙儿没有。只是,原来祖母也会舍不得我。”燕山景看得出来,这一握手是在传内力。
“我当然舍不得你。你是我亲孙子,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姬太君别开脸,在看另一蹙火焰。
“那祖母当时把我从母亲身边抱走,对我可有抱歉?”姬无虞问道。危急关头,他问得很快。
燕山景旁观在侧,此时忽然明白姬无虞的用意,原来他是在帮她完成司夫人的嘱托。或者说,帮自己问出深埋于心的问题。
燕山景走到姬无虞身边,姬太君凝视二人,她半生都说一不二,此时却有些犹豫。
燕山景摇头:“我不会动摇。太君,你尽管说吧。”
“怎么会没有……”姬太君说得很轻,“你是阿珏和明明的孩子。连我都在痛惜你的命运,更遑论明明。明明不会同意,所以我抱走时要更铁石心肠,更坚定一些。”
说完这些话,姬太君就匆匆布阵去了。越拖延,越多人伤亡。姬无忧再厉害,也没有姬太君的功力深厚。
而明明——司明司夫人就在不远处伫立,她冷笑一声:“老妖婆果然瞧不起我。”
姬无虞转身问道:“母亲不满意祖母的回答吗?那假如当初祖母告知您她的目的,您会同意吗?”
“我同意她祖宗十八代!”司明一把推开姬无虞,指着他的鼻子,“不争气的!让你老婆替我问,你自己问上了,一点罪舍不得人家受,给我起开!”
燕山景挠挠头,不大好意思地给司夫人让了个道。司夫人雷厉风行,话说得凶,可动作分明是庇护,她把姬无虞和燕山景隔在火后。
她和姬太君几乎是比赛,用自身的内力去浇熄姬无忧的阴火。两个人都走得很快,迎头碰上谁,谁也不理谁,错开身位,继续破开火焰的迷阵。
姬无虞更不能闲着,他朝燕山景一挑眉,转身加入破开火焰迷阵的队伍。
这事只能是他们三个去做。燕山景在外围守着,严防摘月斋的人出现,可她一抬头,就看到了两个燕白。她揉揉眼睛,看向旁边那个燕白,此时火光冲天,那人的脸色格外苍白,正是好久不见的燕玄。
观棋夹在他们中间,她口吃,说不大清楚,只能求助地看向左侧的燕白。
燕白瞥了一眼燕玄:“姬无忧挟持了摘月斋的文书官。摘月斋大权被听风楼收回,没法帮他在雪南理开拓势力。联盟谈崩了,姬无忧就疯了,现在文书官都在火海中。他要报复所有人。”
燕玄则抬了抬眼皮:“燕景,帮我找忍冬。”
好直接的命令,好有趣的态度。燕山景抱着胳膊看他。
燕玄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盯死她:“小忍在火海里。”
燕山景还是不理,直到燕白轻声解释道:“小忍是阿爹留给燕玄的偃人。现在想来,她这个偃人,当初在父亲的手下,背负两件生来就有的使命,一件是守护摘月斋,另一件是陪燕玄长大。”
燕山景错愕道:“天……那宁斋主的驱动核心应该是长生蛊,源头是从墓中带出的永生蛊,经由姬太君改造,可以供一个婴儿存活十几二十年。以为全都毁了,没想到父亲留了最后一个。”
“小忍今年十六岁。”燕白道。
燕玄继续盯着燕山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燕山景继续和燕白说话,燕玄猛抽出腰中长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小忍在火中!”
燕山景看向他,她笑了一笑:“你说说清楚,这关我什么事?”
燕玄低了低头:“姐姐,求你,救我的小忍。”
燕山景深吸一口气,提起剑:“跟我来。”
司夫人与姬太君合力,加上姬无虞,三个人很快破开了姬无忧的阵法。甚至这个阵没有表面上唬人,姬无忧没有用其他人的血,他用的是他点燃他自己生命的阴火,强弩之末最后的绚烂。
此时诸位看清了姬无忧。
姬无忧的脚下有几十位信徒。信徒们散在他身边,如同一个个黑漆漆的拳头,拳头与天斗,想要问苍天讨要永生,却不与人斗,甘心做姬无忧的傀儡。他们散发着腐烂的人油味。
仅存的几位文书官瑟瑟发抖,站在姬太君身后。
而姬无忧盘腿坐在清水中的青石上,他正在祷告。青石边一圈朱红颜色,花一般包围着他,那是他自己的血。
燕山景第一次见到姬无忧,远远地,她只看到他的背影。那背影极为瘦削,长发三千丈,看不到尽头一般浸润在血水中。
他明明是丧家之犬,几乎穷途末路,可他的背影还是气定神闲。
姬无忧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阿虞,来啊。”
“哥哥还想再看看你。”
姬无虞不说话,他回头看燕山景。他用了很多内力,十分憔悴。
姬无忧又道:“母亲,再见到我,高兴还是不高兴?”
司夫人闭上眼睛,滚烫的眼泪冲刷过她被火熏黑的面庞。可她也没说话。
“姬太君——你也有被我折磨成这样的一天?如果我再出招,你承受得住吗?”姬无忧笑道。
姬太君皱眉。
天地间回荡着姬无忧缥缈的声音,没人回应他。
他的膝头躺着神情祥和的宁忍冬,似乎已睡去多时。
姬无忧捻了捻宁忍冬的手指,他低头道:“我看到了很多雪廊的面孔,大家知道我的,我一直很安静。”
“我安静地做雪廊的大公子,穿梭在祭司中,为人表率。阿虞小时候,最喜欢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阿虞很崇拜我。”
“我从不对母亲和祖母的争斗发表意见,我三缄其口。因为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雪廊的命运都会落在我头上。我应该耐心地等待。”
“我等啊等,等到了阿虞成为世子的那一天。权力默不作声离开了我。这简直匪夷所思,连阿虞你,不是也对我说过,想把世子的位置还给我之类的话吗?”
姬无忧微笑,可他拧断了怀中宁忍冬的头。卡嚓一声,所有人都听得到。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无论这会躺在他怀里的尸体是谁,他都会把玩一下,姬无忧恶毒的心无依无靠。
观棋看了看燕玄,燕玄已形如槁木。他颊边有一颗眼泪。
姬无忧没什么表情,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阿娘,你养了二十多年的守宫,不是侍女阿琅弄死的。是我,我赖给她的。”
司夫人终于有了回应,她嗫嚅着:“那时你三岁。”
“不重要了。”姬无忧轻轻叙说着,他在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絮絮叨叨,可声音轻柔。他一直都是个平静的人,如他所说,他很平静地活着,很平静地在姬珏那里翻阅长生不老的邪说,很平静地操纵人心让人为他赴汤蹈火寻死觅活,一切在他眼中都无甚波澜,他将一切不平常视为平常。
生命尽头,他也没什么发火的力气。
众人都听着他的话,专心致志,他无波无澜的语气魇住了人们。或许说,是混着他血液的浓烟魇住了人们。
姬无忧所坐的青石周围却在起细小的波澜。
霎时间,所有人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巨蛇从耳边呼啸而过,掀起腥风巨浪。它方才安静地盘旋在姬无忧身下,人们几乎以为那是块不起眼的石头,然而这却是头骇人的巨蟒。
燕山景立刻醒了过来,姬无忧这个天生的神棍,他巧言令色,废话连篇,但是他要拉所有人同归于尽!
姬无忧坐在蛇头,嘴角起了个快乐的笑容:“共享永生吧——”
血溅三尺,姬无忧捂住他的喉咙,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怀里的人,那个被他拧断了脖子的宁忍冬,那个一早没气的宁忍冬。
忍冬刺了那一剑,她艰难地想转头看下面的人,但脖子已经断了,做不到。她的寿命到了尽头,她断断续续地活着,一时活一时死,可这一剑,是她最后的力气。
她扶住自己的脑袋,不让它东倒西歪,这画面实在很荒谬。
巨蛇是她和姬无忧酝酿阴谋时共同养的,所以一个主人死了,另一个主人却在驾驭它,它也懵了。
宁忍冬扶着脑袋,转过身:“小白,记得和老步讨价还价,摘月斋的名字要留下来呀。南理人,帮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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