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准备,燕山景被姬无虞拉着跪下,司夫人转过了身,她看到了司夫人的正脸,可光线太暗,看不清。
“阿虞,你出去。”还是毫无准备,燕山景听到了司夫人的声音。她听闻姬无虞的母亲汉话不好,简单的几个字,听不出好还是不好。
两次毫无准备的见到和听到,燕山景都像被针刺了。
姬无虞被绯弓推了出去,青玉狮子香炉在屋舍的正中央幽幽吐雾。侍女们屏声敛气,燕山景几乎听不到她们的衣料发出的声响,更不要提呼吸声。她们每个人都没有戴面具,可沉静的表情比什么都像面具。
司夫人从暗处站起身,走到燕山景对面,两人隔着一张案几,那串华丽冰凉的项链由硕大圆润的珠玉组成,很沉很重,坠得那张艳丽的脸像流星落地,降临在燕山景面前。
美丽是可以预见的,姬无虞的眉目很像他的母亲,眼前的司夫人应当年过半百,可她毫无衰老之相,绝不是迟暮美人,她面目雪白,嘴抿得很紧,正在打量她,且不知道她已经打量她多久了。
燕山景只有一刹那的惊慌。
司夫人推给她一杯茶:“请吧。”
燕山景抿了一口:“多谢。”
“晚辈燕山景,此番拜见夫人,实在匆忙,没有备下什么礼物……”
“可以了。”司夫人给她燕山景添了一点茶水,“我不要你送我什么,只求你别再带走我什么。你已带走了我最珍贵的宝物。”
“这是婵娟海的茶叶,再尝尝吧。”
燕山景又抿了一口,她来这不是为了喝茶。
“我和阿虞当时的婚约,如果伤害了您,我很抱歉。”她来这,就是得和司夫人说明情况,也许能争得她的一点谅解。
“是吗?那我也很抱歉,我给你的茶有毒。”司夫人比了个嘘,“别叫阿虞进来,我只是问你话。问完你所有,我会给你解药。可你要是不回答,就是阿虞进来,我也不介意让他看到你的尸体。”
燕山景安静地注视她杯中茶水,她晃了晃茶水:“我知道成色不对。”
“成色不对还喝?”司夫人眼中并无惊诧,事实上,从燕山景进来开始,司夫人就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这样,才能知道您的真实目的,不是吗?”
司夫人笑了一声,她将手中的念珠甩进隔开两人的案几下方,那是一个往下挖的鱼池,鱼池里有妖娆的芙蕖,有轻慢的水草,还有燕山景暂时不敢想像的东西。
水面起了诸多涟漪,司夫人问道:“你让阿虞受伤,你伤心吗?”
“你骗过他,你后悔吗?”
“你答应他退婚,为什么?”
简单的词,简单的问题,简单的为母亲的心。
她的每个问题都不刁钻,但燕山景回顾她和姬无虞一同走过的路,那些她流过眼泪的瞬间,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要实话实说。
燕山景正要回答,可司夫人挥了挥手:“你知道吗,我准备的这些问题。阿虞都替你回答过了。”
“这么简单的问题,他都不想你面对。”
司夫人给了燕山景一把鱼料,她一点点地丢下去,燕山景学她。
水面的涟漪映照出两张女人的面孔,司夫人染着红色蔻丹的手指划过燕山景那一边的水面,水中,她抚过她的脸颊。燕山景水中的面孔乱了,又重归平静。
“前不久,我带他回家。他迷茫无措,现在我将我路上对他说过的话,再对你说一遍。你听好。”
“你和他都把我想错了。难道你以为我会千方百计让他按照我的心意行事?”
“我只是怕他一意孤行,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我怕他一步走错,万事转头空。他才十九岁,刚刚成年,难道他只有你这一个选择?”
“就算是你这个选择,也不是他选的。若他在九蛇山对你一见钟情,我绝不会阻拦。可他心里有你,是谁促成的,是谁设计的?”
燕山景的脸颊又被那只纤长的手抚过,可这次不是在水中,司夫人的手指很凉,她一点点抚过她的眼角眉梢,她冷声道:“我的两个儿子都很蠢。”
“一个比他父亲还蠢,一个却以为自己很聪明。阿虞承诺我,他要用一段时间去想和你的未来。你猜,他用了多长时间去想,无论多少次和你从头来过,他都会选你?”
“三个夜晚。”燕山景和司夫人一同说出来那个答案。
明月池的明月,祭神塔的唤神,母亲膝下的万千思绪。
燕山景想起他,她心中蓦然一动。
司夫人想起儿子的信誓旦旦,终于有了表情变化。
两个人同时想起姬无虞,那一阵难以琢磨的怜爱和无可奈何的放纵。
司夫人的蔻丹指甲划过燕山景的嘴唇,她抬了抬她的下巴:“我不会为难你。可你也不要让我为难。阿虞告诉我,你当时答应退婚,是因为你们之间有误会。他说你从前不是个勇敢的人,多次望难而退。不过这次你去一次芜鸢城,大约是父母的事给了你触动。他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觉得呢?”
“是不一样了,至少我会来见您。”
“我的儿子不是恋家的人,长弓可射日,骏马志在千里,他又怎么会安心在南理?他犯蠢,我放他走。”
司夫人松开燕山景的下巴,她的蔻丹颜色红得触目惊心。母亲的心就是活生生跳动的血肉,燕山景已看懂这团血肉是如何跳动的。一刹那,又一刹那,每个霎时间,都在爱他。怕他没得选,所以不放他走。怜悯他的选择,所以放他走。从来都和燕山景无关。
“您不需要我的道歉吗?”
“来点实际的吧。除了道歉,你能为我做什么?”
“您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司夫人歪了歪头,这一笑很像绯弓,她笑道:“我要姬太君向我道歉,你做得到?”
司夫人终于吐露了她的目的,燕山景答应她,只是顺水推舟的事。
“也许我能为您争取,可我不能保证。”
“讨好我?”
“不是讨好您。是我也感到困惑,姬太君献出阿虞时,她的想法我们已洞悉,可自始至终,我们不明白她的情绪。”
“那你就去帮我弄清楚吧。可老妖婆的情绪……天,我上次关心这个,还是刚嫁给阿珏。”
燕山景看着司夫人,点了点头。
司夫人嗤地笑了一声:“你这傻瓜,等解药?没有毒的,我才没下毒。你被我毒死,阿虞也不要活了。”
“我知道啊,茶水里只是凤仙花。我在等您承认。”
燕山景微笑推门离去,再不回头,她手中多了一条竹简。
姬无虞和绯弓都不在门外等她,她独自离开这座院落,芭蕉叶哗哗作响,白鹭鸶踩在刚下过雨的石阶上,落下一串草书似的痕迹,燕山景顺着那串脚印离去。
她恰好看到雪廊的围墙,墙上有中原字,剑意镌刻在石墙上,燕山景念出来:“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剑客神州泪,追往事,去无迹。”1
雪廊的围墙于这首并不十分相和,刺字惊心。
燕山景问道:“这是何人所留?”
围墙后的姬无虞无趣道:“还想吓你。”
“你的鹭鸶暴露了你的踪迹。”
“怎么知道是我的鹭鸶?”
“谁会给鹭鸶染尾,一只染山字,一只染景字。”
“半年前刚回家,气不过。”姬无虞理直气壮。
“白发剑客神州泪,是谁的字?”燕山景继续问道,她心平气和。
姬无虞见她心平气和,也不着急过问她和母亲的对话。他近来也对母亲有很多改观。
他回答道:“我家公,那时他还很年轻。如你所见,他想回中原。他留下刺字,便离家出走了。”
“后来他被家婆带回来,他发现家婆没有把这些字清掉,大约是感动了吧,于是一直在雪廊待到我父亲成亲,此后才成为道人。”
燕山景抚过那些刺字,无论后来道人选择如何,当时他的痛苦和崩溃都是肉眼可见的,他的泪字最后一竖垂下来真像一个圆润欲坠的泪滴。他没有回家,他一直都没有回家。
“阿虞,我会比道人幸运。”
“什么?”
“你母亲放你走。”她将司夫人的竹简交给姬无虞,那是她离开时,司夫人塞在她手心里的。南理的语言,燕山景看不懂。
姬无虞译道:“是否选择燕女,已尘埃落定。但你可以远走天涯。”
两人并肩喂鹭鸶,姬无虞蹲下身,他朝远处走来的姬和笑着招手,趁姬和还没走来,他对燕山景道:“我阿娘是觉得,和你的婚约,还有世子的位置,都是我祖母强加给我的。我选你她已经管不着了,但我要不要当这个世子,还可以再考虑。”
“那你怎么考虑?”
“难道不是你替我想?我是住净山门,还是住芜鸢城的墓道,你能不能好好想想。想不好,我就继续住雪廊。”
姬无虞站起身,驱赶索食的鸟:“去!撑不死你们!”
“不过现在想,也有点太早。姬无忧的事悬而未决,我还是雪廊世子,几年内是不会变的。想也白想。中午吃什么?”
注1:改编自刘克庄《贺新郎》
第81章 岁岁朝朝
姬和走了过来,身后的侍女燕山景在司夫人那里见过。
这个孩子命途多舛,天生的眼睛为他带来乩童的荣耀,可又夺取了他原本可以享受的世界。燕山景发现他的眼睛比上次告别时明亮了一些,似乎也比从前见到要有气色。
司夫人接纳了他。如今姬和称呼司夫人已不是大娘娘,而是祖母。自然而然,姬无虞也成了姬和的小叔叔。虽然都是血亲,但其中的意味转变不少。
说起来,燕山景的母亲和姬和的母亲是姐妹,她算是姬和的表姐,直杨柳也很想见一见姬和。燕山景抚摸他额发时,心中又有一层别样感情。
两人和姬和一起去雪廊的祭塔后道。祭塔道上有亭,亭中有宴会。
“雪廊的主人回来了,众人都会在那里迎接她。”姬无虞对燕山景道。
主人,那就是姬太君。
燕山景不意外姬太君的归来,相反,要是她再不出面料理姬无忧和摘月斋,那才是真的该吃惊。茶剑道人之前已来过芜鸢城寻找姬无忧,而姬无忧串通摘月斋的消息也大概传遍了整个南理城。众人不能打无准备的仗。
因而姬太君做东的宴会,南理各家都要给面子,因而明月池茱萸衡都来了人,那日茱萸衡的新郎新娘也来了,两个年轻人正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就如同此时的燕山景姬无虞。
姬无虞在姬和去找司夫人后,低声对燕山景道:“他还不知道川红是被我杀死的。”
“母亲说,告诉他这种事,即使他不恨我,也没什么好处。他知道他母亲做错了事,是因为代表姬无忧,和雪廊争斗而死。但就算他再早慧,若将杀母仇人具体落在一个人身上……也就是我,他也很难和我继续相处。”
“也是……但他也许哪一天就知道了。”燕山景迟疑道。
“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些。”姬无虞摘下一朵花递给燕山景,“我并不是忧惧一个孩子的仇恨,只是如果我告诉他真相,他就又少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你知道,他本来就不太健康,也少人关爱。”
燕山景点头:“我理解。”
“我母亲不仅是认下了小和,还想认真培养他。她心里对我大哥的为人品行,有很多遗憾。对我,也有很多遗憾。所以小和到她身边去,她没那么寂寞,也有了新的希望。”
燕山景从姬无虞的叙述中,明白司夫人先前那么迫切让姬无虞回家,今天却能松口让姬无虞离开,去选择他的人生,大约也有因为姬和的原因。
姬无忧长歪了,姬无虞又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好歹她还有个孙子,能让她从头培养。
燕山景今天向司夫人承诺,她会去问姬太君,问清楚她当年抱走姬无虞的心情。纵然是燕山景已明白这中间的大义,但姬太君做出牺牲决定时,到底有没有一点不忍,或者是对司夫人的抱歉。如果有,能不能向司夫人说一说。解释完,兴许两个人之间就不会有那么大矛盾了。
燕山景到底当了很多年的长老,她知道其实这想法很天真。司夫人和姬太君之间又岂止这点矛盾,雪廊之主现今是姬太君,但二十年一过,无论雪廊的权柄是移交给姬无虞还是姬和,司夫人都有一席之地。然而她想要的,又真的止步于一席之地?
不过雪廊的权斗燕山景说不上话,也不想说得上话。她能出面解决的,也只有心结。
燕山景想着,就有些感慨。
她很困惑:“姬无忧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那个样子的?”
姬无虞摇头:“我不懂他,大家都不懂他。”
人群渐密,衣裙使人眼花缭乱,奇人异士诵经念歌,八大家族齐聚一堂,众人有序落座。
燕山景看到观棋招手,那是净山门的位置,在左手第五。燕白在她身侧,他右手扎着不少针,是为了给他正骨。燕山景刚挨到观棋身边,就看到人群散开,众多人面一一转过头来,燕山景带领净山门弟子们行的是中原的礼,而那让所有人行礼的尊者,自然就是姬太君。
燕山景没看清她的脸,她的面纱从斗笠上垂下来。她坐下后,左手侧的司夫人淡淡地扫了一眼燕山景,右手侧的姬无虞正和手下耳语,似在认真谈论什么。
等开席时,姬太君才撩开了她的面纱。
燕山景看过去,与她印象中七十岁老人该有的面貌并无区别,只不过太君精神极好,眼睛也相当亮。她注意到燕山景的目光,微笑着向她点头。
这宴会毕竟是南理城的宴会,语言和前情,都不为净山门所了解。茶剑道人传了个话,燕山景不久后就下了席面。
她百无聊赖等姬无虞回来和她报知消息时,看到燕白在看侧歪着脸玩算筹的观棋,相当专注,她心中轻叹一声。
姬无虞还没回来,尺八就带来了消息。他曾经是摘月斋最出色的探子,且他多年潜伏在市井中,已会说南理的语言。
尺八神情不妙:“他们这些祭司说话真是饶舌,但再饶舌,也让我听明白了。”
“茱萸衡丢了一册史书。”
净山门弟子们面面相觑,都被这消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摘月斋的动作太快了,而姬无忧又实在太了解南理。
果然,宁忍冬不理燕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心思用在刺探南理秘辛上,真的能干出一番成绩。
“南理史书浩瀚,茱萸衡丢的一册也只是他们家公子拿回去看的。并不是摘月斋突破了茱萸衡的祭塔布防,应该是那日串新郎人太多,被摘月斋探子混进来了,又加上婚礼人手不足,茱萸衡才丢了一册史书。”
“南理城严防死守消息走漏,是有原因的,是因为各大世家想将蛊术禁锢在南理,一旦蛊走出南理,整个中原武林都要遭殃。尽管今天丢的是一册史书,上面的文字可能摘月斋人读不懂,但这意味的东西太多了。人心浮动,摘月斋的消息网一旦搭起来,西南郡首当其冲,东南郡逃不掉,中原、西原、东滨、北境都会受到蛊术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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