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对朋友们说:“首映礼那天,邝先生带了好些朋友过来给我捧场,事后一直没找到机会当面感谢人家,我想我还是过去打个招呼比较好。”
找来经理一问,才知道三楼全被人包了,为了维护客人的隐私,经理一开始死活不肯带路。
直到闻亭丽从包里取出邝志林的名片给他看才松口。
三楼比二楼更安静,走廊尽头有间包厢,两扇髹金漆的大开,西崽们捧着银盘鱼贯而入,闻亭丽走到小厅门口往里瞧,就看见偌大一张圆桌只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邝志林,另一个则是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女郎,邝志林亲自帮这女郎倒香槟。两人都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所以都未察觉闻亭丽的到来。
闻亭丽万想不到是位女客,怕唐突到对方,忙不迭退回走廊,忽意识到什么,惊讶地扭头往里看去。
就见圆桌左边的空椅子挂着一件西装,西装的上衣口袋别着一枚翡翠做的别针。
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陆世澄的领带夹,她心里隐约冒出一个猜想,迅速将目光移回到女郎身上。
这一回,她看得无比仔细,忽听见走廊的另一头有人过来了,赶忙藏到一旁的屏风后,透过缝隙往外看,来人正是陆世澄。
他径直走到小厅里,拉开那张空椅子坐下,看看桌上的菜,让仆欧将菜单放到女郎面前:“葛小姐还想吃点什么。”
那女郎将菜单推回去:“还是陆小先生来吧,上海我不熟,况且你的品味我是很信得过的。”
陆世澄没再说话,在那儿认真翻看菜单。
闻亭丽趁着下一波仆欧过来送菜时,闪身从屏风后面出来。
下楼碰到燕珍珍,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两盘大蹄膀都被我们吃光了。”
等她们散席时,就见那位葛小姐和陆世澄一前一后从楼里下来,邝志林则跟在二人后头。
闻亭丽闪身藏在后排,葛小姐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边走边回头跟陆世澄说话,陆世澄在人前素来没架子,在这位葛小姐面前,也是一贯斯文清雅,偶尔回答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倾听。
葛小姐自己有车,她的司机候在车边。
但邝志林还是过去帮葛小姐打开车门。
葛小姐刚坐进去,又探出头来对陆世澄说了句什么。
陆世澄点点头,葛小姐这才含笑关上车门,她走后,陆世澄和邝志林上了另一辆车离开。
闻亭丽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赵青萝几个不敢贸然开腔,最后还是高筱文率先打破沉默:
“刚才那人是谁?我们高家在上海认识的人也算多了,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号人物。”
董沁芳咳嗽一声:“那是广东商会葛会长的孙女,前两天我在船舶司郑司长家里见过她。”
高筱文咂舌:“葛家?当年跟清廷做生意的葛家?”
“没错,就是那个葛家。葛小姐这一来,沪上不少人家有动静,郑家请她去玩,我家老太爷也催我去认识一下,不过我听说……”
她瞟了瞟闻亭丽的面色,很含蓄地说:“自打葛小姐来上海,好像一直是陆家在负责招待她。”
“陆家跟葛家很熟吗?”
“那倒不清楚,不过前一阵陆世澄不是去了一趟广州么?兴许两个人是这次在广东认识的,他二人说起来年纪也相仿。”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想着董沁芳的话。
假如她没记错的话,今晚正是董沁芳告诉她邝志林在楼上待客的消息。
会不会董沁芳当时就瞧见了陆世澄和葛小姐?
董沁芳不比高筱文,她是董家这一代的实际掌门人,为人成熟且圆滑,而且历来不喜欢多事――
会不会她一早就听说了此事,所以才想办法引她自己到楼上去亲眼瞧一瞧。
她一到家就给董家打电话,董沁芳在那头叹气说:“你这聪明脑瓜,什么事都别想瞒得过你,你想问什么?”
“把你知道的统统都告诉我,不然我绝不原谅你。”
董沁芳便将自己前两天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原来上回陆世澄去广东商会议事时,葛会长就一眼相中了陆世澄,事后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感叹陆家后继有人。
这回葛小姐来上海玩,正是出自葛会长的安排,陆世澄尚未成亲,葛小姐也正值妙龄,外界都在猜测葛家是不是有要与陆家联姻的想法。
“大部分时间都是邝志林招待葛小姐。”董沁芳说,“先不说陆世澄和葛小姐实际关系如何,至少表面上陆家是很重视跟葛家的交往的。我问你,你跟陆世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真的彻底断了?”
“断了,早就断得一干二净了。”
……
有了这档子事,闻亭丽本想取消明天跟邝志林的茶局,大不了回头让人把自己给邝志林准备的谢礼送去邝宅。
但邝志林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若非重要人物,不会轻易答应饭局和茶局一类的邀请,难得人家过来答应出来喝茶,她却临时爽约,不免让人觉得她这人靠不住。
于是第二天晚上在家吃过饭后,她仍按照原计划坐车赶往高家的鼎新酒楼。
之所以选在高家的酒楼,自是因为高筱文是自己人,有高家护航,不必担心被影迷和记者撞见。
可司机老李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开着开着,突然直冲向路边的电话亭,闻亭丽吓得魂飞魄散:“老李!”
老李猛踩刹车,车倒是刹住了,可他的脑袋却撞到了方向盘上。
闻亭丽在后头也跟着撞了一下。
老李顾不上察看自己的伤势,慌手慌脚扭过头:“闻小姐,你没事吧?对不起,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闻亭丽揉着自己的额角,半晌没吭声,一抬头,冷不丁吓一大跳。
“老李,你看你一头的血,不行,得赶快去医院看看。”
“不要紧的,我先把闻小姐送去鼎新酒楼。”
“伤到头可不是小事。”闻亭丽急切地转头看看四周,“红十字会医院就在附近,你在车边等我,我去招两辆黄包车。”
两人到了医院,万幸老李只是撞破了眼角,闻亭丽本来只是一点皮外伤,可是刚才扶老李从车上下来时太焦急,没留神踢到了路边的台阶,一下将右脚大脚趾头的指甲盖踢出了血,需要立即消炎止血。
急诊科的大夫原本安排闻亭丽在大厅里接受诊治,谁知现场有眼尖的影迷立刻认出了闻亭丽。
“您是演《窈窕侦探》的闻小姐吗?”
此话一出,四周不断有好奇路人凑过来,医院只得紧急给闻亭丽安排了一个单间,闻亭丽心里急得要命,等她这边弄完,还不知道什么辰光了,她便托护士帮自己雇了一个陪护,让陪护给鼎新酒楼打个电话。
“倘若邝先生到了二楼茶室,麻烦高小姐转告他一句:我在红十字会医院,一点小伤,半个钟头就能处理完,请邝先生稍等。”
没一会,陪护回来说:“您那位朋友暂时还没到,不过高小姐说她会尽快赶来医院照顾您。”
“快叫她别过来,不等她过来,我的伤口都愈合了。”
交代完这些话,闻亭丽躺在病床上,越想越觉得这场车祸来得可疑。
忽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是个男人,步伐很稳,很快,无端透着一丝急切的味道。
她歪头在枕上凝神静听,这人径直走到了她的病房门口,不知何故,蓦然放缓了脚步。
停顿几秒,这人才不紧不慢敲了两下门。
“请进。”
“孟先生?!”
孟麒光眼底分明有些焦灼之色,然而开门的一霎那,他立刻收住了眼中的全部情绪,在门口很随意地往里望了望,笑道:
“真是你?我去二楼探望一个朋友,凑巧听见有人在那儿议论大明星闻小姐在急诊科治伤,我还当是谣传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亭丽忙靠着床头坐起,笑了笑道:“没什么事,刚才在路上出了事故。”
孟麒光目光在闻亭丽身上的床单扫了扫:“伤在哪儿了?伤得不重吧?”
“大脚趾头踢到了台阶,区区皮外伤,不值一提。”
孟麒光笑着点点头:“你大概是第一个踢坏自己脚趾头的明星。幸亏这会儿医院里没有小报记者,不然明天报纸上估计全是你这桩滑稽新闻了。”
他看看房里:“怎么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我没叫她们过来,左右半个钟头就出院了,何必搞得人仰马翻的。”
孟麒光将视线扫向床头柜,那上面连杯水都没有。“你身边的人未免也太粗心。”
他转身出去对门外的随从说了句什么,闻亭丽忙在他后头说:“孟先生不必费心,老李去打电话了,等他回来自会帮忙买水的。”
“可他这会儿不在不是?刚好我又没事。”
不一会孟麒光的随从小高就买了一大堆新鲜水果和牛奶送过来,东西多到两个床头柜都堆不下。
闻亭丽实在不好意思,想了几秒,正色对孟麒光说:“孟先生,我有话要对你说。”
孟麒光却自顾自朝自己的腕表看了两眼,转身向外走去:“我得上楼看我那位朋友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同我说。”
“孟先生――”奇怪的是,孟麒光刚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前方看了两眼,忽然探手往上衣口袋里摸了一摸,口中道:“咦,明明刚才还在手上的。”
“丢东西了吗?”
“汽车钥匙不见了。”孟麒光回到屋内,目光在地面上来回扫寻,“他们送东西进来时撞了我一下,说不定是被撞到地上了。”
“我帮您找。”闻亭丽忙要下地。
孟麒光却按住她的肩膀:“我自己找就行。”
他在床边找了两圈,却是一无所获,无意间一歪头,他对着闻亭丽的肩膀笑道:“好像落在你枕头上了。”
闻亭丽扭头一看。
“怎么会掉在这儿?”
孟麒光仿佛也有些纳闷,俯身从闻亭丽枕头边拿起钥匙:“好了,我走了。”
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点动静,闻亭丽心中闪过一丝奇妙的预感,下意识从孟麒光的身侧向外探头,就见陆世澄站在门口。
他一言不发看着他们两个。
闻亭丽没作声。
孟麒光一脸笑容跟陆世澄打招呼:“陆先生,这么巧?”
他故意站在床边没动,可他没料到的是,陆世澄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将目光径直移向他身旁的闻亭丽:“邝志林说你出车祸了,有没有大碍?”
孟麒光转过头叮嘱闻亭丽说:“我先走了,当心别碰到伤口。”
这话听起来十分亲密,闻亭丽没搭腔,陆世澄面无表情盯着孟麒光,一直到孟麒光走开,他都插着裤兜牢牢地站在原地没动。
孟麒光走后,闻亭丽觑着陆世澄:“你来做什么?我又没通知你!”
陆世澄掉头就走。
“你走吧!我只问你,刚才孟麒光在这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扭头就走?”
陆世澄脚下一顿。
走开,就意味着宣告退场。
他做不到!
他对她的独占欲发作了,这一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他无言以对,这种被人撕开内心一角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情不自禁回眸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正直勾勾地觑着他。
静了片刻,他低声发问:“到底伤在哪儿?”
第79章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下床走到他面前,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根本舍不得走开,我还知道,《窈窕侦探》首映那晚你来了, 我又没给你派票,你为什么要厚着脸皮来看我的电影?”
陆世澄忍气点点头,再次转身离开。
“你走!反正你已经有了葛小姐了!”
陆世澄诧异回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看见了!昨天你在小南天请葛小姐吃饭,听说自打葛小姐来上海,就一直是陆家负责接待她,我什么都知道,你和她――”
她踢了一下鞋子, 却忘了脚上有伤:“哎哟……”
陆世澄面色微变,立刻朝她走去。
闻亭丽气咻咻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我,你去找你的葛小姐好了!”
她自行往床边走,奈何陆世澄身量比她高,仍被他扶着在床边坐下。
紧接着, 他蹲下身察看她的脚。
闻亭丽偷偷拿眼睛瞟他, 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 只能看见他那漂亮的眉骨,还有高而直的鼻梁, 这样俊朗而又温柔的男子,偏偏不再属于她。
她仰面向后倒到床上,望着天花板道:“好痛……干脆让我痛死好了, 你走!你去找你的葛小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陆世澄在床底下捧起她的脚小心翼翼察看着。
还好, 没有再出血。
他轻轻将她的脚放回地面, 起身向外走去。
闻亭丽一骨碌爬起来, 谁知陆世澄只出去一会就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医生。
医生进来帮闻亭丽检查一番,旋即又出去了,再进屋时,陆世澄的手里多了两片药。
“这是止痛的药,你先吃了再说话。”他走到床边对她说。
闻亭丽态度异常顽固:“我不吃,让我自己痛死好了。”
陆世澄走到旁边倒了一杯水,不容分说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闻亭丽睨着唇边的水杯,又看看他掌心里的药,那赤红的药丸真像一个人的心脏。
要是人心也能像这样拿出来看一看就好了。
她闷声不响把药吃了,可她马上倒回到床上,自顾自哭着。
“你恨我欺骗过你,所以再也不肯相信我,你觉得我的哭是假的,我的笑是假的,我对你的爱意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你蒙蔽得了自己的心吗?
现在更好了,什么葛小姐苹小姐都出来了,坦白告诉你,昨晚看到你们在一起吃饭,我心里酸得不行!”
“今天既然你来了,我们不妨一次性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别人?若是,直截了当告诉我,我绝不会再招惹你!
你要是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送你一颗子弹叫你死在我脚下,你知道我的枪法有多准的。”
陆世澄皱眉听着,胸口那种熟悉的压榨般的绞痛感又来了,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那一晚,他亲眼看到周嫂和小桃子坐在孟麒光的车里,他还看见,她把孟麒光送给小桃子的玩具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本可以反过来好好质问她一番!
但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了,鼻头也是如此。
她的委屈和泪水似要把整张床都淹没。
对着那双泪眼,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不得暂时压下自己内心的酸胀感,直截了当回答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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