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身算苗条,《春风吹又生》开拍后,为求真实展现红棉纺织厂女工的苦况,她硬逼着自己在最短时间内减掉了五六斤。
可直到亲眼看到丁小娥的这一刻,她才知道,不够,远远不够。
丁小娥的胳膊比小桃子这类幼童的胳膊还要细得多,仿佛轻轻一掐就会断掉。
她心中感到无比惊愕、难过、痛惜。丁小娥这种苦相,即便顾杰的化妆技术再高明,也无法全部还原出来。
最后还是黄远山率先打破沉默,她恳切地跟丁小娥握手:“你好,我叫黄远山,是这部劳工片的导演,这是闻亭丽,她是女主演。”
没想到丁小娥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曹小姐告诉我,电影拍出来之后,会有……会有很多人来看,那我有点担心呢,我们的厂子不会关门吧?”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三人的情绪异常低落,本以为丁小娥主动约见她们,是为了向她们提供更多日本厂方压榨女工的证据,可原来她虽然痛恨厂房虐待她们,却不希望自己失去工作。
“明年我二弟就要娶媳妇了。”丁小娥怯生生地说,“家里还等着我月月寄钱回去呢。”
回想到此处,黄远山愤然拍打窗框:“压榨!到处都是压榨!劳力上的压榨!思想上的压榨!人格上的压榨!从里到外被压榨了这么多年,她们早已忘记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闻亭丽咬牙不语,最让人心痛的是,丁小娥绝不只有一个,社会上到处都是丁小娥。
“对不起。”曹仁秀捂脸叹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现在怎么办?这部片子还继续拍下去吗?”
“当然要拍!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你也不管,我也不管,大家都漠视。好了,到头来还有谁肯站出来替这帮苦命的劳工声讨?
你们看看丁小娥的样子,她还能活得过明年吗?从前我还没意识到问题如此严重,如今我想,我们不妨再激进一些!
一部《春风吹又生》力度不够的话,那我就多拍几部,不信不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黄远山越说越激昂,“回去我就同柯庆研究新剧本!”
闻亭丽精神为之一振,黄姐最让人佩服的就是这一点,任何情况都不会动摇她心中的信念。
曹仁秀忧心忡忡地说:“可是,光是目前这两部片子,就已经占用了公司大部分资金,《春风吹又生》摆明了是不会赚钱的。
万一票房赔得太惨,我们总不能光指望一部《双珠》就赚回来,到时候又上哪再筹钱去拍新片呢?”
她是公司的帐房,对于「家中」的资金情况,比谁都清楚。
闻亭丽暗想,是,钱,第一要务就是筹钱。
她异常沉稳地说:“不急,我们一步一步来,别忘了黄金马上要搞庆典了,这是一个现成的好机会,当晚参会的实业家那么多,只要我们能够顺利进场――”
……
没两日,黄远山顺利将两张黄金影业酬宾会的入场券塞给闻亭丽。
闻亭丽悬了几日的心顿时落了地,忙问:“都有哪些人到场?”
“自己看吧。”
名单上第一位宾客就是陆世澄。
闻亭丽目光在他的名字上凝了一晌,这才缓缓下移,只见下一行的贵宾栏写着「葛青云」三个字??
“这人是谁,名字竟这样靠前?”
“广东葛家千金,人称葛小姐,我记得你见过她。”
“见过。”闻亭丽有点好奇,“不过我以为她早就回广东了。”
黄远山摇摇头:“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回去的。我听董沁芳说,葛小姐这趟是带着家族任务出来的,先是在上海、杭州等地尽情玩耍了一两个月,而后动身去北地办正事,听说抵达北平的当晚,是财政次长亲自接待的她,最近大概是北平的事情忙完了,所以启程返回了上海――
这回我倒是小瞧了刘梦麟的能力,陆世澄跟黄金有过合作,肯参加庆典不稀奇。但这位葛小姐素来跟黄金没有瓜葛,竟也被他请到了。”
恰在此时,谭贵望过来找师傅,听见这话,顺口接话道:“听说葛小姐跟陆家关系好,当初她来上海,就是陆家负责招待她,说不定这次葛小姐是看在陆世澄的面子上才去的。”
黄远山急忙瞪他一眼。
好在闻亭丽似乎没多想,只是扬了扬眉,就笑吟吟将宾客名单还给黄远山:“看完了,我们着手做准备吧。”
……
没两日,小桃子所在的商务印书馆幼稚园宣布举办游学活动,地点选在苏州,活动时间是三天两夜,活动费每人五块大洋,园长大人要求每位小朋友至少要有一位家长陪同出行。
这是幼儿园第一次举办此类活动,小桃子兴奋坏了,一回家就同姐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饭桌上也不肯好好吃饭,在那儿扳着指头数大概还有几天出发。
闻亭丽见妹妹如此高兴,二话不说跑到幼稚园交了活动费,只是那天恰逢黄金举办庆典,她这边抽不开身,同园长商量一回,最后决定由周嫂陪着小桃子一起去。
这日一早,闻亭丽开车将周嫂和小桃子送至学校。
随即赶回公司拍戏,晚上一收工,便准时开车去参加庆典。
闻亭丽的身影刚在饭店门口出现,黄金的几位元老顿时如临大敌。
“她怎么进来了?不是叫你们防着秀峰和华美的人吗?”
礼宾部赵经理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我拦了,但她手里拿着请帖,上头的确是刘老板的亲笔签名,旁边又有好些记者,你们也知道的,闻亭丽如今影迷众多,执意撵她走的话,就怕场面闹得太难看。”
“糊涂!她那张请帖一定是伪造的,快!快去禀告刘老板。这次庆典是为我们黄金拉投资做铺垫,不是给外人抬轿子的!”
一行人在人堆里找到刘梦麟,刘梦麟和颜悦色地说:“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不来凑热闹,就不是闻亭丽了!直接让她进来便是,待会黄远山说不定也会来,都别拦着,我要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鸿门宴――别担心,我早有安排,我敢打赌今晚闻亭丽绝对没心情挖我们墙角,你们瞧……”
他笑眯眯对着大门的方向一抬下巴,几人顺着往前一看,就见陆世澄和葛小姐一前一后走进来,灯光下,当真是一对璧人,关键两人步调出奇一致,仿佛是事先约好了一样。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陆公子,好久不见!”
“葛小姐,您何时从北平回来的?”
更有几个好事的记者上前问道:“二位是一起来的?”
“葛小姐,听说您因为陆小先生的缘故,也对投资电影萌生了兴趣,一定是这样。不然您不会拨冗参加黄金电影公司的盛典,您是不是也打算像陆小先生那样先在黄金公司试试水?”
这边厢,闻亭丽一眼不眨盯着两人。
刘梦麟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对身边人低声说:“瞧见没?是人就有软肋,心一乱,就没办法办正事……这还只是一盘头菜,后头还有大餐等着她呢。”
闻亭丽迅速稳住心神,随手从身旁的侍者托盘手拿起一杯酒,稳稳当当朝葛小姐走去。不料高庭新抢先把两人一起请走了。
闻亭丽只得在原地刹住脚步。
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临出发前,片场出了点紧急状况,黄姐不得已留下来救急,这一来,今晚的社交重担全落到了她一个人肩上。
天塌下来也拦不住她办正事!
扭头瞧见电影协会的翁副主席等人进来,她忙堆起笑容上前打招呼,刚走两步,迎面却走来两位太太:
“陆公子跟葛小姐多半是好事将近了,前两日看见他们在锦阳饭店一起吃饭,今晚两个人又一同前来参加晚宴。”
“陆世澄和葛小姐一起吃饭?你没瞧错吧?”
“那天我跟我们一鸣刚从天津到上海,曹太太在锦阳饭店招待我们,我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一低头就看见一男一女从饭店后门出去,上的是一辆罗尔斯.罗伊斯汽车,曹太太脱口说道:
「陆公子」,我才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陆世澄。当时他帮葛小姐拿着外套,要多体贴就有多体贴,葛小姐鞋子松了,他还弯下腰去帮她系扣搭呢。”
眼看闻亭丽已经走到跟前,两人不约而同打住了话头。
然而,两人刚与闻亭丽擦肩而过,就很刻意地继续往下说:“听人说,当初陆老太爷大病一场,葛家老先生亲自赶赴南洋探视,目的就是为了说合孙辈之间的亲事。
如今陆世澄刚回上海,葛家的人就频繁去陆公馆,可见这门亲事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这还不算完,那日曹太太同高太太一道去首饰行取首饰,还撞见陆世澄在贵宾室挑手表,是一块女式钻表,据说全上海只有这一块……待会你瞧瞧葛小姐有没有把它戴在腕子上就知道了。”
……
这时节,刘梦麟正满面春风招待着高庭新等人,陆世澄的到场以及《时间的沙》的巨大成功,无疑就是一记最亮眼的广告,才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有好几家公司有意向要与黄金谈合作了。
刘梦麟心里乐开了花,赶忙让人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新片提纲,誓要当场同高庭新等人签订投资意向书。
正说得热闹,有人快步朝这边走来,刘梦麟陪着笑脸对众人说一句――“失陪。”
不露声色带着那人走到外头,掀起眼皮问:“怎么样?”
这人一五一十地说:“闻小姐独自坐在花厅的沙发上,差不多有六七分钟没动了。”
刘梦麟大嘴一咧:“做什么?发呆?”
“一开始像是在场子里找人,后来葛小姐从花园回来,闻小姐便停下来盯着葛小姐手腕上的钻表直看,之后便坐下来不动了。对了,闻小姐也不吃东西,只在那儿一杯杯喝香槟,看样子心里窝着不少火。”
刘梦麟暗笑一声,这才叫对症下药呢。
办大事的时候,最忌讳感情用事。亏得闻亭丽千方百计混进他的场子,到头来还不是功亏一篑。
“后来闻小姐写了一张纸条让人送出去,不知是不是要送给陆世澄。”
“还不赶紧让人把纸条拦下来!”
“可是……万一闻亭丽当面去找陆世澄求证此事,抑或是因为吃醋当场同葛小姐闹起来,我们岂不是会弄巧成拙?”
刘梦麟鼻腔里哼一声:“她又没办法证明是我们在搞鬼,这种场合,谁不闲聊几句他人是非?就算被她问到头上,也有一万种法子抵赖过去。
二则,她求证,就说明她将心力全都放在了男人身上。
即便陆世澄矢口否认,她也会疑神疑鬼,接下来一整晚都没心思做别的。
倘若她直接去找葛小姐的麻烦,那就更好了!
到时候不只客人们会看闻亭丽的笑话,葛小姐也会被她狠狠得罪,甚至陆世澄也会真心恼她,这对闻亭丽来说可是必输之局,我还怕她不闹呢。”
……
半个钟头后,前头那位鲍经理再次来找刘梦麟。
“那张条子被我们拦下来了,果然是写给陆世澄的,上头写着:我在后花园八角亭底下等你。闻亭丽这会儿还在亭子里苦等呢。”
“赶紧把纸条撕碎,陆世澄呢?”
“他在二楼同船舶司的万司长聊事情,估计一时半刻不会下楼。
刘梦麟想了想,纸条「送」出去了,陆世澄却不肯来,这对闻亭丽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他饶有兴趣发问:“所以闻亭丽这会儿是坐立难安?还是垂头丧气?”
“隔得太远,我也瞧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不过她看样子也没心思做别的了,来了这么久也不见采取什么行动。哪像我们,才一小会工夫就签下了四家公司的投资意向书。”
刘梦麟得意地望向手头的文书,今晚的确颇有收获。
可惜他最想与之合作的葛小姐对投资电影丝毫不感兴趣,枉他说破喉咙,她也只是微笑相待,没关系,四份意向书已经足够多了。最叫他满意的是,他们成功防住了今晚的心腹大患闻亭丽。
所以说,有时候陷阱不必太精巧,管用就行!
人性总归是贪婪的,更是脆弱的,要怪就怪闻亭丽自己不争气,一个人一旦什么都想要,注定会两头都落空!
“以她的性子,不会就这样被动地等下去的,要么负气离开,要么就――不,很有可能去找葛小姐的麻烦,你们赶紧把葛小姐身边的人都引开,给闻亭丽制造一种适合行动的假象――”
闻亭丽从凉亭上下来,径自穿过花园的小径,一抬头,就看见葛小姐独自在客室的沙发上喝香槟。
就她一个人,身边连个同伴都没有。
闻亭丽目光一定,再次迈步朝葛小姐的方向走去。
“刘老板。”一个人影飞快奔向刘梦麟,到了跟前,迅速压低嗓门,“闻亭丽果然气势汹汹去找葛小姐了。”
刘梦麟眼睛里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芒:“快,叫我们的人都去附近悄悄候着,必要时在旁边添一把柴火,务必让闻亭丽当众出糗一回,难得今晚有这么多记者在场,明天早报上的头条标题我都想好了:【秀峰电影公司大老板为了抢男人争风吃醋】,如何?”
想当初,闻亭丽离开《窈窕侦探三》的剧组时是何等决绝,之后更是利用黄金的软肋将《双珠》从他手里抢走,这口气他窝在心里好几个月了,不狠狠教训闻亭丽一次,都对不起他前期对她的栽培。
何况这回是闻亭丽主动撞到枪口上来的。
对,他就是记仇就是小肚鸡肠,这一点黄远山绝对没说错。
又过五分钟,鲍经理的身影再度出现,这一回,刘梦麟等不及鲍经理到跟前,就主动迎上前。
“吵起来了?”他嘴边噙着一抹笑意,“还是打起来了?”
鲍经理的表情有些困惑,摇摇头说:“没吵,两个人客客气气在那儿说话呢。”
刘梦麟抬手往下压了压:“不要急,这便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继续盯着就是了。”
过了十来分钟,迟迟不见鲍经理返回,刘梦麟实在按耐不住,决定亲自前去一探究竟,结果刚走到半道,鲍经理就喘吁吁找来了。
“不好,闻亭丽同葛小姐说了一晌话,居然拿出一份新片草纲给葛小姐看,葛小姐竟接过去了。”
刘梦麟张了张嘴:“不可能!”
“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吧,她们俩好像还聊得怪投机的。”
刘梦麟一把推开鲍经理,疾步走到后花园的客室前,一望之下,脸色便难看起来。
闻亭丽和葛小姐聊得何止是投机,简直是热火朝天。
也不知闻亭丽说了什么,一向端庄的葛小姐竟被逗得连连发笑。
“噢,这实在是――太坏了……可是我真喜欢这个结局,柳叶香不但替她妹妹报了仇,还将她妹妹的骨灰盒悄悄放在她妹夫的祠堂里,亏得赵家人从前那样虐待柳儿。殊不知今后年年都会对着柳儿的骨灰三跪九拜。”
128/155 首页 上一页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