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天星看看闻亭丽,又看看她手里的请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稍后闻亭丽回去忙时,邝志林打来电话向她确认今天的收工时间,以便他专门安排人来接她去赴宴。
等到闻亭丽接完电话,黄远山便在一旁说:“我拉你去你不肯去,陆世澄邀请你你就肯去了,你还不承认自己跟陆世澄有事?”
“我可是奔着‘喜剧、甜点和美酒’去的,之前黄姐你又没同我说那里有多好玩,”
“你只管嘴硬,别的不说,我可从没听说过陆世澄亲自给谁送过请帖。”
那还不是因为他把她当作救命恩人,闻亭丽在心里小声嘀咕。
腹诽归腹诽,收工后,她仍专程回家换衣服,临出门前,又给厉成英打去电话。
“我改主意了,我决定亲自去一趟陆公馆。”闻亭丽义正严辞地说,“我想知道朱紫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万一她今晚采取行动,我在现场也能随机应变。”
厉成英似乎在那头笑了笑,却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回复闻亭丽:“好,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包律师最近不在上海,但刘亚乔会去赴宴,天津那边已经找到了朱家的一位失踪已久的亲戚,这人很了解朱紫荷母女的情况,我想最迟今晚我们就能知道真相了。”
闻亭丽忙握紧话筒打听详情。
打完这通电话出来,就看到陆家的车在巷口侯着,闻亭丽不紧不慢走过去上车,开到半路时,闻亭丽突然要求司机拐到附近的永兴洋纸行。
一个钟头后,这辆车载着闻亭丽缓缓驶入陆公馆门前那条林荫道,闻亭丽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陆公馆,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此地时的情形。
那日是黄远山带她来拜访陆世澄。她怀着好奇的心情走进这座端庄清雅的花园,她只记得四周很大,很深,很安静。在一片茵绿的草地上,她见到了一个少年男子在那儿喂鸽子,他是那样沉默、俊雅、秀拔。
在那个暮春的傍晚,他的身影与暖金色的夕阳融合在了一起,一片晶灿灿的世界,那幅画面她可能到老也忘不了。
时隔数月,当她隔着车窗再看见那片在夜灯下闪着银光的草坪时,内心深处不禁萌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汽车刚一停稳,立即有管事过来开车,闻亭丽一抬头,对方并不是先前见过几次的那位陈管事,而是一张陌生面孔。
自从陆世澄那次出事,陆世澄身边就重新换了一拨人,譬如陈管事,再譬如那位方达先生,这几个人统统不见了。
话说起来,她最后一次见方达是在曙光大厦,那一日方达代表陆世澄跟她签订“喜丽梨汁”的广告合同,签完字后,她勇敢地请方达转告陆世澄自己会在陶陶居等陆世澄的邀请。
偏巧是在那一日陆世澄遭到暗算,过后她因为怀疑方达有问题,曾当面提醒过陆世澄,从陆世澄当时的表情来看,他心里早就有数了,起码在他养病期间,她只在他身边看到过路易斯大夫和邝志林。
照目前这情形来看,不只方达,连那位陈管事也被一并清除掉了。
“闻小姐,请随我来。”新管事待闻亭丽很客气。
刚在大厅门口站定,一股珠紫色的旋风朝闻亭丽刮来。
“哈哈,你终于肯露面了!”高筱文一把攥住闻亭丽的手,“这半月你都在忙什么?!大伙几次邀你去看电影都不去,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你先别忙着兴师问罪。”赵青萝和燕珍珍笑着把二人分开,“好歹先让闻亭丽过去跟邹校长问声好。”
闻亭丽只在人堆里看到了邹校长,并未看到朱紫荷。 “朱小姐呢?”
“刚去盥洗室了。”赵青萝朝那边一指,“瞧,紫荷姐回来了。”
女孩们上前跟朱紫荷搭话,这段时日大家似乎跟朱紫荷处得很不错,就连一向慢热的燕珍珍也一口一个“紫荷姐”。
高筱文望见朱紫荷手里的一张便笺,不禁有些好奇。
“这是什么?”
朱紫荷若无其事将东西捏在掌心里。“没什么,一位朋友给的一个地址。”
但她脸色明显有点发红,说完这话,便慢吞吞走到闻亭丽身后拿起香槟喝了口,又慢条斯理将纸笺收回自己的手包里,由于她的动作够慢,闻亭丽得以看清便笺上都写了什么。
【十分钟后,我在后楼二楼东走廊尽头的小书房等你。】
闻亭丽像被人用鞭子在头顶上狠狠抽了一道。
那字她再熟悉不过。
刹那间,她觉得身上有点发冷,胃里也极不舒服,那行字像飞虫一样在眼前乱飞,令她几乎无法思考,平生第一次,她想迅速逃离一个地方,只恨一步都迈不动,努力转动有些发懵的脑筋,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几遍,慢慢冷静下来,意味深长望向朱紫荷。
朱紫荷却似沉浸在某种遐思里,有那么一两分钟,她只是捏着酒杯在那里笑意盈盈想着什么,就连邹校长同她说话也心不在焉。
过不多时,朱紫荷果然借故离开了。
闻亭丽拿起一杯香槟喝了口,果断跟上去。
刚走两步,就看到邝志林朝自己走来。
“闻小姐。”邝志林拦住闻亭丽,“借一步说话。”
“我急着去盥洗室,邝先生什么事找我?要不我回头再来找您。”
“一件极为要紧的事,这样吧,大厅的盥洗室稍嫌人多,那边的枫晚阁较清净,邝某马上带闻小姐过去,路上顺便同闻小姐说件事。”
就是这几句话的工夫,前方的朱紫荷不见了。
闻亭丽心里一急,不免开始怀疑邝志林是专为阻拦她而来的。也对,那张便笺上明明白白就是陆世澄的字迹,他约朱紫荷十分钟在“后楼的小书房”见面,而邝志林恰在此时过来说要带她去什么“枫晚阁”。
这说明这期间,陆世澄不想被任何人打搅。
事到如今,她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今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过后跟陆世澄永远断绝往来,但万一朱紫荷是奉命来害陆世澄的,十分钟后很有可能就是他的死期。
再失望,也不能见死不救。
要不直接对邝志林说朱紫荷是个危险人物?可她如何解释自己提前就侦知朱紫荷跟白龙帮有瓜葛?这样庞杂的背景关系可不是她一个学生能查到的,这样下去早晚会暴露厉成英和她的同伴。
顷刻间,她拿定了主意。
“也好,不过我得先跟我的同学们打声招呼,省得回头她们找不到我着急,您在这里等我一会,我马上过来找你。”
她假意掉过头去找高筱文等人,碰巧几个同学都在音乐厅吃东西看戏,闻亭丽挤进人堆里跟朋友们说了几句话,趁邝志林不留神,悄悄从大厅的落地窗溜进了花园。
那一回她借着崴脚赖在陆公馆不肯走,负责照顾她的是一位陈姓老妈子,期间陈妈穿过草坪到后楼去给她拿纱布和热毛巾时,她曾透过窗户观察过陈妈的去向,陈妈是从后楼的右手边进去的,她猜那地方有一扇侧门。
如她所料,东边的芭蕉树旁有个不显眼的入口,一望之下,立即闪身进了后楼。
恰在这时,邝志林从前楼追了出来,暗处马上有人过来地请示:“邝先生,要阻止这位闻小姐吗?”
邝志林错愕望着闻亭丽消失的方向,苦笑道:“不必了。”
闻亭丽在廊道里辨认好方向,像猫一样轻手轻脚踏上台阶,她早就注意到这一路意外的顺畅,途中别说撞见客人,就连下人的身影也没看到一个,一想就明白了,定是陆世澄为了这次幽会提前做了安排。
想到陆世澄和朱紫荷此刻就在楼上见面,闻亭丽的一颗心就像泡在柠檬水里,酸酸胀胀的。
在她看来,朱紫荷的做法实在有点刻意,简直像是故意引她注意死的。
但事关人命,纵算明知这是陷阱她得先跳再说。
不,她还是不相信陆世澄会是那样的人!她非得亲眼瞧一瞧才甘心。
上楼后,她沿着二楼东侧廊道朝里走,短短一段路,她因为担心和紧张出了一头的汗。
道路尽头只有一间房,想必就是陆世澄那张便笺上所说的“小书房”了。一望之下,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房门上方悬着一块匾,上题“枫晚阁”三个字。
怎会这样巧?
邝志林刚才也说要带她来“枫晚阁”。
可是她一来,岂不是恰巧会撞见陆世澄和朱紫荷,邝志林怎会犯这样的糊涂,不,邝志林所做的一切只可能是陆世澄示意的。
所以――
短短数秒,她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胸口涌现一股说不清甜蜜还是懊恼的的滋味,屏住呼吸,悄然握着枪上前开门。
恰在此时,门内传来一声闷响,她脑中一轰,持枪飞快旋开房门,房门未关,就看到地板上卧着一个女人,样子万分狼狈。
闻亭丽脑中白光一闪,那正是朱紫荷。
陆世澄单膝触地,手里的枪牢牢抵在朱紫荷的后脑勺上。
朱紫荷挣扎着说:“你这是故意设局诱我露馅?你先听我解释,看在我母亲跟你母亲曾是好朋友的份上,请听我说两句!”
只听“咔哒”一声,陆世澄非但没被这话打动,反而面无表情上了枪膛。
朱紫荷闭眼惨叫,听到门口的动静,吃力地抬头一看,发现是闻亭丽来了,她非但没觉得羞恼,反像如获至宝:“你总算来了!快、快救我,他要杀了我!”
第47章
闻亭丽的到来并没有让陆世澄感到意外,他继续用枪指着朱紫荷,却不自觉换了一种温和的目光示意闻亭丽进屋,仿佛自己正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叫她不必担心和害怕。
可当他发现闻亭丽身后并没有邝志林时,明显怔了一怔。
闻亭丽来不及解释自己并非是邝志林领来的,而是她自己闯来的,她正忙于察看屋内的情形。
陆世澄身后的地板上摔碎了一只杯子,水也因此全洒在地毯上,某一块地毯已经有点干了,绒面上凝结着一层白霜。
那分明是一杯毒水!
她果断用自己的背部抵住房门,同时把枪口瞄准准朱紫荷,铁青着脸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朱紫荷讶笑道:“你有枪?!陆世澄,你看,你的闻小姐竟有枪。”
陆世澄作势要扣动扳机,闻亭丽冲上前拦住陆世澄:“等一等。”
她虽讨厌朱紫荷暗算自己和陆世澄,却不希望在弄明白真相之前让朱紫荷受到任何伤害。
朱紫荷声音有些发抖:“陆世澄,我都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了,你又何必急着开枪,你总不能当着闻小姐的面开枪杀人,这会吓坏她的!”
前面的话对陆世澄毫无作用,但最后一句话似有奇效,让他一下定在了那里。
朱紫荷并不感谢陆世澄,反而冲闻亭丽的方向挤挤眼睛:“谢谢。”可惜她面色惨白,说这话时样子有点好笑。
闻亭丽多多少少有点明白了,朱紫荷先前那番作为,摆明了就是想引她前来。也许在朱紫荷看来,只要她在场,就意味着自己安全。
想到此,闻亭丽愈发确定心里的判断,握紧枪蹲下来搜了搜朱紫荷的身,确定她身上没带任何武器,便低声同陆世澄说:“她跑不掉的,要不先听听她怎么说。”
陆世澄继续用枪指着朱紫荷,起了身,一边瞄准朱紫荷的后脑勺,一边缓缓退到窗户边,反手把窗户对外打开。
朱紫荷神色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陆先生,你先别急着让你的手下们上楼!听我说――我不清楚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但我发誓绝无谋害你的想法,今晚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受白龙帮所逼迫。三月前的某一天,白龙帮趁我母亲外出时绑架了她。他们打听到我母亲跟你母亲曾经是要好的同学,由此认定我是最理想的暗杀你的人选,他们威胁我来上海接近你,逼我想办法算计你――假如我不肯照他们说的做,他们会立刻杀害我的母亲。”
她的嘴唇不停地发颤,但她仍竭力保持声线的稳定。
“来此之前,他们把你的习惯和喜好做成一份资料交给我,对我进行了强化培训,他们教我如何取悦你,命令我在最短时间内获得你的青睐和信任,上回逸菲林和欣欣百货博弈时,白龙帮本想利用我把你引到逸菲林酒店的选美决赛大会上去,以便他们在决赛当晚设局谋害你,可惜,尽管我一再利用邹校长的关系接近你,你却始终对我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她用一种含蓄而暧昧的态度看了看闻亭丽和陆世澄,无奈叹一口气:
“眼看我迟迟不能打动你,白龙帮对我越来越没有耐心,那天我之所以贸然随邹校长去医院看你,就是因为白龙帮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假如十日内我不能得手,他们就会把我母亲的尸首照片寄到我手上。”
“你为什么没想过向邹校长求救?” 闻亭丽冷冷打断朱紫荷。
“怎会没想过?” 朱紫荷凄惨地笑了笑,“但出发前他们就曾警告过我,他们早在陆先生身边安插了眼线,我胆敢向外求救的话,我的母亲会死得更惨。抵达上海后我曾偷偷试过两次,结果发现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更何况,上海离天津那样远,即便我冒险向邹姨和陆先生求救,不等陆先生的人赶到天津,我母亲就会惨死在他们手上。”
说到此处,她骇惧地闭了闭眼。
“他们曾在我面前杀过一个人,只一枪,那人的胸膛就破了个窟窿,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整片地板都被染红了。短短几分钟、短短几分钟,一条人命就在我面前消失了!我怎敢拿我母亲的性命来冒险?!”
闻亭丽没吭声。从厉成英提供的线索来看,朱紫荷并未说谎。朱太太是天津妇女互助协会的老成员,几乎每日都会去相关机构工作,三个月前朱太太忽然间就不露面了,此事迅速引起了同事们的警觉,后来还是朱紫荷替她母亲打电话请了病假,同事们才打消疑虑。
如今看来,朱紫荷多半是在白龙帮的胁迫下打的那通电话。
关键是,厉成英掌握的线索似乎远不止这些,其实她一早怀疑厉成英在白龙帮有内线,否则不会准确得知曹帮主要从天津找人来谋害陆世澄,更不会那样快锁定那个人就是朱紫荷。
这样一想,她对朱紫荷的敌意减轻了几分,换作是她的母亲落到白龙帮的手里,她多半也会做出跟朱紫荷一样的选择。
陆世澄却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睨着朱紫荷,这番话刚说完,他就转头对闻亭丽,指了指那张远离自己的书桌。
闻亭丽默契地绕到书桌后拉开了第二只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沓照片和一封信。
闻亭丽没有碰那封信,因为信封上写着【陆小先生亲启】,她直接将底下的照片抽出来。
照片里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地点是在一座老房子前,这位太太在一位老妈子的搀扶下进屋,步伐有点蹒跚。
闻亭丽快步回到陆世澄身边,在对比一番朱紫荷和中年女人的相貌之后,小声同他确认:“这是朱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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