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的晚上。”
闻亭丽登时忘了呼吸,那个晚上,她在陶陶居等陆世澄。
她情不自禁往下追问:“你在哪条路拦他的车?当时是几点钟?还记得他开车往哪个方向去的?”
“这我可记不清了。”朱紫荷斜睨着闻亭丽,“我忙着在朋友们和陆家司机面前装腹痛,哪敢公然观察陆世澄的车朝哪边去,只记得我是在力新银行附近拦住的他,时间么……七点半。”
说到这,朱紫荷话锋一转:“你何不亲口问他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你们两个是在打哑谜吗?”
“我们打我们的哑谜,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朱紫荷轻扬秀眉:“陆世澄是个相当正派的男人,这一点想必你也清楚,要不是这次的局面太复杂,连我也差点就对他动心了。”
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朱紫荷噗嗤笑起来:“逗你的,我对男人可不感兴趣,否则我也不会二十多岁了还不肯谈恋爱。”
她一把夺过闻亭丽的右手,在闻亭丽的掌心里写了一排数字。
“天津我们是不敢回去了,接下来我会同我母亲在北平住一阵子,那里有我许多朋友,白龙帮手再长也伸不到北平去。这是我此前托朋友在北平租的一间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欢迎你随时来找我。不管怎么说,这次谢谢你。”
在闻亭丽诧异的注视下,朱紫荷冷不丁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闻亭丽脑中一空。
朱紫荷抬头恶作剧般对闻亭丽眨眨眼,再次附在闻亭丽耳边说:“陆世澄那样聪明,你真以为他全盘相信你的话吗?那不过是因为他爱上了你!所以你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只要你肯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行。你们组织的事你打算瞒他到几时?万一哪天你们两个闹掰了,你只管来找我,我朱紫荷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说完这话,朱紫荷转身飘然离去。
闻亭丽在原地愣了一会,忍不住冲朱紫荷的背影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个坏女人!
口里这样骂着,却不由得笑了两声。
紧接着,她移目看向门外那道秀拔的身影。
他皱眉看着朱紫荷,又好奇地望望屋里,一等朱紫荷出去,便示意手下人把朱紫荷立刻带走。
闻亭丽笑着朝他走去。
陆世澄神色一松,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有没有事?】
“我没事。”说话这工夫,走廊上的人很有默契地一下子都撤走了。
四周是那样安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她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一点什么,一声不响擦过他的身畔向下走。
皮鞋踏在柚木楼梯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不出所料,他也跟着下楼。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落在回旋式的楼梯上,一个高,一个低,时不时交叠在一起。
突然间,闻亭丽在台阶上停下脚步。
背后的身影也随之停下。
她再走,他便继续。她再停,他便再次跟着停步。
不管她停顿几次,陆世澄总会适时停在她的身后。
她盯着面前的影子,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和陆世澄之间的这个哑谜还要打到几时,但这一刻,她发现陆世澄对她的了解和耐心,比她预想中还要多一点。
哪怕是这样无聊的游戏,他也默契地陪她玩。
“我――”闻亭丽再次停顿,但这一次,她清脆地开腔了。
陆世澄立即停下。
背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他在认真听她说话。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我饿了。”
第48章
闻亭丽对着满桌的饭菜,颇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这是后楼的饭厅,陆世澄把她带到这儿后,饭菜在十分钟之内就摆上了桌。
每一道菜看上去都是那样鲜嫩可口,每一盘的美味都不容辜负。她目不暇接,左右为难,最后决定先从离自己最近的那盘笋尖吃起。
今晚刚到陆家时她压根吃下任何东西,但现在,她心情好到能把一整席都吃完。
在闻亭丽大快朵颐的时候,陆世澄在对面看着她。
他面前摆着一大碗面。等到闻亭丽吃到一半时,他有条不紊地把整碗面吃光了。
闻亭丽心里乐开了花,看样子陆世澄的胃口比她还要好。
但她同时也留意到那是一碗寿面。
今晚是陆世澄的生日,除了客人,陆家那几位长辈都没在场,再热闹,陆世澄也是自己一个人过生日,可他显然已经习惯这一切了,她又一次注意到他手背上的伤疤,前不久他才从一次劫难中侥幸活下来,但陆家那位老先生似乎对此漠不关心。
这样想着,闻亭丽突然有点吃不下了,她轻轻放下筷子,很文静地看着陆世澄说:“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饭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邝志林也以招待前楼的客人为由知趣地躲开了。陆世澄自己兼任着主人和服务生的角色,他起身帮她拉开椅子,又领着她朝走廊走去,一直到盥洗室面前才停下。
等闻亭丽出来回到饭厅,陆世澄已经净过手面,在那儿喝茶。
闻亭丽将两只手藏在腰后,走到他身旁,笑眯眯把东西拿出来递给他。
陆世澄一滞,那是一个狭长的小皮匣。
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支钢笔。
【给我的?】
他好似有点不确定。
闻亭丽真诚地望着他:“祝你生日快乐。”
有那么几秒,陆世澄没有任何反应。
闻亭丽有点忐忑,她固然生气陆世澄好几天不曾来找她,但她既然答应来参加他的生日宴会,少不了要为他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这是来时路上在永兴洋纸行买的,专门挑的最贵的那一支,但她拿不准是否合乎他的审美。
陆世澄将钢笔从盒子取出,在手里摩挲起来,壳子是玳瑁做的,笔身则是沉稳的黑色,摘下壳子,笔尖在灯下闪烁着别致的银光。
那点光似能照耀到人的心里去。
看了几眼,陆世澄毫不犹豫将自己西装口袋里的那支常用的笔取出来丢到一边,把她送他的这支新的钢笔放进去。
他做得那样自然。
闻亭丽飞快转头掩去嘴边的笑意,很快又回头,对陆世澄摊开手心:“给我。”
【什么?】
“把钢笔给我。”
【不是已经送给我了吗?】
闻亭丽直笑:“你先给我。”
陆世澄不大情愿地取出钢笔放到闻亭丽手里。
闻亭丽旋开笔盖给他看:“还没有装墨水呢,老板说,要用德国的鲁宁墨水,你这儿有吗?我给你装上,不然用不了。”
陆世澄看着她笑起来。
【有,跟我来。】他起身。
花园里到处是人影,陆世澄带着闻亭丽远远避开人群。
闻亭丽这才知道花园里还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径。每一次转弯时,陆世澄都会下意识回头看看她,仿佛生怕她没跟上来似的。
两个人静悄悄从西边的小楼走回前楼,那模样活像是在做贼。
闻亭丽却只觉得好玩。
走到一扇门前,陆世澄拧开房门,低头望着闻亭丽。
【进来。】
闻亭丽一溜烟钻进去,身形灵活得像一条金鱼。
陆世澄在她的身后关上门,顺手在她脑袋后上方拧亮灯。
灯一亮,闻亭丽就觉得房内的摆设莫名熟悉。她来过这儿,这是陆世澄的书房。
上次她荣获务实女子中学的育英奖,陆世澄就是在这间房为她颁发的奖章。她情不自禁回头望他,外面很吵闹,屋子里却安静得只能听见他和她的呼吸声。
陆世澄垂眸望她一会,径直走到书桌前拿起某样东西。
【这是鲁宁牌墨水。】
闻亭丽也不问他为什么不自己灌,走过去接过钢笔,当着他的面把墨水吸进去。
“试一试。”她半俯在办公桌边,托腮指了指他手边的一叠纸。
陆世澄站在她身边写了写,双方的距离是那样的近,闻亭丽却连一点点要躲开的意思都没有,当她看着他用她送的笔写出第一个字时,心弦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撩动了一下。她有一点心悸,也有一点头晕,她甚至没看清他写的是什么,只知道钢笔出水很流畅。
【谢谢,我很喜欢。】
她看到他写下这句话。
“噢。”她故意看向一边,难道他要说的仅仅是“谢谢”吗?
很快,她再次听到沙沙沙的声音。
【原谅我。】
“原谅什么?”
【原谅我前几日因为急于处理陆家内部的叛徒没能及时去找你。】
闻亭丽的心湖像被一阵轻柔的风吹动。她没动,只是歪看着书桌,在陆世澄的右手边有一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几枝鲜花,可她连花瓣的形状都无心观察,此刻她的心腔完全被一种愉悦的情绪占满了。
她原以为,在经历了刚才那场风波之后,陆世澄会先问一问她为什么宁肯偷偷跟着朱紫荷也不肯跟邝志林走,想必他已经看出来了,在朱紫荷这件事上,一开始她并不信任他。
陆世澄聪明就聪明在,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不肯信任自己,而是很快想明白症结就出在他自己身上。坦诚就坦诚在,没有在这种事上玩男女之间你猜我猜的暧昧把戏,而是开门见山为自己前几天的行为向她道歉。
他的敏锐和直白让她猝不及防。
在亲眼看到他写下那句话的一刹那,她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向上弯。
“今晚我本来是不想来的。”她直白地、含着嗔意说道,“我怕我长久以来都误会了陆先生的意思……”
她并不知道陆世澄的心跟她跳得一样快,他屏住呼吸从怀里取出一个红色的锦盒。
“这是什么?”闻亭丽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你的礼物,打开。】
闻亭丽睫毛颤了颤,陆世澄有着一双白皙秀长的手,盒子则是海棠红,两种强烈的色彩映在一起,莫名具有一种刺激性的诱惑力,她预感到那不是寻常的东西,屏住呼吸伸手接过,岂知盒子比她想象中要重上许多,让她失手没拿稳。
好在陆世澄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抄在了手里。
两个人都定了定神,陆世澄再次把盒子稳稳当当地送到她手里。
这回闻亭丽没有再问那是什么,她直接就着他的手打开包装袋。
当眼底浮现一抹粉红晶亮的珠宝光芒时,她整个人呆住了。
那是一条美丽得让人无法呼吸的粉钻项链。
坠子约莫有两个大指甲盖加一起那么大,旁边镶满了钻石,宝石体是一种罕见的,晶莹剔透的粉色,宝光闪闪流动,让人心中一惊。
项链被装在一个流光溢彩的粉色珠贝首饰盒里,盒子上面用金色烫着“卡蒂埃”的字样,她知道这个举世闻名的珠宝牌子。
她的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错愕抬眸看向陆世澄,他正一瞬不瞬观察她的反应,尽管他看上去是那样沉着,但眉眼处的细微波动还是出卖了他,他分明很在意她的反应。
闻亭丽情不自禁捂着胸口甜笑起来,这样冷静的人也会有不够冷静的时候,
“我得好好想想要不要收这礼物。”她屏息说着,虽是矜持的口吻,却掩不住语气里的欢愉。说着,她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样绕着陆世澄踱起步来。
陆世澄不禁低头一笑,闻亭丽挪到他的右边时,他也随着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待她走到他背后时,他也不紧不慢转过身。
他的视线就没有从闻亭丽身上离开过哪怕一秒。
走着走着,闻亭丽无意间发现了书架上有一样很眼熟的东西,那是――那是她前不久送他的小猫绣屏,摆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这样,他在书桌后办公时,一抬头就能跟绣屏上的猫眼对视。
她心里像吃了一颗糖,一下子变得又甜又踏实,回身对准陆世澄,很隆重地发问:“陆先生,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得先正式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世澄俨然早已猜到她要问什么,清亮的眼波里泛起了细小的涟漪,就那样牢牢凝视着她,闻亭丽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反而勇敢地朝他走近几步。
他的呼吸很灼热,轻轻拂到她的额头上,令人生出一种微麻的战栗,她眼里起了迷醉的荡漾,低低地问他:“那一晚你究竟有没有来找我?来的话,又想对我说些什么?”
陆世澄望着她的目光愈发黯沉,喉结动了动,指指自己的心口。
忽听门外喝道:“谁在里面?”
闻亭丽脚下一崴。
那是一把苍老的嗓音,语调又冷又锐,犹如一把带着寒光的刀。关键声音是从书房那扇暗门外传来的,照理说寻常客人不会经过那么隐秘的通道。
陆世澄伸手扶稳闻亭丽,面色却早已沉了下来。
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太爷,您今晚不是要在北平――晚辈该死,晚辈刚才忙着送邹校长回去,没能――”
老者毫不留情打断邝志林:“谁在世澄的书房里?怎么听着像是女子的声音。”
邝志林忙不迭笑道:“澄少爷一个单身汉,他的书房里怎会有女子?今晚的客人实在是多,声音没准是从花厅里传来的。”
“开门!”老者显然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
闻亭丽紧张地看向陆世澄,她已经猜到门外那人是谁了,陆世澄的祖父,陆家的第二代传人,陆鸿隽老先生。
她是从不畏惧与人打交道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位陆家老太爷的声音冷到让她犯怵。
正不知如何是好,陆世澄早已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闻亭丽的心骤然踏实下来,陆世澄的背影比她想象中还要挺拔,像是能抵御一切风雨的样子。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拄着拐杖跨了进来。老人这一亮相,便给人一种泰山压顶的威迫感,年纪至少有六十岁了,但他的身板仍像年轻人一样板正,没有穿洋服,而是着一件深青色中式长衫,面料薄而光润,尺寸也极合身。
闻亭丽从小在服装店长大,深知长衫要做到这种程度有多不容易,单看这通身一丝不苟的细节,便隐约体会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严苛。
老人似乎也不大喜欢西洋化的配饰――礼帽、手表、打簧表一件也没有,仅在拇指上戴着一枚绿莹莹的翡翠扳指,闻亭丽第一次看到有人戴这样硕大的戒指而不显得轻浮,仿佛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绿,天生就该长在老先生的指节上一般。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暗暗对比这祖孙俩的长相,陆世澄与陆老先生并不太相像,陆世澄身上自有一种温和沉静的气度,陆老先生的五官却更粗犷,气质也偏于冷硬。
这时候,她感觉一道视线朝自己射来,老人在盯着她看,目光尖锐得活像两把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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