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尺度很难把握,演过了就显得假,演得不够又无法打动人。闻亭丽只在脑海中回想父亲住院时的光景。不,不是父亲第一次被邱大鹏重伤,而是后头病情加重的那几次。
当时自己是怎样一种情绪来着?
或许是那段经历给闻亭丽留下的刺激太深,她几乎只用了两秒钟就进入了状态。
这场戏一演完,制片人不再频频打呵欠了,屋内外一阵鸦雀无声。
很快进入第二场戏。
【二十四岁的南淇望着桥下的滔滔的江水,无数次想纵身跳下,但最终,求生的意志让她走下大桥。】
关于这幕戏如何演,闻亭丽先前在化妆间里独自揣摩了许久,二十四岁的南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不论生活带给她什么样的苦难,她都坚强地扛了过去,这次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居然让南淇彻底丧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相信不仅仅是日常生活的痛苦,或许还有来自亲友的背叛和欺骗。
闻亭丽想象着“南淇”这一路走来的心理状态,泪花不知不觉从眼角冒出来。
屋子里的人尽可能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闻亭丽的表演,但她脸上的的确确表现出了一种真切的悲痛和绝望,真得不能再真。
在众人的注视下,南淇摇摇晃晃走到桥头,表情空茫地望着下面,仿佛有风吹来,吹涩她的眼眶,她木着脸立在桥头,无意识圈紧自己的胳膊,就在这时,她的肩膀猛地抖动了一下。
很快,她的额头冒出了大颗冷汗,脸色更是煞白,与此同时,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强烈复杂的情绪,她开始崩溃恸哭,嘴唇和下巴难以控制地颤抖。
只这几个动作,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个“南淇”刚刚遭受过一场毒打,她全身上下都是伤,所以,她的行动是如此困难,所以,她的痛楚里还含着一股强烈的惧怕和恨意。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是表演,却让人忍不住误会这女演员是真的受了伤,太逼真了,她的每一次皱眉,每一个哆嗦都能让人跟着心头一紧。
在座的只有黄远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面在心里为闻亭丽喝彩,一面暗骂闻亭丽为了表演不顾自己的死活,有那么几次,她担心得差点从席上跳起来,最终因为怕影响闻亭丽的状态,又强按着坐下。
这场戏演完,屋内屋外不复方才的平静,而是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嗡嗡嗡响个不停。
身为文艺界人士,大伙都知道优秀演员往往能将悲痛等不同情绪展现得惟妙惟肖,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将躯体上的“疼痛”演得如此逼真的。
方才那一幕,让人不知不觉跟着咬紧牙根,他们开始用全新的目光认真审视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演员。
到第三场戏时,周围投来的目光里,隐隐约约多了一份期待。
黄远山反倒担忧起来,假如最后这场不比前两幕戏发挥得更好,只会让人产生落差感,反倒不如“一开始不够好,后头好”来得好。
另一方面,演员是能感知观众对自己的期待的,压力一大,就容易发挥失误。
她紧张地把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
她没猜错,闻亭丽的的确确在发愁该怎样表演。
【三十一岁的南淇独自坐在黄昏的房间里抽烟,抽完一根烟,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没有前因,没有交代任何背景,没有人知道南淇为什么这样做。
编剧月照云甚至没有花笔墨描写南淇此刻的表情和情绪。
这场戏给了演员最大程度的发挥空间,却也让人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
二十四岁那次扛过去了,三十一岁的这一次为何走得如此决然?
一个人独坐在窗前抽烟时,“南淇”的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什么。
一直揣摩到最后一刻,闻亭丽都还没有拿定主意该怎样演绎。
“闻小姐,时间到了。”
闻亭丽硬着头皮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道具,“窗前”有桌有椅,她若有所思走过去坐下,当二号镜对准她时,状态瞬间不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衣服也没换,眼神和姿态却足足苍老了十岁,抽烟的姿势很娴熟,甚至透着点油滑的感觉,坐姿也有点“不正经”,一手抱胸,另一手懒洋洋夹着烟。
众人看得大气不敢出,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南淇”跟前两幕戏的“南淇”联系在一起。
“南淇”静静对着窗外吐烟圈,脸上没有激烈的情绪,相反,她十分豁达和平静。
低头掸掸烟灰,她的鼻腔里哼起了歌,歌是十年前流行过的渔光曲,曲调有点悲伤,可她哼唱得很轻松。
哼了半截,不知想起了什么,南淇“哧”地一笑,接下来,她没有再吸烟,也没有再哼歌,只是夹着烟管在那儿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她看上去不像一个真人,倒像一座木雕,她的脸上没有恨,也没有悲,只有一片空白,她安静到连头发丝都垂在那儿一动不动。
看到此处,场内有人不由自主松松自己的领口,太压抑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闷感压在心头上,这女人的神态活像是陷进一个看不见的深渊,那是生活中的的沼泽,现在的南淇,正随着沼泥缓缓沉没,没人可以伸手拉她一把。
不少人被这一幕勾起了内心深处的忧恐,生活的路从不平坦,自己的沼泽地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可是,这个女人显然已经累坏了,因为只有最深的绝望,才能让肢体产生这种麻醉性的失力感。
直到被香烟烫到了手指头,南淇才有了一点反应,但她并没有立即撒开那根烟,而是机械地转过头盯着它看,这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空心人。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里毫无预兆地流下了两行泪水,嘴边却勾起一丝厌世的笑,随手丢掉香烟,倾身到抽屉里摸出一把匣子枪,动作很从容,表情也很随意,就像平日里在抽屉里找脂粉一样。
随后,她闹着玩似的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桌子上有面小镜子,她对着镜子比划来比划去,俨然在找寻一个最合心意的位置。
突然间,她毅然扣响了扳机。
“砰――”伴随着那声响,南淇像一尊被击碎的雕像,颓然坍塌在桌上。
死寂的感觉滔滔的潮水淹没这房间,房间里刹那间变得悄无声息,每个人都像被这看不见的冷水呛住了,胸口憋闷难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远山霍然起立,太拼了!简直不要命!
以闻亭丽这会儿的伤势,根本不可能毫不迟滞地做出这般流利的表演,可是她做到了。
她举手扣抢的动作要多果决就有多果决。相应地,伤口必然也是要多痛就有多痛,可她面上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
这段表演把人的心弦一点一点拉到极紧,再残忍地将心弦一下子割断。短短几分钟,黄远山感觉自己也跟着南淇死了一回,她现在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只想大口喘气。
不知谁率先爆出一声喝彩:“好!”掌声轰然而起。
没等分数出来,闻亭丽就急匆匆出了屋。
刚才她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在强撑,这会儿是一刻都撑不下去了,受伤的肩膀在一跳一跳地痛,痛得她冷汗直冒。
迎面围上来一大堆记者。
“闻小姐,我认出你了,你是上回青少年话剧比赛的冠军,难怪黄老板说你是天才,刚才这段灵得不得了。”
闻亭丽越急着抽身,越是挪不动,偏偏黄远山还要主持比赛没有跟出来,不然还能帮着解围。她只得忍痛笑道:“实在抱歉,我得尽快去一趟盥洗室,稍后再接受各位的采访行不行。”
记者们惦记着尽快尽快回去盯住第二号登场的玉佩玲,怎肯放闻亭丽离开。
“就说两句就成!闻小姐,这是你第一次拍片子吗?以前有没有在别的片子里跑过龙套?”
这时玉佩玲带着一帮人出来了,先前她一直按照规定在化妆间休息,这会儿一出来,不期然看到记者们对闻亭丽如此热情,不免有点摸不着头脑,那姓陈的经理警惕地觑了闻亭丽两眼,干巴巴笑着说:“借过、借过,轮到玉小姐试镜了。”
然而,记者们一心想要从闻亭丽处弄点采访资料,竟是推也推不动。
忽有人强行分开人群走过来。
“闻小姐,先前黄老板说你崴伤了脚,约我过来为你诊治,怎样?还能走动吗?快随我到那边诊视。”
闻亭丽惊喜出声:“路易斯大夫。”
路易斯二话不说扶着闻亭丽向外走。他是沪上名医,记者们多少都听过他的大名,一时也不好再拦,眼睁睁看着他二人顺利突围。忽听有人说:“那不是陆公子吗?”
记者们集体向后看,闻亭丽心口猛地一跳,也跟着回望。果见一眼就看见那高挑的身影站在走廊另一侧。
陆世澄身边是邝志林和黄金公司负责业务的沈副经理,再后头,是《时间的沙》的导演洛光明。
沈副经理和洛光明正唾沫横飞跟陆世澄说着什么,陆世澄的目光却望着这边。
他望一眼闻亭丽,随即对路易斯大夫使了个眼色,路易斯忙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我们走吧。”
闻亭丽不敢让自己的笑意明晃晃挂在脸上,乖乖随路易斯转身。
玉佩玲早迈步朝那边走去,她像是对陆世澄充满了兴趣,一路盯着他的脸瞧个不停,到他身前时,她站定了脚,等着他主动跟自己打招呼。
她不信陆世澄没有听说过她,她有点好奇像他这样矜持文雅的公子哥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同她搭讪。
陆世澄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旁处,稍后转身就走。
玉佩玲顿觉扫兴,嘟了嘟嘴,昂首迈入摄影室。
“陆公子是专程来看玉小姐试镜的吧。” 有人瓮声瓮气冒出一句,声音很大,惹得众人一顿。
陆世澄诧异皱眉,邝志林也愕了愕,但他随即把否认的话咽了回去。
洛光明却急忙笑着说:“不是的,陆先生是过来洽谈《时间的沙》注资一事的。”
他却忘了,这种事越解释越容易引人猜测,他这一回应,记者们马上就来劲了。
“这样巧的吗?怎么偏偏在玉佩玲小姐试镜这日来贵公司洽谈业务?对了,从前没有听说陆氏家族对电影行业感兴趣,为何这次陆小先生突然要投资电影了?是不是因为玉小姐这次要主演黄金影业的电影,所以特地以这种方式为她保驾护航?”
“陆先生,你跟玉佩玲小姐是何时认识的?”
陆世澄理也没理就径直上楼去了。
记者们无奈之下,只得掉头围住玉佩玲的经理。
那姓陈的却只是暧昧地说:“这个嘛……无可奉告,无可奉告。”
闻亭丽险些气破肚皮,刚才她可是全瞧见了,就是这陈经理丢出的那句“陆公子是专程来看玉小姐试镜的”才引来了骚动。
她真想揪住这人的三角脸面前问他要不要脸。
玉佩玲也真是的,怎么雇了这样的人当自己的经理。
直到进休息室重新上药时,闻亭丽仍未完全消气,忽听隔壁有人说:“这个陈茂青真够厉害的,随随便便一句话就给玉佩玲添了一桩新闻,对方还是陆家,不怪玉佩玲红成这样,照我看,小蝶君和周曼如手边的所有人马加起来也不及一个姓陈的会搞事。你瞧着吧,就算今天玉小姐试镜不利,也会凭借着新的新闻霸占明天的报纸的。”
闻亭丽听得一愣一愣的。
路易斯对于这些事毫不关心,只忙着检查闻亭丽的伤势。
“闻小姐拼命之前能不能稍稍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闻亭丽面露愧色:“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你演第二幕戏的时候我们就来了。”
“那陆小先生他――”
“也在。”
所以陆世澄看过她的试镜了!闻亭丽眼睛亮亮地问:“他怎样说?”
路易斯苦笑:“还能怎样说,陆小先生自是担心得不得了,闻小姐,我们都知道你很想争取这次机会,但你得牢记健康才是是首位的,没有健康一切努力都将是零。”
“是是是。”闻亭丽心虚地叹口气,“对了,我不想缠太多纱布,最好衣裳外面看不出才好。”
“这些事陆小先生都交代过了,放心,我有法子。”
弄完胳膊,闻亭丽重新将外套穿到旗袍上,不慎扯到伤口,口中“嘶”了一声。
“这时候知道痛了?先把这两片药吃下。”
闻亭丽口里吃着药,耳朵却忙着听动静,自从玉佩玲进去后,走廊上的掌声就没有断过,这让她的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尽管试镜时她拼尽了全力,但她对于自己能否胜出她可是一点底都没有。
她盘算着出去瞧瞧其他女演员的表演,横竖她的试镜已经结束了,不必担心犯规。可她没想到路易斯给的药丸里有点安眠的成分,没等她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忽听有人在耳边叫自己。
“闻小姐!闻小姐!”
闻亭丽一睁眼,不禁吓一跳。除了路易斯,面前还站着一堆人。
为首的是个姓鲍的导演,今天这场试镜比赛,由他负责接待工作。看闻亭丽醒了,他笑着说:“闻小姐,大家都在那边等你呢。”
闻亭丽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所有演员的试镜都已结束,翁主席要宣布比赛结果了。”
闻亭丽赶到会议室时,里头已然吵成一团。
“这分数你们怎么敢打出来的呀?连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闻亭丽都有八十七分,玉佩玲小姐却只有八十分,摸摸自己的良心,这分数你们自己相信么?敢将这样荒谬的结果公布于众,就不怕大众的唾沫星子把你们黄金影业淹死?”
黄远山试图安抚众人:“各位不要急,这分数是几位评选人当场打出来的,打分时除了翁主席和制片人在场,各家报社的记者也都在,你们不信我们的话,总该相信外界的意见,这结果究竟客观不客观,问问他们不就行了。”
记者们不便得罪两头,只得含含糊糊笑着说:“几位女演员的表演各有千秋,实在分不出谁最好。”
陈茂青等人岂肯罢休,趁黄远山不注意,一把夺过打分页的细栏,一看就怪叫道:“你们瞧,第二幕戏闻小姐居然得了九十四分,其他四位女明星平均只得了八十多分,一幕跳河的戏,凭什么能拉开这样大的差距?!姓黄的!你们若是早就内定人选了尽管直说,何必利用玉小姐的名气来给你们的新戏造势?”
某位制片人尴尬地咳嗽一声。
陈茂青立即刹住话头,改而围过去。
“杜老板,您怎么说?”
大家心里都知道,飞迪儿公司的几位投资人打定主意要让玉佩玲或是小蝶君来出演,为此,曾亲自带着剧本去造访几位女演员,而杜老板是制片人当中出资最多的,也是历来最反对闻亭丽出演的,大伙都盼着杜老板说一句公道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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