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祝熙语打开了属于侯政谦的那封,她对侯政谦的感情很复杂。小时候侯政谦就对她很好,后来去了侯家更是唯一不索取、反而付出的那个,祝熙语真的有将他当作哥哥对待。但八年前,侯政谦突然被送到了部队,乔淮娟也变本加厉起来,祝熙语因此被逼去了学校住宿。
再然后,祝熙语逐渐长大,看懂了侯政谦的眼神、乔淮娟的愤恨、侯政然的不屑,明白了侯政谦并不是不索取,而是索取更多。她觉得有些恶心,但她不能做捅破窗户纸的那方,便只是顺着乔淮娟的心思和他淡了来往。
下乡前的通话是他们这些年最亲近的一次了,那时候的她其实并没有想过侯政谦能改变什么。只是在那样一个所有人都在算计、指责她的下午,他是唯一一个善意,她没忍住生了些软弱的期待,期待有个人能站在她这边。
但乔淮娟不过一句话,侯政谦就毫不犹豫地食言。想起那晚听到的内容,祝熙语又觉得恶心了,他们当她是什么?可以随意被转让、处置的、侯家所有物?
她打开对折着的纸,上面都是些关心她的话,最后一句是,“收到请回电。”祝熙语草草看过一遍就将这封也放在了一边,并不准备按他所说的办。
最后一封是乔淮娟的,祝熙语直接了当地打开,侯家两兄弟的结合体。前半段是乔淮娟式的慈母关心,后半段是比侯政然更加隐秘的威胁。祝熙语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句,“你大姑听闻了最近的事,非常生气。得知你现在就在邻省,准备亲自来看望你。我没劝住,记得好好和你大姑说话,别惹她生气。”
祝熙语才不信这上面的话,大姑早就是侯海夫妻的爪牙,这句话的真实情况只能是:乔淮娟发现上韩村她插不进手,自己又鞭长莫及,便派了她大姑来给她找麻烦,哪怕添堵也行。
说实话,乔淮娟成功了,大姑还没到,祝熙语便已经开始头痛了。
她的大姑实在是个一言难尽的人,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她自己和利益。祝熙语从没见大姑对谁好过,她带走多半粮食钱财留十岁的弟弟一人在家,奴役丈夫一日不停地做工赚钱,用女儿换高额彩礼却又舍不得为儿子出彩礼钱。对唯一的侄女毫不关心,甚至多年顺着给她钱的侯海夫妻的意思用长辈的身份压制她。
正想着,院子里传来知青院其他人热闹的嬉笑声,听起来像是一起去了镇上。祝熙语没出去,她心里乱得很,不知道大姑是否已经出发,也猜不到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姑会给她日渐平静的生活带来什么波澜,自己又该怎么应对。
想着想着,祝熙语竟就这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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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四月底,祝熙语都没收到大姑的消息,侯政谦后来又打了电报给她,被同村的人捎回来。祝熙语在托韩峰替她寄了土特产给杨姨、赵韵和尹聪的时候才顺手回了一封信,客气地表示自己现在很好,谢谢大哥的关心,之后便没再收到电报了。
祝熙语和知青院里的人关系越来越淡,除了方冉和陈佑,其他人都很难和她说上几句话。来找她说亲的婶子也越来越多,祝熙语经常在学校门口撞见一些面生的男青年,有的只是偷偷看她,有的会主动上前打招呼,祝熙语统统温和地拒绝了,表示自己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
但这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男青年们和说亲的婶子们还是络绎不绝地来,祝熙语为此颇为困扰。
五月中旬,刚下课的祝熙语在办公室门口看见了萧可和她几年未见的表哥潘宁强。
潘宁强的眉梢比起几年前多了些阴郁,又高又瘦、皮肤微黑,眉眼有些像他的舅舅祝远霆,只是祝远霆总是带着笑,那几分本就不多的相似就又被冲淡了几分。
“小语,你表哥、表姐和大姑来了,在宿舍等你。”萧可的目光里还残留着惊讶,毕竟她实在很难将那个刻薄刁蛮的妇人和祝熙语联系起来,想到那妇人一进院子就各种挑剔、在祝熙语的位置翻三找四,她向祝熙语投去了怜悯的目光,心里却有几分快意,原来她也不是样样都好。
“表妹。”潘宁强见到祝熙语也依旧冷淡。祝熙语把目光从表哥潘宁强有些变形的手上收回来,对着萧可道,“可可,麻烦你先回去和我表姐和大姑说一声,我还有节课,等会儿就回来。”
她走到办公室里拿出自己放在这边的零食袋子,里面有一些桃酥、鸡蛋糕和麦乳精,“麻烦你陪我大姑聊聊天,这个你帮我拿回去,你们垫垫肚子。”
萧可眼睛转了一圈,想问祝熙语的表哥不跟她回去吗?就听祝熙语对身边那个异常沉默的男子说,“表哥,你先和我聊聊这几年家里的事,正好现在是课间。”
潘宁强点头,一副任人作为的模样。萧可见状只能提着东西走了,一步三回头,就见祝熙语带着她表哥去了院子的角落,说了句什么,对面的男子猛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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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祝熙语才和潘宁强回到知青院,刚打开宿舍门就见她大姑在翻她的东西,但祝熙语重要的东西都锁在箱子里,她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表情不太好,见到祝熙语就道,“我的大小姐侄女,终于愿意见你大姑了。”
祝熙语没理她,对着萧可说,“我好像看见鸡圈那边产了几颗蛋。”这是支萧可出去的意思,萧可不情不愿地走了。潘兰茹见一向不喜欢理人的弟弟竟然对她使了个眼色,惊奇地跟着萧可一起出去了。
屋里,祝熙语摘下遮阳帽,给祝文秀的杯子添上水,“大姑怎么来的?”
听见这个祝文秀就生气,她长得其实很好,不负她的名字,清秀极了。只是大概因为刻薄的性子,她的嘴角和眼睛都有些下垂,看起来就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她重重地坐在祝熙语的床上,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见你真是不容易,我本来上个月就准备过来的,在火车站被人偷了行李,差点家都回不了。”她眉毛一挑,“大姑是为了看你才会被偷的,丢的东西和钱该你赔给我。我就不算那么清楚了,就给我一百块吧。”
祝熙语真是要被祝文秀的大言不惭气笑了,老家到汉台市的火车票就算是软卧票也不会超过二十块,她大姑更不是个会随身携带太多钱的性子,什么行李能值八十块?况且想也知道是祝文秀太过张扬才惹了别人的眼,这笔帐怎么也算不到她头上吧?
祝熙语笑,“一百块,大姑报警了吗?我哪有钱,这些日子都花得差不多了。”说着她故意拿出一个罐头,“这是我最后一个罐头了,待会儿我拜托知青做给大姑和表哥表姐做了吃吧。”
祝文秀闻言一惊,都忽略了祝熙语后半句话,“你都花完了?不可能。”乔淮娟和她透露过,这丫头至少存了一千块,离开北城前还卖了工作,“你工作换了...”
祝熙语一脸天真,刻意打断祝文秀的话,这里可不是个能乱说话的地方,“我和赵韵可是最好的朋友。”说着她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而且我不给别人的话,侯语希肯定要抢走躲开下乡,凭什么就我一个人要离开首都?”
祝文秀快被这丫头气死,她忍住,“你妈说你第一年工资五百多,后两年八百多,你怎么可能把钱都花完了?”
祝熙语凑近,压低声音,“大姑没听萧知青说嘛?我现在在村办小学当老师。”她给了祝文秀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不用下地每个月还给十块津贴,够我每月花了,是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
祝文秀眼前泛黑,破口骂道,“你这表面聪明的蠢丫头,首都的工作说让就让,买这么个破工作还洋洋得意,我怎么有你这样蠢的侄女?”
祝熙语也不干了,“你聪明,你十八岁就知道扔下弟弟嫁出去,还不忘拿走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天下你最聪明!”
祝文秀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小声点小声点,大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
祝熙语冷着脸,“不用你假好心,我还以为你是带着表哥表姐来看我的。没想到你和以前一样,根本不关心我。”
祝文秀连忙哄她,继续打探她把钱都用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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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外,潘家姐弟站在一棵大树下也刚结束对话。潘兰茹双眼含泪,“表妹真这么说?”
潘宁强的眼圈也红红的,重重点头,亮出手里紧攒着的东西,“这是表妹提前给我的,说剩下的等我们到家了汇过来。”
潘兰茹的眼泪滚落,“没想到娘那样对她,咱们这些年也从未帮过她,她还愿意帮我们。”她擦去泪,“你现在就去公社,我待会儿给娘说我心里乱乱的,让你去跑一趟安安心。”
潘宁强点头,将手心里的东西装进上衣口袋里,又小心扣上扣子,“我这就去。”说着他转身就跑了起来,行动间第一次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朝气。
刚跑到转角,就见一个瘦猴样的少年骑着一辆半新的二八大杠冲了过来,潘宁强往旁边一跳才险险避开。少年却停在了他面前,潘宁强紧握手心,“我没碰到你。”明明比少年高壮很多,声音却十分紧张。
潘兰茹见状赶紧过来。就见那少年探头看了眼知青院,问,“你们就是潘家表哥表姐吗?”
潘家姐弟对视,点点头。瘦猴子一笑,把自行车递给了潘宁强,“我是韩兴,祝姐姐让二蛋到我家说要借车子给她潘家表哥用,我给你送来了。你这是要去哪里,我给你带路。”
潘宁强低低道,“去公社。”祝熙语明明是妹妹,却成了护着他们姐弟的那方,还考虑得这样周全,怕他受累。潘宁强惭愧又感动,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我问路过去吧,天色不早了,回来估计要摸黑。”
韩兴直接跳上了后座,“你会骑车吗?会的话就快走吧,祝姐姐的表哥就是我的表哥,不用客气。”他眼睛一转,“你要是不好意思,等会儿回来了就替我向祝姐姐要一块儿叫巧克力的东西,我爱吃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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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祝熙语和萧可挤在一起,祝文秀和潘兰茹睡在她的床上。祝文秀奔波了两天,晚饭有肉有饭地吃了一大碗,很早就睡了,此刻还发出些轻微的鼾声。祝熙语闭着眼睛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留意院门外的响动。
“叩叩叩——”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祝熙语做出被吓醒的样子,“谁?”
许之桃也被惊醒了,生气地吼,“谁啊,大半夜的。”这一嗓子成功让祝文秀也骂骂咧咧地醒了过来。
“是我,娘,快开门,爹去山上砍树,摔进河里了!”祝熙语还没打开院门,表哥潘宁强又急又怕的声音就传了进来。“什么?!”祝文秀惊呼。
半个小时后,潘兰茹在厨房烙饼,潘宁强在灶前添火,重复了不知第多少遍,“姐下午说她心里一直跳得厉害,我也是,我们就想着去给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也问问他。”祝文秀知道这个,她下午才因为这个骂了潘兰茹多事、浪费钱。
潘宁强的声音还哽咽着,“接电话的人身边正好有我们村的人,听见我的声音就接过了电话,告诉我爹不在家,听说是从山上摔下来被二叔送去医院了,他们没见到爹,只看见河边石头上都是血。”
祝文秀只觉得自己快急死了,丈夫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劳动力,也不知道他伤的怎么样?住院要花多少钱?二弟媳妇是个奸诈性子,会不会趁机偷拿她的钱?
她没忍住对一旁的祝熙语吼道,“你赶紧送我和你表哥表姐去车站,你姑父都摔了你没听见吗?”
祝熙语眼眶红红的,“现在也没火车,等天亮了,我去找村里的王叔,用牛车送咱们去公社,九点公社有趟车去汉台市,到时候大姑你们再坐火车回去。”
祝文秀闻言才勉强满意,又去骂潘兰茹烙的饼糊了。
祝熙语对着灶前的潘宁强喊道,“表哥,你跟我来,我给你们装些这里的土特产。”潘宁强乖顺起身,随她出去。
两人去了鸡圈处,这里能看见整个厨房的动静,又不会被附近的人听到谈话声。
祝熙语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我想了想,汇款说不定会被人传到大姑那里,不如私底下直接给你。”她直直望着潘宁强的眼睛,语气颇像个长辈,“回去先把表姐的彩礼退了,那人的大儿子和表姐差不了几岁吧,太不合适了。好好给表姐找个夫家,要是男方勤劳人好,彩礼少些也没关系。剩下的钱,你找个合你心意的好姑娘。一家人一起努力,不愁日子过不好。”
祝熙语顿了顿,露出难过的神色,“虽然我爸已经不在了,但我想他也舍不得看你们一个两个都被逼进火坑里。这三百块,是我在首都工作存下的最后一笔钱。”她眼眶红了,“你知道的,乔淮娟...我只能帮这么多了,表哥。”
潘宁强拍拍祝熙语的肩,声音发抖,“别这样说,满满,是我这个当哥的没出息,帮不了你,还要让你费心。你放心,我回去会看好娘的,再不让她给你添麻烦。我和姐也会好好过日子,你要是想家了就给我写信,我来接你。”
听见这声“满满”,祝熙语原只是做做样子的泪水珠串似的落下,多久了,多久没听见过这个名字了?但眼下还有正事,祝熙语忍住心里因为这个名字引出来的情绪,“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是乔淮娟不安好心,我在上韩村不知还要呆多久,我实在不想让别人议论我的家事。”
潘宁强看着表妹漂亮的眼睛红红的,只觉心口被狠狠锤了一拳,这里应该盛满笑意才对,就像小舅舅没出事的时候那样,耀眼的、浪漫的笑。他看看天色,“你放心,表妹已经拉了我一把,我不会再逃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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