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达贡却跟他们玩起了捉迷藏。沙漠广袤,越往北往西,大周的补给越不可能。这一队精锐,自带补给,深入沙漠。随着他们越深入,他们的粮水就越少,如果在水耗尽之前还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他们很可能会渴死在这片沙漠中。而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沙漠中,俺达贡的队伍却可能藏在任何一处。
歼灭俺达贡,似乎成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这支沉默的队伍依然满怀信心,每一个人的目光中都闪动着必胜的信心。这不仅仅因为过去一年的胜利,更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主帅,将带领他们获得下一场胜利,建立彪炳史册的功勋。
队伍最前方,一片高出的沙丘之上。
身披黑甲的高大身影正看向远方。
目光所及,都是黄沙。
他身后,是另一个披甲年轻将军,此时抱着头盔,静静看着这人,等他最后的决定。
是返回,还是继续向前。
返回,携当前战功,对他们而言已足矣。
但保留了精锐力量的俺达贡,早晚会卷土重来。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北地必将再起战火。
年轻将军抿了抿同样干涩起皮的唇,看着他的主帅——宋晋。
他们携带的水和粮最多还能撑七天。而此处,距离出沙漠已经是十二天的路程。从这里返回,再加上后勤接应,他们还可以带领大军活着回去。继续向前,如果在十天之内他们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不能歼灭他们获得补给,他们都将死在这片沙漠中。
周迟随着宋晋的视线看向无边的沙漠,轻轻打了一个冷战:也许俺达贡就在等着他们往前,等着他们断水断粮的时候,反杀他们。
日光冷冷照耀着连绵黄沙,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此时的周迟不知道。他只是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等待宋晋做出抉择。
宋晋目视苍茫的天空,许久没有说话。
日头冷冷地照着,冰冷地日光落在宋晋黑色的铠甲上,上面遍布干涸的血迹。他扶着腰间的长刀,转过身来。
周迟视线立即看向宋晋。
于此同时,乌压压的一片缓慢升起,是坐在黄沙上的士兵们站了起来。背着他们仅有的干粮和水囊,同样握着他们腰间的刀,同时看向了他们的主帅。
一双双眼睛,沉默地看向宋晋。
无论他做出何种抉择,他们都将义无反顾跟从他,去赢,或者去死。
同所有人一样,宋晋的唇也因为沙漠的干涩和夜晚的寒冷,起了皮,有裂开的口子。他那双握着长刀的手,早已不是当年握笔杆的模样,大大小小的裂口,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向被衣甲覆盖的手臂处蜿蜒。一年多的风霜与征战,让他一张脸越发棱角分明。随着他转身,他的目光所到之处,都带着无言地力量,让下方的兵士们越发握紧了刀挺直了脊背。
整个沙漠寂然无声。
宋晋开口,往日如水的声音如同砂砾打磨,越发低沉,带着微微的沙。一如既往地清晰,坚定。
“将士们——”
将士们望着宋晋,等待着。
“我意继续向前,剿灭北蛮主力,诛杀俺达贡。”
再一次,宋晋是那个承担一切的决策者。成,他将带领他们一起建立不世功勋。败,他将与他们埋骨黄沙之中。他与他们生死与共,并以他的决策,承受后世无尽褒贬。
宋晋坚定道:“为了大周北境百姓的安宁,毕其功于一役。从此,诸位同我,以及我们的兄弟亲人,还有未来我们的孩子——”
“儿子,不必像我们一样再次经历残酷的战火,在冰天雪地中厮杀,在绝境中负重前行。”
“女儿,也不必像我们的妻子姐妹一样,在动荡中惶惶不安,在绝望中无可奈何。”
宋晋的声音几乎温柔:“我们有机会为他们创造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远离战火,远离蛮人的威胁与欺侮,让他们生活在一个更值得期许的王土中。”
每一双看向宋晋的眼睛都雪亮。
宋晋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缓缓拔出了他的长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为亲故!为后人!”
瞬间是无数拔刀的声音,无数把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
“为亲故!”
“为后人!”
这支沉默而顽强的队伍,跟随着他们同样沉默而顽强的主帅,向着万里黄沙继续前进。没有辎重,让他们行踪莫测,行动迅速。
六天后的深夜
在广袤沙漠中的某一处营地,篝火燃着,上头烤着的羊肉滋滋冒着油光。
放松了警惕的北蛮士兵早已卸了甲,觥筹交错,大口大口吃肉,大碗大碗喝酒。
如果说北地连绵的山是大周对北蛮的屏障,这片连绵的沙漠,就是北蛮对大周的天然屏障。在深入沙漠的那一日,他们就已觉到了久违的安全。
上首的俺达贡端着酒碗,不自觉地凝着眉头。
一旁一位将军声若洪钟:“此次不利,但来日方长!周青烈当年难道不勇猛?还不是被大周朝廷提防,差点整个镇北侯府都被牵连。眼下宋晋那小子携大功而归——”这位北将军一饮而尽,抬手抹了一把嘴,冷笑道:“大王以为,大周上下能容他多久!”
到那时,他们的机会多着呢。
“总有一日,那些两脚羊会成为我们的奴隶,整个大周都会成为我们的牧场,一雪今日之耻!”
说着他端起大碗跟狼王一碰。
俺达贡总觉有不祥预感,却又觉得是此番失利让他患得患失。想到这里,他一饮而尽,重新加入了部下的饮酒中。
这里可是他们的卡兹塔沙漠!
卡兹塔,被大周人译做——“绝望之境”。
在狼王的家乡,它的意思是——“母亲”。
篝火渐渐低暗,酒碗渐渐空了。只有美酒和烤肉的余香还在,酒酣肉足的北蛮将士渐渐入睡。
半夜,一个北蛮兵离开营地,迷迷糊糊半闭着眼睛往前走出了好一段,他想要出恭。
沙漠夜晚的寒气激得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再也动不了了。
被黑暗笼罩的沙漠,无声地冒出一群灰扑扑地士兵!此时他们沉默漆黑的眼睛看向了他!
这个北蛮兵一认出他们身上的甲衣,就已腿软了。
是大周的兵!
大周这支由宋晋带领的精锐,展开了对北蛮的剿杀,就从这个北蛮兵开始!
最后时刻,北蛮那位铁塔一样的将军再次眼睁睁看着纵马的宋晋长刀举起。
只不过这次,他割掉的是这位铁塔一样的北蛮将军的头颅。滚落在地的头颅,似乎还能看见马上的宋晋,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周迟的刀与狼王俺达贡的弯刀碰撞在了一起。
狼王很快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彷佛看见了当年的周青烈。当时,父亲就说,这人会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
后来证明,英明睿智的父亲也有出错的时候。大周自己就替他们按住了周青烈,打断了他的脊梁,整整近十年,让他如同一只只能趴在地上的狗。
唯一可惜的是,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父亲,都没能在战场上击败那人。那人就已被大周朝廷磋磨得老迈不堪了。
俺达贡眯细了眼睛,这次他要亲手斩杀周青烈的后代!
狡猾的狼王敏锐地看到了关键一击的机会:这次,他将在战场上让周家人变成废人,一只再也站不起来的狗!
就在狼王朝着周迟左胸狠狠挥刀的时候,一支羽箭正中他的额头。
真正的一击毙命。
狼王甚至没有机会转头看向射出这一箭的人,就轰然落马。
死前最后一刻,他想到了宋晋。再一次,他还是低估了他。明明那人已经取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可俺达贡却还是只把他当成一个足智多煤的文人。他以为只有周家的刀在战场上要他的命,却没想到,那个探花郎,不仅能够挫败他的大计,阻挠他的前进,甚至击退他的战队,还能用一支箭——要了他的命。
一年前,他甚至没注意过这个名字。
宋晋。
周迟大刀割下了狼王的头颅,高高举起。
北蛮彻底溃败。
火把中大周士兵欢呼一片。
篝火重燃,一坛坛酒重新被搬了出来!
兴奋的周迟看向身旁的主帅,忍不住道:“大人还没告诉我,您这一手箭法到底怎么练的?”这个问题,他在京郊大营的时候就想问了。
“为了吃肉。”
“啥?”
宋晋已收了弓,看向未来的妹婿:
“就是你听到的。”
荒年,山上的野鸡和兔子但凡能活下来的,都机敏无比。为了让母亲和妹妹不饿死,九岁的宋晋伏在冰冷的山头,早已一次次考虑过手中的弓与箭的关系,箭与猎物的关系。风向的变化,空气的阻力,被盯上的猎物瞬间的反应,都在他的计算中。
久而久之,射人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人,可比荒年的兔子庞大笨拙得多。”
马上的宋晋说完这句,就没有再说话。他看向前方欢乐的将士,久久看着。
篝火,美酒,食物。
喜气洋洋的老兵,黑瘦的脸上褶子清晰无比。
大笑的小兵,喝到烈酒后龇牙咧嘴。
许久,许久。
周迟问:“大人,您在想什么?”
宋晋答:“我在想,京城的草,该绿了。”
提到京城,周迟便也没再说话了。
离开京城一年多了,京城的草,绿了。京城的人呢。
宋晋等人一出沙漠,时安就送上了京城来信。
众军士就见鲜少表情的主帅,在拿到信的一瞬间唇角有笑意掠过。
宋晋进了帅帐,一洗了手,就拆开了信。
时安难得见大人——,不由道:“可是京城?”
宋晋仔细收起了信,才回:“不是。是郡主让我小心一个人,锦衣卫千户陈青。”
时安正色,表示立即去查。
出了帐子,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大人怅然若失。
账内,宋晋已又展开了信。
灯下,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字迹。
轻轻叹笑了一声:
“每一次都是正事呀.....”
无力而温柔地喟叹:
“真的就没有别的跟我说.....我的长公主。”
烛火轻轻晃,似乎连灯光都朦胧无力了。
人们管这样无力柔软的感觉,叫——
思念。
*
正昌九年,春,京城
京城的树木抽芽,草已绿成一片。
过去一年的变化,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谁也没想到,正昌七年的腊月,大周的太子薨了,大周的明珠郡主九死一生。
那一夜,整个京城都陷入惊骇之中。
年迈的太后这些年来第一次出了皇宫,其模样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所有人都惶惶然想起当年华阳公主去世,武宗驾崩,这已是第三次夜传噩耗。
宫门夜开。
皇后几近疯狂,陛下当场吐血晕厥。
而这一切被查实是太子府的一位宫女所为。原来这位宫女,正是当年东南盛家唯一存活的后人。当年,为给祁国公府老太太贺寿,祁家九爷看上了一幅古画。购画的任务被当地官员安排到了盛家头上。盛家当年是东南巨富,辗转购得此画献上,祁家大悦。结果却在老太太寿辰那日,被人当场指出此乃赝品。这件事没过多久,盛家就因勾结倭寇意图谋反被族灭。族灭当日,盛家喊冤之声不绝。盛家老爷子更指天泣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诬害盛家之人必不得善终!”
谁也没有想到盛家活下来一位小姐。这人还进了宫,做了宫女,后又入了太子府,甚得太子宠信。
事发当夜,此女就自戕,留书在屋墙之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此事掀起了民间对祁国公府多年来贪贿不法行为的控诉。祁国公府接连出事,先是祁国公突然病逝,后又祁国公世子祁青宴意外坠马身亡。
蜀地祁家也事乱不断。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这是当年蒙冤的盛家冤魂的复仇,祁家遭了报应。
就连当年祁煜之死也再次被人翻出,这就是报应的开始!不然再是倭乱,死谁也死不到高高在上的祁家九爷呀!原来那时候,冤魂的复仇就开始了!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正昌九年的春天,正昌帝驾崩。
这一日,是正昌帝唯一子嗣第七皇子登基的日子。
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皇城朱红色的城墙,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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