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谋士的嘴角抽动,觉得有点好笑,可又惊心,笑不出来......
他看着祁国公,瘦脸再次一抽:“还是.....还是他以为.....以为大周能出一个不足四十的首辅?”
他的声音这次哆嗦了。
祁国公皱纹颤动,慢慢看向山羊谋士,一字一句道:“大周不是已经出了一个不足二十四岁的左侍郎了吗?还是寒门出身,无有倚仗。”
山羊胡子浑身一颤。
是啊,宋晋之前,谁能想象一个二十四岁的左侍郎!这才多久,他竟觉得理所当然了。
祁国公眼睛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只有他布满皱纹的唇角扯动,慢腾腾道:“不能再任由他这么走下去了。”
“国公爷的意思?”
祁国公慢慢吐出三个字:“大礼议。”
哐当一声——
是起风了。
“秋深了,姹紫嫣红了这么久,该降温了。”
祁国公望着窗外,苍老冰冷的气息,慢慢道。
第89章
天高气爽,一片晴好。
京城官场诸人还在小来小去的推拉争斗,一篇《论孝道》的文章横空出世。
文章旗帜鲜明的主张,孝之始,孝亲也。言辞尖锐地指出,血脉之亲甚于一切,禽兽尚且知之,何以人而不如禽兽乎。
如晴空一声炸雷,拉开了后来史称“周·大礼议”的序幕。
慕元直作为礼部尚书,企图把这篇文章按下去。大礼当议,但绝不是现在!尤其是如今土地清丈正在最关键和艰难的时候,而他们寄予厚望的宋晋,羽翼未丰,不能在这个时候站到帝王的对立面。
可很快,正昌帝就把文章直接下发内阁,让内阁议是非,正视听。
帝王的意思,不言而喻。
京城的气氛一夜之间绷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了仁寿宫,看向了阁老赵廷玉,也看向了赵党推行土地清丈的先锋——大周新贵,宋子礼。
仁寿宫中
月下拿着抄录的文章,还是懵的!
这篇本该两年后才出现的文章,怎么这个时候就出来了?!
仁寿宫中,第一次在郡主来的日子,这样安静。
后殿中,檀香静静燃着。榻上的太后垂着眼皮,苍老的手落在月下身上,无意识地一下下抚着身旁的孩子。
月下终于能说出话了, 第一句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时候?是谁?”
是因为她的重生吗?她的重生真的改变了这样多的事情?她能改变与宋晋的和离,能改变宋婉的别嫁,甚至让姐姐能抽出手来从里国公府大爷那里得一个孩子养着.....
她怎么能改变这个注定载在史册上的大事?!
本该于定远帝期间拉开的大礼之争,怎么在正昌帝七年就开始了?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月下不明白。
错综的关系,种种变故,难以理清的因果,重重交错,翻腾,让她好似离水的鱼,呼吸都觉得困难。
太后娘娘赶紧抚着身旁的外孙女,周嬷嬷已经拿过了茶。
“孩子?朏朏!”
月下看向外祖母。
老人目光苍老却坚定,盯着外孙女一字一句道:“外祖母在,别慌。”
月下点了点头。顺着周嬷嬷的手喝了温热的茶水,觉得肚子里舒服了好些。
太后娘娘这才放心道:“好孩子,别慌!”抱着月下轻轻拍着,“有祖母在,你还有夫君,将来还会有孩子。都会有的,都会有的,不用怕,不用慌。”
月下彻底冷静了下来。
太后把其中关系掰开了慢慢讲给月下听。“.....子礼做得太好了,已经走得很远了。不仅超出了外祖母的预料——”说到这里太后哼了一声,“恐怕,也远远超出了祁国公那边的预料。”
“.....不管是祁国公,还是皇后,都不会看着子礼这样走下去了。这样走下去,让子礼这样走下去,迟早是他们的心腹大患。”
秋日的阳光中细小的灰尘轻轻跳动。
月下张着嘴看着外祖母,目光中崇拜溢于言表!原来外祖母这时候就能看出宋大人令人震惊的能力了!有一天,宋大人何止是祁皇后和祁国公的心腹大患!甚至是陛下,都不能轻动!
宋大人是那个扶住大周江山的人!
太后见月下这个样子,轻轻拍了她一下,“知道宋大人了不起了?”
月下小猫一样哼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
“早知道?早还那么闹?”太后又拍了外孙女一下。
月下咬了咬唇,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问:“那,这时候大礼议,好不好呢?”
好一会儿,太后娘娘没有说话。目光静静看着窗外,好似在看窗外那个璀璨的秋天,又好似在看阳光中跳动的细小微尘。
月下闭紧嘴巴,紧张地等着。
许久,太后道:“能辩赢,就是好事。”
“辩?”
太后嗯了一声:“哀家还在这里坐着,陛下不会做什么的。他只会让下头的人辩,大礼之争的开始就是大礼辩。”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月下还是不安地问出了口:“那要是,要是辩不赢呢?”
“辩不赢这一场——”太后不觉靠着炕桌,撑着额头,慢慢道:“接下来,就难了。”
月下咬唇,前生根本没有大礼辩。那时候外祖母不在了,赵阁老也不在了,连——连她爹都不在了。大礼之争一开始就是萧淮主导,祁国公一党推动,碾压式往前推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根本不需要辩。
这样看来,还要辩,就是说双方还是可抗衡的?
“只是——”太后的声音略显疲惫。
月下心头一跳,望向太后,两手已经攥紧了太后的袖子:“只是什么?外祖母告诉我,我去做,我去努力!”
太后看着外孙女,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她轻轻摸着月下的头,抚摸月下柔软的脸。
月下望着太后。
太后把月下搂进怀里,低声道:“这样的辩论,本身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坐在上首看似一言不发的陛下,他的立场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如果咱们这边没有一个能够碾压式赢得辩论的人,咱们就输了。哪怕双方胶着在那里,咱们就输了。”
月下立刻从太后怀里抬头,拉着太后的手:“太后告诉我谁能辩,我去寻!我去——”
太后摇了摇头:“孩子,这不是你能做的事。那些隐世的大儒,不是你一个郡主可以请动出山的。”
如果被一个富贵的郡主请出来,对于这些大儒来说,就等于自毁名声。
太后握着月下的手:“别急,还有赵阁老。赵阁老是三代老臣,他去请,会请来的。”
月下回握着太后的手,太后的神色让她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出宫的马车上,月下始终蹙着眉。
小洛子担心,轻声道:“郡主,宋大人一定有法子的!”
月下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前世,为臣,宋大人被认为治世之能臣。为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宋大人并不擅长理学之争,也从不在典籍或者清谈辩论上下功夫。甚至到她死为止,宋大人都未曾参加过一次辩理活动。
“更别说,宋大人出身农家,别说跟太子比,就是跟世家子弟比,宋大人也鲜少机会接触这些大儒。”
月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宋大人什么都强出祁青宴不知多远,但士林隐隐推崇的始终是祁青宴这样的废物!”
小洛子皱眉道:“我明白了,都是圈子。就好像我们太监,也是彼此抱团,形成一个个圈子。”
月下琢磨了一下:“你说的对。”
“那这个圈子里最有号召力的是——”
月下眉头蹙得更紧了,慢慢道:
“当然是太子。自幼书礼,尊崇文士,又是未来的新君。”
*
月下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扶着小洛子往内院走去。
才进院门,她就一愣。
梧桐树下,玄色披风的宋晋正负手而立,抬着头仰望着这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
几日没见,第一眼,月下就觉得宋晋,瘦了。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是知道宋大人染了病,产生的错觉。
听到动静,宋晋转身。
月下努力控制着自己整个人,却控制不住那颗已经开始砰砰跳的心。在宋晋目光看过来的一瞬,月下疑心自己肯定是抖了。
她几乎是在,屏息。
“郡主,回来了。”
宋晋的声音,温和如水,如同他此时的目光一样。
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温柔的声音和目光,都让月下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咬了咬唇,越发站得笔直,很是艰难地才顺利说出第一句话:
“大人,好些没有?”
不是错觉,是大人因这一场风寒,清减了。明明还是一样温和含笑的样子,就是有一种月下说不出的萧索。
宋晋笑了笑,轻声道:“已是好些。”
好一会儿,两人之间无话。
院子里其他人也都不敢动,不敢说话。
还是宋晋含笑开口:“郡主进宫辛苦,想是需要歇息,臣就先告退了。”
从那一晚后,月下面对宋晋本就局促,这时听到对方要走,她根本不敢像从前那样挽留。她已做到那个地步,还被人家推开了,月下再不容许自己——!
月下立即道:“好。大人慢走,我就不送了。”
宋晋一礼,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就敛了。
她没有留我.....
第一个念头。
待走了一段,宋晋回头,梧桐树下已经没了月下的影子。
宋晋垂下了眸。
她,在疏远我.....
第二个念头。
起风了,吹动宋晋披风,宋晋不由咳了两声。
时安赶紧上前:“大人今天的药还没吃呢,还是快些回去把药吃了吧!”
她甚至没问我,吃没吃药。
第三个念头。
宋晋喉头发痒,忍不住又咳了两声。终于克制住喉头痒意,宋晋吩咐:“套车。”
时安:“大人?”
宋晋:“先去尚书府,再去阁老府。”
大礼议要开始了。
一直到马车上,宋晋突然轻声道:“也许,她只是,只是担心.....”大礼议。
并不是真的要疏远他。
第90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就连京城的平头百姓也感受到了变化。城中儒生士人明显增多,不管茶馆还是酒楼,就连歌舞之处蒹葭阁里,都随处可见争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人臣。
京城城门处,越来越多各地名儒的马车出现。
开始是祁国公府的马车在城门停驻,祁国公府世子执弟子礼迎名儒进城。后来连阁老府的马车都出现了,据守城官说马车内坐着的正是年近八旬的赵阁老!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到底是什么人还需阁老亲迎的时候,城门外等候的车辆里多了太子府的马车!
这意味着进京儒者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后来就听说,东南、北地两个最著名书院早已隐退著书的山长,分别被两边请进了京城。两位都已是古稀老人,身子骨一个比一个弱,进京路途遥远,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病死在路上。
当这两位名儒出现在京城时,朝堂上的大礼议进入了白热化,最后相持不下。
仁寿宫廊下,宫灯发出静寂的光。
周嬷嬷匆匆从殿内出来,把一件石青色仙鹤纹披风披在了太后娘娘身上。
廊下的太后转头看向周嬷嬷,“翠茹,最后的叶子也都落尽了。”
周嬷嬷为太后系好披风,扶着娘娘看向了庭院。院中那棵仁宗帝为华阳公主亲手所植的梧桐已经这样大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在夜幕中。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陪我去看看朏朏的那棵梧桐吧,当年——”
周嬷嬷扶着太后往旁边郡主的小院去,听到太后提起当年,却并没有说下去,周嬷嬷只觉心中酸涩。
太后抚摸着梧桐的树干,只是说:“老了,老了,一开口都是当年。翠茹,一转眼,哀家七十一了,当年呀,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古稀老人的一天。”
说着太后招呼道:“灯笼往下一些.....对,就是这儿!”
原来是当年仁宗爷刻下的划痕,比着小郡主的身高留的。那天小郡主吃的多了一些,挺着小肚子靠着梧桐树,仁宗爷就一直让小郡主把小肥肚子收一收,小郡主怎么吸气都收不回去.....最后小郡主快哭了,仁宗爷本来笑得高兴,一看小郡主扁了嘴巴,立即不敢笑了。憋着笑,把小郡主举高,再举高。院子里,都是小郡主快活的笑声,仁宗爷也放声笑了。
那日的一切,彷佛还在眼前。
太后摸着那道痕迹,笑了:“那年朏朏才多大,两岁有了吧?这么个小不点,这么小!”笑着笑着,太后的眼睛里就有了泪光。
周嬷嬷鼻子也酸得厉害,还是笑着劝:“这么小也让娘娘团着宠着着长大了,如今郡主多懂事呀!”
“翠茹,哀家就是放心不下她。她像她外祖,不像哀家,这孩子从小心不狠,偏偏脾气还又娇又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说到这里太后哽了一下。
周嬷嬷慌慌劝道:“有娘娘看着,什么坎儿郡主过不去!娘娘不也说了,宋大人也很好,又有娘娘在!”
太后已经平静下来,拍了拍周嬷嬷的手:“老了,心软了,一想到这个小冤家就话多了。”
周嬷嬷低声道:“娘娘可是忧虑眼下的大礼辩?”
太后的声音很平静:“辩到眼下这个份上,已经辩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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