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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已经落下,慕尚书府的书房上了灯
小小一盏灯,照出不大一片亮光。
“计划有误,没能出手?”慕元直一字字重复着宋晋的话,一双眼睛落在宋晋身上。
并不明亮的灯光照出宋晋身形,他垂首立在书案前,安静极了。
慕元直慢慢道:“你可知,这是逆转局势的唯一办法?”
“我们还可以找到能辩赢他的人。”
“那是大儒王桢!”灯火下慕元直呵斥出声,胸口剧烈起伏。
烛火跟着一晃。
宋晋依然稳稳站着,安静低着头,这时道:“请容学生一试。”
慕元直起伏的胸口一滞,再次看向宋晋:“那是大儒王桢。”
书房里一时间分外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慕元直才再次开口道:“据我所知,不管是治学,还是清谈辩论,都非你所长。”
这一点士林皆知。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臣只是不喜欢,从未说过非臣所长。”
慕元直一滞。
他看着宋晋,再开口还是同一句:“你可知道,那可是大儒王桢!即使是我,也不能安排你上前,只有赵阁老亲自出面。一旦落败——”
不仅仅是大礼之争将呈现一边倒的危局。就是赵阁老,也会因为推荐宋晋一辩,沦为祁党和士林笑话。
至于宋晋自己,更是会被认为狂妄自大、不自量力.....那些本就等着踩死宋晋的,更会蜂拥而上,他的任何小小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用以嘲讽。
“不行.....不行!”想到这些,慕元直否了。
宋晋再次一礼,轻声却坚定道:
“请老师容学生一试。”
*
秋天的月,洁白明亮,洒下满地银辉。照着街道上行驶的青布马车,也照出了马车上轻轻揭开一角车帘的男人近乎完美的下颌。
宋晋从狭小的一角看出去,凝视天上那轮明月。
时安靠在一角,不安地看着自家大人。
宋晋收回了揭开车帘的手,车帘一荡,遮住了外面的天。车内烛火轻轻晃动,马车平稳往前。
“有问题?”宋晋轻轻看了时安一眼。
时安犹犹豫豫道:“大人,为什么?”
如果大人真的有必赢的办法,如果那个办法真的像大人说的一样“很简单”。大人为何会同意慕大人的主意?
时安是知道的,大人是下了决心的。昨夜大人几乎一整夜都没睡,反复推敲整个行动过程,就是要保证一切逼真得发生,同时又要最大程度降低郡主受到的惊吓。
时安很确定大人是下了决心的。可为何,当一切就绪的时候,大人却看着郡主的马车过去?
太多疑惑。
时安是最早跟着宋晋的人,也是宋晋最信任的人。只怕整个京城,只有三人知道那个能置大人于死地的秘密,除了自家姑娘,只有他知道那位蒹葭阁轻描姑娘曾经的身份。连这样致命的秘密大人都不曾瞒着他,可这次为什么。
他自诩最了解大人的心思,可这一次就连他都糊涂了。
马车内,晕黄灯光下是宋晋安静的眉眼。他静静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许久,苍凉一笑,薄唇轻启:
“时安你知道吗?在我大周,二嫁,也许能封后。但——,一个被匪徒绑过的贵女,无论她如何尊贵,一旦有这样说不清的一日,是绝不可能做——太子妃的。”
时安望着自家大人,惊诧至极,发不出一点声音。
烛光轻动,在宋晋半抬起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我,几乎就要——”
断她后路。
揽明月入怀。
让她从此只能徘徊在属于他的天幕之上,只属于他一人。
安静至极的火车中,灯火轻轻一颤,一声自嘲,轻若不可闻。
时安知道,今夜大人一定还会拿起笔,近乎自虐一样一次次书写同一幅字:
日色冷青松,安禅制毒龙。
时安下颚轻轻颤抖。
而宋晋已经闭上了眼睛,轻轻靠在车壁上。
时安这才注意到大人长睫下淡淡的青色,这一刻大人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了再也掩不住的疲倦。
马车一停,时安轻轻一颤,立即看向自家大人。
宋晋已经睁开了眼,除了脸色有一分病愈后的苍白,再也看不到旁的了。
下了马车,就见郡主府的管事亲自持着灯笼,含笑等在一旁。一见到宋晋,立即上前道:“大人辛苦了!厨房里今日顿了燕窝羹,郡主喝了觉得好,吩咐给大人留着,一直在火上温着呢。大人看,您是在花厅用,还是给您送到书房?”
灯影中宋晋抬首,一张含笑温和的脸,他顿了顿,轻声道:
“郡主,可是已——歇下了?”
管事的忙回:“才见陈嬷嬷从那边院子出来,估摸这时候还不曾。大人可是要过去?”说着管事的就要让人往郡主院子里回话。
宋晋的手落在身上垂下的披风上,轻轻摩挲着,闻言他的手轻轻一顿。
这时候小厮已经来到眼前,管事的见大人并没有拒绝,让人去回了。自己亲自打着灯笼,给宋晋照着路。
一进内院,宋晋就抬眼看过去。
灯火温柔处,金丝楠木圆桌旁,如有所感,正偏头听身边人说话的月下转头朝院中看来。
隔着一整个院子,两人目光相交。
明明该是早有准备,明明是处心积虑。在目光相交的瞬间,还好似是猝不及防,两颗心都是轻轻一跳。
阴影中,宋晋长腿迈开,微微敛了眼,向着光而去。
光亮中,月下站起了身,轻轻咬着唇,看着他靠近。
房中翠珏几人备茶倒水,又都悄悄退下。
宋晋进了屋子,依然是轻轻躬身,朝着月下一礼。
月下几乎是屏息看着宋晋行礼,一颗心跳得好似要从胸口出来。她再次用力咬了唇,宋晋一直起身子,她就立即松开,干巴巴道:“大人.....大人,喝茶。”
宋晋谢过,安静垂眸坐下。
月下搁在膝头的手死死绞着腰间的带子。即使在重生一开始,面对宋晋,她都不曾觉得这样紧张过。她觉得整个人紧绷到,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宋晋静静饮了一口茶。“郡主可是担心之后的大礼辩?”
这时候宋晋抬了头,目光轻轻落在了月下瓷白的脸上,她唇上还有淡淡的咬痕。
自从弄懂了大礼议的危险处境,尽管几次想问,但月下最终还是没有跟宋晋开口询问过。宋晋已在推着巨石上山,在他并不擅长的领域,自己何必让他一同为难。
这时听到宋晋提起,月下才点了点头。
宋晋见她这样紧张茫然的样子,轻声道:“郡主放心,慕大人已有对策。”
闻言月下眼睛一亮,立即:“他、我、他.....”收拢激荡的心情,月下才完整问出:“果然有办法?”
一双漂亮的眼睛如落星辰,灼灼有光。
宋晋轻轻移开视线,“是,果然有办法。”
月下顾不得别的了,不觉探身上前,望着宋晋问:“大人,我们真的会赢吗,大礼辩?”
明明知道宋晋精力从来不在治学清谈,可月下就是相信:如果大人说会赢,就会赢。
宋晋转目,看向月下:“可与一辩,郡主放心。”
月下顿时高兴得甚至忘了问一句这个可与一辩的人是谁。
反正这些大儒,都看起来差不多,她一个也不认识,问也白问。她只等那日亲自去送,到时候就能见到来人了。太后不能公然相送,她可以!无论成败,她定会给足她一个郡主所能给的敬重。
夜深沉,月寂静,光华满地。
“大人,用过汤羹,要早些歇息呀!”
有瞬间不可察的迟疑,然后是轻而温柔的回应:“好。”
第93章
大礼辩这日,天高气朗。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巍峨的宫城,朱红色的城墙,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晴日闪着耀眼的光辉。
月下早已等在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前。
她的视线顺着这一级级石阶望上去。阳光照出了石阶的温润洁白,丹陛石上蟠龙出云海,亮出锋利的五爪。是属于皇权的威严,也是属于皇权的狰狞。
其上是高大的崇政殿,坐落在这个皇城最高大的石基之上,凌然于整个皇城。
大礼辩的最后一场,就将在那里进行。
大儒王桢已于昨日到达了太子府,今日将在太子陪同下,为血亲之孝乃伦之始,之本,而辩。
月下绷着脸,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往左侧另一座宫殿一移,顿时一张小脸绷得更紧了。
那是大周的奉先殿。前生就是在那里,捍卫仁宗嗣统的宋大人几乎跪废了一双腿。她没有亲见,却听人说,当陛下终于准许他离开的时候,宋大人一连三次都没有站起来。
想到这里,月下心头一疼。
就听身旁小洛子惊诧的声音:“宋大人!”
月下脸上忙现出了笑,转脸看过去,脸上笑容却在看见宋晋的瞬间一滞。
日光下,宋晋正款步行来。
身上穿的既非日常袍服,也非官袍玉带,而是一身玄色深衣!
象征着尊崇礼制的深衣!
玄色衣襟向右掩住,内中白色中衣领口露出,层次分明,庄重异常。腰间是宽幅大带,贴合腰部,勾勒出有力的线条。腰带上垂下一组象征君子之德的佩玉,随着他稳定的步子,轻轻晃动。
衣袖宽博,随风轻轻飘动。他彷佛踏风而来,又彷佛从月下所能想象的最遥远庄重的历史中走出来,来定礼仪,平争乱。
他就是月下站在这里等待的人。
是那个“可与之一辩”的人!
月下的心怦怦跳着,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活了两世,从未听说过宋晋参与过任何一次辩论。前世今生,关于宋晋,关于治学、理学、清谈.....一切士林所推崇但月下一点都不懂的东西,月下听说的都是非宋大人所长。
她的脑子乱得厉害,视线一直死死落在宋晋身上。
宋晋冲她远远一礼,宽袍大袖,庄重肃穆。
月下压住了几乎要冲上前的冲动,她几乎要上前拦住他,问他可有三思?
可知道今日一辩,如果失败,对他个人是什么影响?
他本可以做大周最耀眼的名臣,即使恨他的人再多,到最后也得承认宋大人的“无可攻讦”。
如今这一步迈出,宋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如果败了,动手的人不仅有臣,还会有——君。
就像前生,他从奉先殿出来,月下偷偷看到了他在宫道上禹禹独行的背影,带着踉跄。宫道那么长,这个宫城那么冷漠。她当时很想知道,他,可有后悔。在那个漫长而冷硬的宫道上,始终大道直行的大人,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月下身子轻轻发颤,目送他一步步登上了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
经过她身边的那一瞬间,月下听到了宋晋身前玉佩轻轻的一声脆响。
她的目光望着他,发紧的喉咙:“宋大人。”
宋晋目视前方,唇却动了动,留下一句:“郡主放心,臣会赢。”
很轻。
那一瞬间,清淡的声音中是笃定的张扬,张扬到近乎放肆。
可他身穿象征谦逊内敛的深衣,从他平静的面容到平稳的步伐,无不恭谨从容。
日光洒在月下抬起的瓷白脸上,她干净的眼眸中是藏不住的神迷意乱,愣愣追随他沿着石阶而上。
她甚至没有看到,此时石阶的终点,萧淮已经搀扶着年迈的大儒站在了那里。已年近八旬的王桢目光安静,平和,静静看着沿石阶而上的年轻人。
萧淮的目光却落在石阶下月下仰起的脸上。
在看清她目光的那一刻,萧淮桃花眼中浅淡的瞳孔剧烈一缩。
王桢转头,看向他。
萧淮立即收回视线,恭敬道:“先生,这位就是宋晋——宋子礼。”
太子的声音克制,冷静。
王桢再次轻轻看了这位年轻的太子一眼,这才重新转向宋晋。
宋晋登上最后一级石阶,躬身无比恭敬一礼。
萧淮和王桢都看着眼前人。大周这位被认为风姿最佳的探花郎,一身玄色深衣,愈发显出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身姿挺拔,目光低垂,端正行礼。
萧淮的眼皮不受控制轻轻一跳。余光中,他注意到一身红衣的月下依然站在丹壁之下,望着眼前这人。萧淮唇角轻轻一勾,却没有一丝笑意。
两边官员纷纷沿着两侧入场,这场酝酿许久的大礼辩即将开始。
天愈发蓝,阳光越发灿烂,崇政殿前越发空旷。
大太监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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