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昌帝正位上首,底下文武官员分列两边。不仅祁国公,就连年迈多病的赵阁老也出席了,站在文官之首,抱着白玉笏板,垂着眼皮。只在王桢出现的时候,这位阁老轻轻抬起眼皮,看了夕日老友一眼。
祁国公的目光从宋晋身上到赵阁老身上,同样抱着笏板,低垂眼皮。
正昌帝大袖一抬,大礼辩开始了。
*
永寿宫里,祁皇后一脸不可思议:“你说谁?”
“确实是宋晋宋大人,郡主郡马!”
“本宫能不知道宋晋是郡主郡马?!”祁皇后没好气道,摆了摆手让人下去,依然一脸不可思议看向郑嬷嬷:“那边神神叨叨,本宫还以为又有藏在哪个山头的老头子给他们挖出来偷偷弄到京城了,还让人在京城几个门严防死守,结果就这?”
宋晋?
宋晋在理学圈子有任何建树吗?在清谈辩论中赢过任何一场吗?
郑嬷嬷提醒道:“不是没赢过,是就没有参加过。”
“真有本事他会不参加?”祁皇后笑了。尤其是对于宋晋这样出身的学子,她见得可太多了。但凡能有几分辩才,早就崭露头角了。每年京城酒楼茶馆之中,多少发出惊人之语的书生,不就是希图自己的高论给上头人听到,能够敲开京城贵人的门!
“当年宋晋来京城,如果不是郡主那个棒槌死活看上那头快死的骡子,宋晋连买匹马的银子都没有!我大周尊崇治学,贵清谈,他真有本事,早有不知多少人家送上好马了,还用赶着一头掉毛的老骡子进京赶考?还会被国子监学子当成好大的一个笑料?”
国子监里学子非富即贵,要不是当年的宋晋,都没机会见活的骡子。也因此那些日子,日日都有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相约看骡子。
“必有后手!”祁皇后道,随之就是一声笑,“好在父亲提醒了,如今皇城四门就是只苍蝇也别想中途飞进来!”
郑嬷嬷这时也笑道:“确如皇后娘娘所言,只是不知道这位宋大人怎么敢的!”
“怎么敢的!这是想立功往上爬想疯了,逮着机会削尖了脑袋也得往上拼!”说到这里祁皇后冷笑了一声:“这些下层出来的人就是这幅样子,本宫见得多了!”
这时候祁皇后坐下:“咱们就静静等着,看看这个赵老头子到底弄的什么诡计!”
同祁国公一样,她认定宋晋是赵阁老推出的烟雾弹,永寿宫连同整个祁国公府都把所有注意力用在警惕后招上。
此时的仁寿宫里,一片安静。
太后靠着炕桌坐着,一手始终抚着茶碗。这时候向周嬷嬷道:“什么时辰了?”
周嬷嬷回了,接道:“这时候该是已经开始了。”
太后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周嬷嬷到底忍不住,开口道:“娘娘,您说阁老他老人家怎么想的?这到底是什么后手呀?就是需要人拖着,怎么能让宋大人来?”
太后这才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慢慢道:“别担心,阁老做事,向来都是稳健的,阁老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这样说着,太后的眉头却是皱着的。
窗外日头又高了一些,透过窗格洒入,落在太后银白的发上。
*
皇城内外,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投向崇政殿。
崇正殿响起了最后的锣声,标志着辩论的结束。
整个殿内都是一静,随即是百官再也压不住的沸腾之声。
阳光洒下的宫道上,小太监拼命往后宫跑!
一个跑得满脸通红,另一个则是白着一张脸。通红脸色的小太监继续往前,几乎是冲进仁寿宫的。宫人扶着周嬷嬷出来,一见来人,周嬷嬷立即快步上前。
白着一张脸的小太监停下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这才进了永寿宫,几乎是在进门的瞬间就是一个踉跄,腿一软差点趴下去。
迎到门口的郑嬷嬷,看到来回话的小太监样子,一张脸已经颤了颤,心里头一跳,暗道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等到听完结结巴巴的小太监回了话,郑嬷嬷一张老脸已是一白:千算万算,甚至连这是对方的拖延之计都想到了,从京城城门到皇宫宫门他们都已派了人打了招呼,却怎么也没算到宋晋不是烟雾弹,就是——后手!
“还赢了.....还赢了.....”郑嬷嬷一张老脸见了鬼一样白,再百思不得其解,她也只能先把这个消息带进去。
祁皇后一见郑嬷嬷脸色,就把手里茶杯往桌上狠狠一顿:“说吧,赵老头子到底使的什么诡计!”
郑嬷嬷一个激灵,望着皇后,声音还是有些发愣:“没有诡计,就是宋晋,娘娘,就是宋晋!”
说到后头,郑嬷嬷觉得自己脊背一寒:这个宋晋,还如此年轻,简直可怕啊!
祁皇后不明白:“就是宋晋?那是让宋晋使了什么诡计?”
“宋晋辩论,然后辩赢了。”
“赢了.....”皇后声音一尖:“赢了谁了?”
郑嬷嬷看着祁皇后:“宋晋辩赢了大儒王桢,满朝名儒学者无一人能敌,最后无一人能有异议!娘娘啊,宋晋辩了王大儒,赢得明明白白,无人可有异议!”
话毕,整个永寿宫静得可怕。
静到能听清祁皇后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殿堂内外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
直到——
砰砰砰——
接连摔茶碗的声音。
殿堂内外的人才敢轻轻喘出了一口气,今日当值的倒霉蛋已经提心吊胆端来了青铜盆,攥着擦地的棉布,在其他人怜悯的视线中抖着腿肚子进去了。
堂内传来祁皇后暴怒的声音:
“本宫不信!叫太子,我要听太子说!这是从哪里请来的大儒,请来的什么大儒!”
随着又是祁皇后的声音,改了主意:
“慢!让太子也去乾清宫!”
砰一声——
是铜盆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宫人砰砰砰的叩头声。一下下磕在青砖地上,听得殿外的宫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废物!都是废物!”
“还不给本宫更衣,去见陛下!”
“误了本宫的事,你们都给本宫死!一群没用的废物!”
而祁皇后着急见到的太子萧淮,此时正冷冷站在丹陛之上,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望向前方。一旁的秦兴垂头屏息侍立。
远处红衣的郡主,正朝着群臣之中,玄色深衣的宋大人招手。
秦兴默默抬头看了一眼。
阳光下,郡主看向宋大人的目光,真是扎心呢。
第94章
大礼议正了名分,再次确定了正昌帝一脉只能承继仁宗一脉,尊其为父。当称呼已逝献王为叔父,称呼北边封地的献太妃为婶母。
此为凌驾于血统之上的——大礼。
宋晋一战成名。这场精彩至极的大礼辩迅速传遍整个京城,从大周京城向四周传播开来。但有学堂学子之处,无不揣摩大礼辩上大儒王桢和宋晋两分的论点和层层铺陈的论据。其涉及经典之博,之细致深远,令人眼界大开,也令无数学子击节称叹。
大儒王桢不仅没有因为此辩失败名声受损,反而迎来了更多学子的推崇。多数人普遍认为大儒王桢的落败,不在学识,而在太子这方论点的先天不足。
但对于宋晋的成功,其他人就不能不打心里推崇赞叹了。
辩论高潮处,大儒王老几乎是步步紧逼,所引论据有几处就是在场名儒都觉陌生,可对面宋晋始终娓娓应对,如数家珍。
其博文广识,简直令在场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些名儒,他们一辈子治典治学,对于宋晋此人俱是有所耳闻的,正因为有所耳闻,才越发震撼。
其能有人如此哉?
真能有人如此也!
京城长亭
太子府的人护送王桢车架出京城,归南山。送别王桢的人络绎不绝,很多在道旁朝着车辆行弟子礼。
长亭内,宋晋转身,向着车辆来处迎去。
辩赢的年轻人前来大礼送别这位大儒,这是被大周文人视作佳话的。
远处那些学子文人艳羡地看着这两人:年轻的一代搀扶着年迈的老者,进入早已备好茶水的长亭。
他们远远看着,都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着历史性的一幕。正如昨日那场大礼辩,今日长亭送别一幕,必当被后人书写。
何其幸哉,他们得以亲睹!
长亭中,宋晋扶着王桢坐下。
王桢看着宋晋,轻轻笑道:“一别经年,你果然从不曾让老朽失望。”
宋晋也一笑,再次大礼:“再见先生,还不曾谢过先生当年赠书之恩。”
王桢爽朗的笑声传出了长亭。
太子府的从人并无意窥探,这时候也只是往长亭中看一眼。其他人尽管听不清长亭中两人谈话,却都听见了王老这郎朗笑声。好几位已经开始打腹稿,如何记录这长亭中两代儒者的相见,这都是后人要考据的。
王桢看着宋晋轻声道:“分明是你当年赢了老朽,破了我的立论啊。”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当年,那时候他身子骨还强健,正游历蜀地。见到了十九岁的宋晋,处心积虑,却根本无意扬名,只为了他那几本藏本。甚至连作他的弟子都不肯。他游说了宋晋整整半个月,送出了半箱子书,这小子就一句话:不治学。
最后大约是不好意思拿了他这么多书,才说了实话:他不治学,要治天下。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王桢轻轻吐出这八个字,这就是当年宋晋的志向。一双老眼望着宋晋,光彩熠熠。
“曾经,这也是老朽之志。”说到这里王桢声音低了,带出了沧桑。曾经,他也是这样对赵廷玉说的。后来一场风波,让他意识到官场腐败,人心莫测,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的逆行。京城的一切都让他厌恶,让他彻底灰心。
一阵风过,林木萧瑟。
王桢轻声道:“老朽没做到的,也许苍天垂怜,老朽可以看到你做到。”
宋晋起身相送,最后再次一礼:“阁老不便前来送行,有一问托学生请问先生,还望先生原谅学生冒犯。”
说到这里宋晋垂眸恭敬问道:“阁老想问,如果不是知道学生在京,阁老想知道王老这次是否会进京?”
王桢转脸看向宋晋,最后轻声一笑:“可你在呀。”
他的目光中依然还有当年的遗憾。眼前这人有着这样可怕的记忆力,可怕的理解力,可怕的洞察力。如果治学,那些困扰他的命题,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能得到解答。王桢多想能得到解答呀。
可,这人治天下。
王振仰望秋日苍天,这也很好,真的很好。
他在宋晋搀扶下登上了车,向着归隐的南山而去。他将在南山之上,静等他涤荡污浊,澄清海内。
辘辘前行的马车上,老者眼前又现在当年岁月。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乃我辈之志.....”是年轻的自己。
“说得好!正值明君在世,我辈当为苍生百姓鞠躬尽瘁!”是赵廷玉激昂的声音。
一滴泪从眼角落下,老泪纵横。
*
于此同时,祁国公府的书房里静得可怕。
祁青宴一直到现在都是愣愣的,好似从昨日崇政殿上宋晋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祁青宴就彷佛被人抽去魂魄一样。
他与宋晋,是这一辈人中同样受到瞩目的两人。宋晋再厉害,不治学,不擅长学理之论,始终都是他身上的短板,这也始终是祁青宴牢牢占据的领域。
如今,在他的领域中,宋晋站了起来。而他,甚至没有上台的资格。昨日宋晋与王桢的一来一回中,祁青宴就已彻底惨白了脸色。明明他未登场,却已在他的领域中,一败涂地。
“宋晋——”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祁青宴脸色再次狠狠一白,木楞抬头,目光落在书案前的祖父身上。
祁国公甚至没有看自己这个长孙一眼,而是直直看向一旁山羊谋士,慢慢吐出:
“此人多智,近乎于妖!”
山羊谋士攒得死紧的眉头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也同样直直看向祁国公。他已经阅过昨日朝堂大礼辩的所有记录,当时看着那一句句对峙,只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高山仰止。
可其中一位是年近八旬治学一辈子的大儒,另一位却是——
却是才二十四岁的探花郎!
二十四岁!
山羊胡子狠狠一战。越是能看懂其中一次次交锋的人,越能感觉到恐怖。而这种恐怖,此时被祁国公一字字吐出。
此人可怕,近乎妖孽!
窗外,越来越紧的北风吹动枯木,发出呜咽之声。
祁国公苍老的声音喃喃道:“如果阿九还在,如果他还在!”说着咳嗽不止,好似一下子老迈,撑着书案嗽。
祁青宴脸色再次刷白一片,甚至忘了第一时间上前扶住祖父,直到看到山羊谋士给祖父拍背,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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