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大儒王桢为儒家经典所做的经注。
王桢著书立说,著作等身,其著旁征博引,很多都深奥难懂。在备受推崇的同时,也被认为是最难的典籍。就是科举出身的士人,面对如此多的艰深著作,也鲜少有人完全读下来,更不要说读通了。多不过都是知其大概,就够用了。
此时宋晋所看的就是论语系列,单只针对论语一书的王氏学就有整整九卷。
其人之博,其识之深,可想而知。
*
天一亮,宋晋才洗了把脸,还没坐下来,就有尚书府的人来请。
宋晋立即就意识到大礼议的局势有变。
他当即换了衣裳,赶往尚书府。
果然一进书房,就看见慕尚书无比肃重的脸。
慕元直看到宋晋,立刻道:“昨夜传来的消息,祁国公府派去的人和阁老府派去的人,王老都没有见。阁老的亲笔信,王老也没有收。”
意料之中。
宋晋看着慕元直,等他继续说下去。
慕元直缓缓道:“今日一早,太子殿下就带人出城,亲往大儒王老所在的南山而去。”
这是储君亲请,就看王老给不给面子了。
“不止!太子已放话说,他将效仿程门立雪,王老一日不见,他就一日不食不饮,以身请贤。”
七日后在崇政殿将进行最后一场大礼辩。此去南山,来回四日。殿下有三日时间请动王桢。
王桢敢让一国储君立在门前,三日不眠不休不食不饮吗?
书房中很安静。
宋晋看着慕尚书,轻声道:“赵阁老怎么说?”
慕元直:“阁老说,‘王桢,是聪明人’。”
宋晋明白了。
他略一沉吟,正要开口,一抬头就对上了慕元直无比深沉的眼睛。
慕元直一字一句道:“我有办法,让殿下请不到王老。”
对方此时的神色让宋晋有种不祥的预感。
慕元直吐出了一个名字:
“月下。”
宋晋骤然抬头。
慕元直慢慢道:“找人绑了月下,只需藏她三日,甚至都不需要三日,殿下必返。”
宋晋面色骤然一白。
慕元直目光凝着他的脸,继续一字一句道:“你没听错,我说的是‘必返’。”
宋晋轻声道:“学生恐怕老师过于、过于——”第一次,宋晋打了磕巴。
他镇定自己,稳住声线,继续道:“殿下乃献太妃和先献王亲手抚育,大礼议事关重大,此一辩,只要定了名分,日后大礼之争,对于——,将易如反掌.....”
宋晋说的都是道理,可从未有一次像此刻,明明他说的都是道理,稳定的声音后却是说不出的慌。
慌到他甚至自己都有些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慕元直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转身看向了窗外,缓缓道:“你说的自然都对。”
宋晋脊背一凛,垂下的手轻轻一颤。
果然,就听前方人平静的声音:“但是,你没有见过私下里,殿下看向月下的眼睛。”
说到这里,慕元直似乎是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他的声音显得渺远,“那样的目光——,呵,我确定,殿下——必返!”
慕元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宋晋一直知道。即使十足把握,他也鲜少使用如此笃定的语气。
宋晋身子绷得死紧,他的手几乎就要攥起来,却最终还是张开,非常用力地张开。
慕元直回身,站在窗前晨光下,看着他。
宋晋已经放下了紧绷,安静地立在原处,脸色如常。只有他的下颌,微微发紧,愈发显得整张脸的线条刀削斧凿一般。
慕元直审视他,近乎冷酷。
“为师说过,成大事者不惜小节。再说,不过是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不会伤她分毫,最多就是清誉有损。”说到这里慕元直冷笑一声:“清誉?不过是他人的闲言碎语,何足道!”
慕元直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宋晋,问:“子礼,以为呢?”
宋晋垂下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眸,瞬间内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漆黑的眼眸中风起云涌,闪过无数想法。最终慢慢平静下来,好似风浪过后的海面,异常平静。
他缓声道:“臣以为,当三思。”
“没有时间给你三思了。明日一早,她将往大慈恩寺为她、她——”慕元直顿了顿,呼吸似乎都有瞬间急促,很快继续道:“往大慈恩寺上香,就在那条路上绑下人,必须要真!”
说到这里慕元直又看了宋晋一眼,“太子殿下人离开了京城,眼耳身意都在月下身上盯着呢。”
宋晋垂下的手,再次微不可察一个痉挛。
“消息传到殿下耳中还需要时间,所以,没有三思,必须现在就要着手安排!”
好一会儿,书房里都是一片死寂。
然后响起宋晋的声音:“学生亲自去办。”
*
朱三一路都是惴惴的。一直到进了酒楼房间,他的心彻底提到了嗓子眼。转过屏风,看到坐在桌前的清俊公子,他第一句话就赌天发誓道:
“宋大人,俺和兄弟们什么都没干!从那次以后,就听大人的话老老实实走镖,再没抢过人!”
说到这里他黑脸一抽:“就是郑三那个狗东西,管不住自己的狗爪子,抢了一票.....我当天就让人把他绑起来抽!连人带东西都悄悄给人送回去了!”
朱三脸红脖子粗,急着解释,一双环眼紧张地望着宋晋,唯恐对方不信。
宋晋敲了敲桌,“坐下说。”
朱三更紧张了:“俺不累,俺不坐!大人,俺真的改过自新了!”
朱三都快要哭出来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儿就是在宋晋二十岁那年打劫他。
宋晋抬眼看他:“老老实实挣钱吃饭,你紧张什么?”
朱三一个哆嗦:“俺不紧张!俺害怕......”
一旁时安嘴角抽得差点停不下来。多少年没见过朱三这样魁梧的大汉一副可怜巴巴的哭腔了,上次见,还是大人二十岁那年,在朱三的匪寨里。
想到这里,时安看着朱三,嘴角再次一抽。
宋晋温声:“叫你来,是有事要你帮忙。”
一听不是自己哪儿做错了,而是要他帮忙!朱三悬着的心顿时一松,从得了信儿就紧张的肌肉肉眼可见跟着放松了!
他先拍着胸脯道:“大人您说,上刀山下油锅,我朱三要是眨眨眼,我就不算个汉子!”
时安看着这个上刀山下油锅都不怕,在大人面前却怕成那样的壮汉,眨了眨眼。
宋晋端着茶碗,似在沉思,半晌道:“坐,喝茶。”
这次朱三期期艾艾小姑娘一样秀秀气气坐下了,好像生怕自己力气大,会把店里圆凳坐塌了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宋晋才道:“明日,西山,为我——留一个人。”
这是他的老本行啊!
朱三立即拍着胸脯保证,又问:“什么人?”
宋晋看着前方透窗而入的阳光,过了一会儿,看朱三:“什么人,不是你能问的。”
朱三立即坐直,闭嘴。
宋晋收回视线,慢慢道:“明日,我会同你们一起,到时候你们听吩咐就是了。带上十三娘她们。”
朱三有点明白了,肯定里头有女眷。但宋大人不让问的事儿,就是他决不能知道的事儿。宋大人的规矩,他晓得。
时安送走了朱三,回来,见大人依然坐在原处,似乎一动也没有动过。
“大人,真的只有这个办法吗?”时安不安地问。
却听宋晋道:
“当然还有其他办法。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只有一种办法的事。”
时安不明白了!
他犹豫问道:“那大人?是其他办法,很难?”
宋晋望着阳光。
这时他转面看过来,阳光都在他的身后,光影的瞬间变化,让他的面容呈现出半明半昧的俊美,宋晋慢慢道:
“很简单。”
时安彻底不明白了!
他看向宋晋,愣愣地:“那大人为何.....”
后头的话他再也问不出来了。
他家大人面容完美异常,安静异常,在某一个瞬间,让时安疑心看到菩萨,又或者——修罗。
第92章
通往大慈恩寺的西山,早已层林尽染,唯有松柏依然长青。
伏在山间的朱三屏息凝神,一双环眼看向山口处。
滚木早已备好,人员也都就位。只等目标车辆一出现,先截停车辆,然后下方兄弟制住车外从人,十三娘几人上车拿人。
除了不知道他们今日目标,其他一切准备可称万全。朱三对兄弟们和十三娘的功夫,向来都是自豪的。自打从刀尖上讨生活,除了在宋大人这里,还从未失过手。
他们或是因为反抗得罪豪强,或是因为一场官司被官府盯上吃干抹净,或是穷到实在活不下去,聚在了一起。共同之处都是家中失了地。没有地的农民,还当什么农民,只能当贼。
直到遇到宋晋,先是收服了他们,他们不得不放弃做贼。后来,短短几年,清丈土地轰轰烈烈展开,他们乡里家人重新得到了土地。有了赖以为生的地,能好好做人,谁还愿意做贼!
朱三伏在山林中,一动也不敢动。已有两辆贵人的车马过去了,俱都不是他们今日的目标。他不由悄悄往身旁人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大人安静得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只有目光是活的,安静地看向山口。
从他身上,你只能感觉到狩猎的耐心,无尽的耐心。
朱三赶紧收回视线,同样紧紧盯着山口。朱三终于知道那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夜晚,宋晋是怎样盯着他们所在的山头了。
被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有耐心的人拿下,朱三从未觉得亏过。心里却道,宋大人要是不读书,当年跟着他们干,必然能成天下最大的贼!想到这里,立即心里呸呸了几下,暗道不敬,宋大人是什么人,岂可如此想!
日头慢慢升高。
随着时间流逝,朱三越来越切身感受到:他身边伏着他见过的最好的——猎手。
只不知道,今日,宋大人要猎的是谁。
风过山林,林间响声阵阵,还有不时一声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鸟叫。此外,整个山林中都是一片安静。
又一车队出现在了山口。
好家伙!
朱三在心里喝了一声好家伙:江湖打劫这么久,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豪华的马车。
时安目光嗖地一亮!握紧了手,看向了身旁的大人。等待着大人抬手,然后就是鸟鸣,滚落的圆木,安排好的人。
宋晋依然安静地伏在山间,目光落在头里的马车上。
眼看着马车进入设伏圈,时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深秋的天气,依然有汗沁出。他倒不怕别的,有大人在,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时安就是怕事后,事后郡主一定会生气吧?不过因此如真能阻断太子的南山之行,郡主会愿意的吧.....
大礼辩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郡主这边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输掉正名分的大礼议,郡主这一边就太难了。
时安轻轻咽了口唾沫,紧张等待着下一个信号。
但——
下一个信号,一直没发出。
郡主的马车顺着山道,渐渐消失在时安的视野中。时安睁大了眼睛,看向身旁的大人。
宋晋依然是安静伏着,目光看向山口,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好似刚才出现的车辆,同之前两辆一样,并不是他们今日伏击的目标,只是不相干的前去大慈恩寺上香的京城贵人。
再往那头,朱三一点异样都没有察觉。一边执行埋伏任务,眼睛看着山口,一边脑子里在盘算家里的地,除了粮食,是不是还可以种些别的。有地好啊,有了地,即使在外头走镖,心里头都觉得踏实。
一直到日头西斜,宋晋才轻轻动了。
朱三历来警觉,还以为目标出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就听宋晋道:“人不会来了。”
朱三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又看向宋晋。睁着环眼,心里都是惊叹:这人到底是谁呀,竟然能让宋大人漏算!
人人都说京城卧虎藏龙,竟然还有宋大人料不准的神人!
这一趟进京没白来,开眼了!
宋晋吩咐时安:“带朱三去领银子,弟兄们辛苦了。”
朱三立即拒绝:“大人需要兄弟们一句话的事,哪里还需要大人出银子!更别说事儿还没成——”
“事没成是我之过,去领银子吧。”
说完这句,宋晋朝朱三和他身后几人一拱手,转身往山下去了。
不过两步之间,朱三眼见着这位先前还让他联想到最敏捷安静的豹子一样的男人,就变成了儒雅俊朗的书生,彷佛是从山上赏落日而来。
远远看去,这样一个人,谁会想到,他刚刚是同他们一起,在准备一场伏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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