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国公慢慢止住了咳,他摆了摆手。
祁青宴和山羊谋士退回座位前,恭敬地望着祁国公。
祁国公上前,推开了窗户。
顿时北风呜咽之声大作,枯枝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祁国公慢慢看向屋内的人,一字一句道:
“这样的人,得死。”
话落,“砰”一声。
脆弱的枯枝折于北风中。
“国公爷?”山羊谋士上前,眉头依然死死攒着。
宋晋要是能死,他们早就动手了。可宋晋不光是一个人,他还是明珠郡主的郡马!他后头站着的是仁宗帝唯一嫡出血脉明珠郡主,是仁寿宫太后,是文臣之首内阁阁老赵廷玉!
祁国公慢慢笑了一声,带着嘶哑,如同山林中的枭。
“任何正常人都不敢动宋晋,可别忘了,这世上,还有疯子。”
这日书房议事,他第一次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却茫然得很。他们祁国公府都不敢杀的人,这世上除了殿下和陛下,还有谁敢!疯子?谁、谁啊!
祁国公失望地收回视线,看向山羊谋士。
山羊谋士眉头一下子攒得更紧,然后慢慢松开,笑道:“国公爷高见!”
祁国公又咳了一声,道:“合祁、许两家,都按不住的人,疯起来连自个儿的亲爹亲哥哥都敢杀的人,这样的人,早就视咱们这位一意推行土地清丈的宋大人为眼中钉了吧?”
山羊谋士笑了:“千里之遥,他都能如此巧妙做掉徐义山,如果——”
祁国公接话:“如果把他放进京城,会怎样呢?”
“真是让人期待呀!”
*
另一边,宋晋才送了大儒王桢,就得到消息:陛下宣赵阁老进宫,咨蜀地事。
时安紧张得看向宋晋。
才结束了大礼议,虽然陛下始终未发一言,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会儿陛下必然心中不痛快。
今日这样大风又冷的日子,陛下竟传年近八旬的赵阁老进宫!名义还是颇为棘手的蜀地土地清丈.....
蜀地土地清丈的阻力巨大,对抗当地三大家族,他们这边能够依仗的只有陛下的支持。
毕竟陛下再怎么不喜赵阁老,国库需要银子,东南如果说目下还算平稳,可北地狼王俺达贡的威胁从未减弱过,这些都需要银子。
以前祁国公一党倒也能帮陛下收上来银子,但相应的却是反民动乱。一度让倭寇坐大,登岸屠杀。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倭寇队伍中一半都是大周人。
这种情况一直到宋晋为先锋的赵党接手才好转。这是情形才好一些,陛下就好了疮疤忘了疼?又开始替祁国公一党,阻挠土地清丈了?
时安皱眉。
天色阴沉,北风愈发紧了。
宋晋目光看向宫城方向,轻声道:“恐怕今日就会落雪了,到时候宫道难行,阁老年迈,我们去接一接吧。”
时安听了,提醒道:“大人忘了,阁老三代老臣,在宫里陛下是会赐辇——”
说到这里时安一停,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大人。
宋晋依然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轻声道:“咱们快进宫吧。”
乾清宫中
赵廷玉正在御前回话,已有半个时辰之久。
面对三代老臣,正昌帝脸色倒是和悦。赵廷玉面色也如常,非常恭谨。看起来,倒没有外人猜想的剑拔弩张。
只是——
殿门口的小太监再次张望了一眼:赵阁老是站着的。
赵阁老年迈,从武宗开始,进宫面圣,从来都是赐座的。乾清宫中就有一个绣凳,就是为老臣赵廷玉准备的,今日却并没有人搬出来。
上首的正昌帝慢条斯理地问着蜀地土地清丈进程。
下首弓着腰站着的赵廷玉大约耳朵也确实没有那么灵便了,很多时候不得不使劲探头用自己好使的那只耳朵努力听清上首陛下的话。
这样冷的天,他的额上却隐隐有了汗。尤其是当正昌帝声音略低又显得随意含混的时候,赵廷玉的样子就未免显得狼狈了一些。
门口的小太监还不觉得什么,另一个老太监却低了头,不忍再看。
他是见过当年的赵大人的。一腔热血,言谈潇洒,与仁宗君臣相得。听说仁宗驾崩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还拉着赵大人的手含泪看着他。
后来武宗登基,更是尊敬这位老大人。每逢赵大人进宫,武宗总是下阶亲迎,甚至几次亲自搀扶。
如今——
老太监不由抬眼又看了一眼殿中,只见赵老大人站在那里,官袍都遮不住他颤颤的双腿,可他却只能顾上偏着头,把右耳努力送上前。
正昌帝这时候慢悠悠看了赵廷玉一眼,笑道:“说了这么久,也忘了问一问阁老身子如何?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倒是一天也离不开阁老,只是阁老身子要紧,要是阁老——,朕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强留。”
话落,殿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就在正昌帝身边大太监都怀疑是不是赵阁老耳背没听清的时候,听到了赵廷玉颤巍巍的回话:“臣老迈,如陛下不嫌弃,臣还想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闻言,正昌帝看了底下的赵廷玉一会儿。慢慢道:“你是老迈了,土地清丈这样大的事儿,就纵着下头人一意孤行。蜀地归顺至今也不到五十年,三大家族跟南蛮更是千丝万缕,一个不好南边就彻底乱了!”
听到帝王指责,赵廷玉忙颤颤巍巍要跪下。
殿内并无人发声。
赵廷玉找不到扶手,连跪下这个动作都艰难异常,可也总算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息怒!”
又就如今土地兼并和蜀地情形细细陈说。
半晌,正昌帝才道:“阁老心中有数就好!”似乎才发现赵廷玉还跪着,提高声音道:“朕并无怪罪,阁老快快请起吧!”
赵廷玉面容平静,只是满布皱纹的脸还是颤颤。他全部的力气都在避免在圣驾面前失仪,整个起身的动作更加狼狈了。
但到底,他起来了。
面圣终于结束了。
赵廷玉走出乾清宫,北风正紧,天气阴沉得厉害。
他只觉得两只腿都不是自己的,不敢在乾清宫前多停留,他抬起老迈的双腿往前。待走出广运门的时候,赵廷玉已喘动如老旧的风箱。
而他前面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
还有那么多阶梯要下啊。
赵廷玉站在原地,扶着一旁栏杆,好一会儿都没动。
两旁宫人目光不时投向这位历经三代的阁老,却无人敢上前一扶。
突然——
赵廷玉觉得脸上一湿,伸手一摸,原来是下雪了。
雪粒子还没落地就化了,青石地板上湿漉漉一片。
赵廷玉再次提起双腿,往前,往前。
第95章
老迈的赵廷玉颤颤巍巍独行在漫漫宫道上。
到后头几乎是一步一步朝着下一个宫门处挪动。雪粒子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化开的雪水把赵廷玉身上的绯色官袍晕染开一片又一片湿冷的深红。
道路越发湿滑了,赵廷玉走得更慢了。他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挪出去的每一步都是靠着意志。他在心里跟自己这双陪了自己一辈子的腿说话:
“老家伙,撑住!撑住,咱得稳稳地走,不能到老了,反给人看了笑话!”
两旁宫人有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有人一待老人走过,立即望向老人的方向交头接耳。
有那等没人心就爱看乐子的,已经开了赌盘,赌阁老能不能走到宫门,在哪道门前会摔倒。甚至有人要赌阁老会不会跟那些御史一样,哭天抢地。
赵廷玉始终面容平静,在心里跟自己说话,跟仁宗说话,跟他当年的老师说话,跟曾经的老友王桢说话。
雪粒子滑过他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往前,往前。
往前一步,就近了一步。
仁寿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低气压过。
周嬷嬷紧紧抿着唇,担心地看向从赵阁老进宫就始终一言不发的太后娘娘。有两次太后娘娘放下茶盏,要叫人,周嬷嬷心都提到嗓子眼。
看着太后娘娘。
不能。
不能插手。
一旦娘娘插手,就是干政。正昌帝理直气壮做出任何反应都是可能的,如此他们便只能陷入被动防御。
“娘娘?”
见太后娘娘再次握紧了茶碗,周嬷嬷担忧地提醒道。
太后慢慢松开了手。
窗外雪粒子下得越发紧了。
就在赵廷玉怀疑自己也许怎么都走不到下一道宫门的时候,一架轿辇停在了他面前。
老人苍白的睫毛已经挂了雪粒子,好似给冰冷封住了一样。
他艰难抬眼看过去。
才发现一旁已经跪了一地的人。赵廷玉颤巍巍看向了前方,好似被冻住了一样的声音艰难道:“老臣.....老臣见过.....郡主!”
他当躬身,行上一礼。
用他这副衰老而僵硬的身体。
赵廷玉才要抬手,就已被一双温热的手托住。
“阁老何必多礼,我扶阁老上辇。”
赵廷玉枯干的嘴唇颤了颤,看向前面那架武宗亲赐的轿辇,明黄色帐下绣得是出云海的蟠龙,他忙摆手道:“老臣.....不敢。”
月下伸手,一旁小洛子忙呈上一物。
一柄通体玉润的如意。
“外祖曾说,无论后宫还是外廷见此如意如见他老人家。”郡主一手持玉如意,一手稳稳托住要再次见礼的赵廷玉,软糯的声音清晰道:“本郡主命阁老上辇!”
说着一抬下颌,小洛子等人立即上前,帮着月下把赵阁老扶到了轿辇中。
赵廷玉只觉发僵的腿一软,整个身体都有了依仗,被稳稳托住。
这时候又一个小太监把一个青铜手炉送了上来,温热的手炉熨帖着他已经麻木的双手,热气顺着双手往整个身体流去。他慢慢能感觉到自己的腿了,麻木的脸也复苏了,能感觉到北风吹在脸上的冷了。
赵廷玉还没来得及说话,轿辇已经被八个太监稳稳抬起。
月下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冷笑一声:这帮狗东西,看热闹看到当朝首辅身上了!还赌上了!
“让人看着,给本郡主跪足两个时辰!”说到这里月下笑了一声:“本郡主倒要看看,两个时辰后你们谁的腿脚还这么利索!”
一片鸦雀无声,全都老老实实跪着。
跪地的小太监们早已六神无主,老老实实趴着,瑟瑟发抖。偏偏有人这时候还敢张嘴说话:“敢问郡主,奴才们这是错了哪条宫规,还是犯了何罪?”
呦!
月下抬眼看去:这样坏的日子,还有不怕死的呢!
一旁小丁子抬眼扫了这个胆敢冒头的太监,两步上前,在月下耳边说了此人来历。
原来是永寿宫皇后娘娘用惯的奴才呀!
“我说怎么有敢的!”月下冷笑,指了指他:“你,不用跪了。”
那名大太监面似恭谨实则得意一低头,正要谢恩。
就听月下冷冷道:“直接给本郡主拖到行刑司,五十大板,一板子都不许少!”
说到这里,月下看着这个永寿宫得用的大太监,冷声慢慢道:“要是行刑司的五十板子都打不残一个人,那这行刑司改名叫案扤司吧!本郡主到时,就亲自带人教他们怎么行刑!”
这就是告诉行刑司,敢放水,她明珠郡主绝不会放过他们。谁放水轻了板子,她就要谁替对方残。
“至于你问本郡主为何罚——”月下慢腾腾道:“什么时候本郡主收拾人还需要理由了!看你们恶心,所以罚!”
说完月下转身,一抬手,轿辇启动。她伴在一旁,带着人同坐在轿辇上的赵阁老在风雪中向前走了。
余下一地罚跪的宫人,从此记住了一个道理:就是陛下不喜的人,也轮不到他们跟着看笑话。
小洛子帮月下撑着伞,一行人出了第二道宫门。
雪又大了几分。
赵阁老不安道:“老臣已歇过来了,雪天路滑,还是请郡主上辇才是!”
月下立即道:“您可别说这话了,就安稳坐着吧!要是我坐着,让您老在雪天走着,我怕转头我外祖就得气得从地底下出来骂我!”
听了这话,赵廷玉心头一热,鼻子跟着一酸。他忙掩饰,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却听身旁郡主道:“赵大人,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赵廷玉还以为自己的哽咽给郡主听出来,忙要说话,就听郡主又道:
“我外祖不能是从地下爬出来,我外祖该是在天上住着吧?”说着月下看向赵廷玉,闪着一双干净的大眼睛:“老大人您懂得多,我是说错了吧?”
赵廷玉这一日遭了屈辱,又得了仁宗后人的护佑,正是种种心绪激荡的时候,这时却听到这样天真的话,又看到郡主这样天真干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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