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如今局面?”
“没有赢,就是输了。”
周嬷嬷啊了一声,立即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没有旁的人再可请了?”
太后默然。许久,她才道:“如今局面,只有大儒王桢出山。”
周嬷嬷立刻道:“那咱们快告诉赵阁老请去,还是.....还是这人赵阁老请不动?跟阁老关系不睦?”周嬷嬷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
太后道:“王桢跟阁老是同年的进士,甚有交情。只一个选择了涤荡官场,在朝;一个选择了封印辞官,在野。”
周嬷嬷憋着的这口气一松,喜道:“如此岂不是正好!”
太后摇了摇头,慢慢道:“我还是皇后的时候,见过这人。这是一个,——聪明人。”
周嬷嬷脸色一白。
太后的声音更低了:“眼下,最好的结果就是王桢不出山。”
“娘娘!”周嬷嬷脸色彻底失了血色。
秋风吹动了廊下的宫灯,院中树影婆娑。
*
与此同时,太子府灯火通明,正是热闹的时候。
太子萧淮好好文,好好酒,好好乐。
也因此太子府一旦举宴,便是文人汇集,好酒满园,弹琴鼓瑟,热闹非凡。
今夜热闹之外,更多了一位京城中人趋之若鹜的人物——紫薇道人。
紫薇道人卦象之准,早已闻名大周。尤长通过八字,读人命格。只是紫薇道人却鲜少出山,用他的话说,窥之,损阴德,非不愿,不能也。
今年,紫薇道人出山了,走遍大周,为人观八字。到了今夜,只剩下最后三个机会了。此后二十年都将重归山林,重聚修为,不再为之。
一连两副八字读过,只见这两人一个强笑却脸色苍白,一个怔愣许久。无疑,这是都算准了。
只怕,就是太准了。
宴会气氛更热烈了,诸人纷纷围着那两人打听,都在等待紫薇道人的最后一个推算。
人群热闹中,宋晋依然是往常的平和、安静。
太子有请,他不能不来。来了见过太子后,便寻了这处亭子,看水中锦鲤。
宋晋所在处,本就是众人余光所在。这时诸人见太子殿下往宋晋所在亭子过去,众人目光越发投向这一角。
最寂静处,瞬间成了最热闹处。
“是今夜的酒不好,还是舞不美,大人怎的离席来了这里?”萧淮含笑道。
宋晋一礼:“臣酒略多一些,来这里散散。”
萧淮看着他,挑了挑眉。
一时间,亭中无人说话。
萧淮笑道:“宋大人好运气,偶寻到的地方,孤也喜欢得紧。”
一个明显是大丫头模样的婢女带着人,把太子殿下酒案移到了亭中。
领头的大丫头,一双素手亲自从一旁托盘上取下了萧淮的酒壶和酒盏,轻巧而安静地排放在布置好的酒案上。又转身,从下一个丫头手捧的托盘中,捧过一方小巧香炉。
亭外已有世家子注意到了太子府这个大丫头,这时候轻轻撞了撞身旁的同伴,以酒盏掩唇低声道:“好一个肤如凝脂,手如柔荑,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灯下,亭中大丫头低垂眉眼,一身翠色的衫裙随着轻渺夜风轻轻飘动,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酒案前的萧淮长腿伸开,坐得非常随意。手里摆弄着白玉酒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宋晋,话却是对案前正俯身往香炉里添香的大丫头说的:
“若芜,你去,给宋大人倒酒。”
酒案前的丫头立即轻声应是,衣裙袅袅就往宋大人案前去了。
十指纤纤,执壶倒酒。
周遭好些正笑谈的世家公子,这时候说话声都小了,看着亭中灯下俊美的公子与袅袅执壶的美人,移不开眼。
宋晋眉眼温和,神色安静。只有足够近,才能感觉到那种从骨子里散出的冷和淡。却被掩盖在他从容温和的神色之下。
这名叫若芜的丫头,此时就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宋晋一眼。对方却好似全无所觉,只在她放下酒壶的时候,十分温和地道了一声:“有劳。”
若芜退到一旁的时候没忍住,再次抬眼看了一眼这位有名的宋大人。
萧淮的视线始终落在宋晋身上,这时候才慢悠悠道:“宋大人,孤府中这个丫头,美不美?”
闻言,宋晋抬起垂下的眼,往一旁的丫头身上仔细看了一眼:“太子府的人,自然甚美。”
萧淮看着宋晋,哦了一声,接着道:“宋大人如不嫌弃,送给大人如何?”
亭外一静。
不知多少双眼睛从亭中的丫头落到宋晋,又从宋晋身上到亭中丫头身上。
一片安静中,宋晋温和如水的声音:“回殿下,臣此生许国,只一妻足以。”
亭外更静了。
这些先还品评美人的文士和世家子们,一时间竟都闭了嘴。
不仅是为宋晋所说的“此生许国”,这样的漂亮话谁都可以说的。当然,因为宋大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确实更真一些。
但这些个个以风流倜傥自居的文士和世家子们,却是惊心于后一句的“只一妻足以”。
此生,只一妻足以。
不少人都怀疑宋晋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在殿下面前,又是当着京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同辈人,这位以信立身的左侍郎,居然说这一辈子就要一个女人?
不少人一瞬间同时闪出一个念头:郡主居然管得这样严吗!
萧淮捏着酒杯,看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宋晋身上,桃花眼尾微微上挑。
亭中静得很。
站在宋晋身后的时安心呯呯直跳。倒不是因为自家大人的拒绝,大人虽拒绝了殿下的美意,但却对大周表了忠心,并无任何顶撞与冒犯。让时安心惊的是太子府这位美人,只一眼,时安就看出这人眉眼之间像一个人!
像,——他们郡主!
为何太子殿下会把一个有几分肖似郡主的人养在身边!
时安一点也不敢往深处想,一点也不敢。
亭中静得让时安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湖面荷风都吹不散亭中凝滞的空气。
好在,这时候小太监来报,紫薇道人已经恢复了精力,可以来为殿下观最后一个八字。
萧淮这才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淡淡道:“有请道长。”
紫薇道人缓步而来,衣袂轻飘,仙风道骨。
进了亭子,他向上首殿下行了一个道家礼,便请八字。
秦兴将早已写好的八字呈上。
紫薇道人看过,抬头看向上首:“殿下,此为一女子八字。”
萧淮淡声道:“对。”
亭外立即好似热油里滴入了水,炸开了。所有人都把耳朵竖起来,心里都在猜测这个让太子殿下呈上八字的女子是何方神圣!
紫薇道人对着八字静看。
突然,众人就见道长袍与袍带飘起,猎猎作响!好似被一阵大风吹起。
但明明——
此时只有偶尔拂过的清风,并无任何大风!与此同时,就连亭中那位美人的衣带也是静静垂着的!
瞬间,好似风过,道长衣带落下。
亭外已经是一丝人声也没有了,都被刚刚一幕震住。
一片安静中,道长平和而庄严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夜色中:
“此人主大富大贵之象。”
亭中萧淮听了,点了点头。
宋晋垂眸,安静听着。
亭外诸人没想到第一句如此平平无奇.....
能让太子殿下送上八字的人,自然是京城中贵女,自然有富贵之象。
道人第二句:“此人之贵,贵不可言。”
亭外诸人依然觉得好似也正常,这人只怕就是殿下属意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自然是贵不可言。
亭中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萧淮始终带着隐隐沉郁的脸顿时一亮!
他挺身向前,几乎离席,向紫薇道人确定道:“当真——贵不可言?”
始终垂眸的宋晋也抬起了眼睛,看向这位紫薇道人。
道人面色凝重,声音庄严:“确是,——贵不可言。”
萧淮一下子坐了回去,让秦兴倒酒,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宋晋目光再次逡巡过这位道人。
时安这时候却不明白了。谁都能看出殿下高兴,可就是他一个随从,都觉得这位道长是雷声大雨点小.....
任凭谁都知道殿下的太子妃,往贵了说,肯定不会错!哪里值得殿下这般欢喜......
当然,女子之中也只有皇后之尊,可称“贵不可言”。可殿下之妻,就是命定的皇后。说句难听点的,哪怕早逝呢,也必会追封皇后,必然当得起“贵不可言”。
时安觉得就是自己,不用算都知道。他看向紫薇道人的目光,不觉带上了狐疑。这真的不是,忽悠?.....
紫薇道人再次行了一个道家礼,静声道:“三卦已毕,道人这二十年的功德已用尽。还请殿下准许小道告辞。”
萧淮当即吩咐人依照前约,立刻送紫薇道人出城,天涯海角随道人往。未来二十年,皇家绝不会再去打扰。
其他人看着由秦兴亲自陪送的紫薇道人,都跟时安有同一种感觉,这最后专门为殿下所观的一卦未免太.....有种他们上,他们壮着胆子一闯,也能说出这两句的感觉。无非就是赌,赌这个八字是不是未来太子妃的八字罢了.....
可话又说回来,还用赌吗?二十年里紫薇道长的最后一卦,殿下肯定不可能像前两卦一样,随便写个八字送上去试一试。
紫薇道人却好似完全听不见这纷扰人声,径直离开了太子府,登车出了京城。
一直到车子驶出城门,他才出了马车,抬头仰望天上星辰。
童子从未见过师傅这样神色,不觉小声道:“师傅,可是有什么不妥?”
紫薇道人看着天上星子,许久,才道:“还记得端午前,我们曾于山顶看到的星相吗?”
童子立即道:“客星!客星现世!”
紫薇道人望着写满奥秘的无尽星空,轻声道:“这一趟京城之行,为师看到客星所属之人的八字了。”
童子顿时一惊,看向师傅。
紫薇道人却只是遥望星空,再无一言。
*
人人都能看出来今夜太子非常高兴。
甚至有人都敢壮着胆子请太子殿下鼓瑟一曲,让大家开开眼。太子擅乐,尤其擅长鼓瑟,但有福气听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听到,微醺的桃花眼一挑,笑道:“不巧的很,让孤愿鼓瑟以娱的人,今夜不在!”说到这里他靠着亭中栏杆,看那水中月,一颗心都觉酥软。萧淮抬眼,一挥袖,依然笑意熏然道:
“散了吧!”
太子府的宴散了。
青布马车静静驶向富安坊方向。
马车上时安不安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总觉得从那位神神道道的道长算了最后一卦之后,大人似乎就——
时安也不确定,毕竟大人依然如故,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跟着大人太久了,有时候才会产生一些感觉。
宋晋看向时安。
时安一惊,第一次,他在大人眼中看到了——不确定。
他们大人运筹帷幄,再难的事儿在大人那里总是能寻到解决办法,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几种解决办法。
“大人?”时安不安地喊了一声。
宋晋这才定了定神,轻声道:“无事。谶纬之学,本就虚无缥缈。”
马车辘辘,宋晋轻蹙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第91章
青布马车进了郡主府,宋晋下了马车,不觉就走到了郡主所在的内院前。宋晋抬头,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内院。
落光了叶子的桃树下,宋晋默默站了许久,这才转身,从旁门进了西边院子。
时安看到大人沐浴过后依然进了书房,而这时候天色已晚。他跟了进去,终于还是没忍住,劝道:“大人本就病才好,正该养着才是,可连日来却总是到那么晚,郡主要是知道会担心的!”
宋晋握着书册的手一顿,抬眼轻声道:“郡主她.....说什么了?”
时安赶紧道:“早上的汤,晚上的羹,都是郡主让人送来的!最近天凉,昨儿郡主还让人送来了两箱衣裳,一箱给姑娘,一箱就是专门给大人备的!就是看在郡主关心,大人也该爱惜身体才是。”
宋晋静静听着。
时安看了一眼大人,一咬牙,道:“大人风寒也已好了,也该,也该回去——”与郡主同住。
宋晋长睫轻轻一颤:“时安——”
时安立即站好,仔细聆听。
宋晋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下去吧。”
时安嘴巴动了动,应了是,下去了。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太安静了一些。
宋晋略显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倦之色。他撑着额头,目光落在眼前八角宫灯上,许久,许久。
夜色愈发深了,
宋晋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了厚厚的书册上,再抬头的时候,窗外墨蓝的天空已经有一抹淡蓝。
院中慢慢能够看出桃树的轮廓。
宋晋合上了又一卷书,拿起了下一卷。
放在一边的线装书册上,靛蓝色扉页上写着《论语王氏学第四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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