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走出来,能够面不改色地打开手机,回复每条向她投来关心的消息时,大雨带来的最后一丝湿意已被高悬的烈阳蒸得干净。
这三四天的时间,褚正强分别去了一中和警局两趟,给褚宜带回来一些消息。
餐桌上褚宜用筷子挑起面条,送进嘴里,不关心地说:“你们处理就好,我什么时候去首都?”
褚正强和刘海莉对视了一眼,刘海莉让褚正强吃饭别说这些不开心的,给褚宜的碗里夹了块排骨。
资深留学顾问陈老师已经为她预定好首都的雅思语言班课程。余城当然也有语言班,但是褚宜不太想留在这里。巴斯的申请时间六月底截止,她还赶得上,但即使拿到 offer 最早也要九月才能出国,太久了。
她在亲戚朋友所在的几所城市中选择了首都,希望尽快过去上课。
褚正强吃完碗里的面,放下筷子,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问褚宜:“你手机开机了吗?”
“开了,”褚宜一根一根吸着面条,说,“没什么重要的事。”
褚正强便说:“有时间给田老师王主任回个电话吧,他们挺关心你的。”
褚宜点头。
过了会儿褚正强又说:“你那个学生,叫李雾山的……”
“褚正强!”刘海莉突然喝道,打断了他的话,“吃饭就好好吃饭,话怎么这么多!”
褚宜却抬头问道:“李雾山怎么了?”
“他应该在找你,还去找小晋要我的联系方式,小晋没给,”老褚告诉她,“我听你们田老师说,他两天没去上课了。”
褚宜咬断面条,皱着脸说“我知道了”。
刘海莉狠狠横了褚正强一眼,老褚委屈地闭上嘴。
他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上周六他出门给褚宜取蛋糕,回来在小区门口就遇到了那个叫李雾山的男孩。小区门卫看到他的车,说有个男孩找他。褚正强坐在车里,看着李雾山在雨中撑着伞,全身淋湿了半截,有些不忍地摇下车窗,挥手叫他别傻站着,赶紧回去。
“叔叔!”男孩箭步走来,看到他的一刻眼睛“噌”地亮起光,“我找褚老师,我是三班的学生, 我们见过的,在荟园 。”
褚正强劝他回去:“你们褚老师在休息,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给她发消息,这么大雨呢,回家去吧。”
李雾山眼中的光随着他的话黯淡下来,声音嘶哑地问:“她……褚老师还好吗?照片的事是我给她添麻烦了,我会解决的。”
“回家吧孩子,”褚正强说了一句和褚宜之前说的同样的话,“这些事情我们大人会解决,你回去好好学习。”
说完,他摇上了车窗,驶进小区。后视镜里男孩还杵在原地不动,狂风把他的伞吹向一边,干的那半边肩膀也被雨水淋湿。褚正强情绪复杂,收回目光不再去看。
吃完面条,褚宜主动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碗。她没用洗碗机,滴了洗洁精在海绵上,沾水揉出大量的白色泡沫,放空着一下一下擦着碗壁,很细致,也很悠闲。
将泡沫用清水冲干净,她将碗筷摆放回橱柜,感到内心重拾平静,于是迈着步子上了楼。从床头柜上捞过自己的手机,按亮屏幕,是铺天盖地的消息。
褚宜这几天几乎不看手机,睡前会把消息和未接通话都点掉,但每天还是有大量的信息涌入。
三班的学生在 QQ 里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上课,田老师听老褚说她身体不舒服,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李雾山的消息是最多的,未接通话,手机短信还有微信消息,一个又一个的红点。
停留在备注为李雾山的通话栏三分钟后,褚宜给李雾山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是一段长久的沉默,褚宜只能听到李雾山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她先开始说话:“怎么没去上课?”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更粗重了,李雾山还是没说话。
褚宜便继续说道: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李雾山忽然笑了声,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不会,”褚宜解释道,“最近在家休息,没怎么看手机而已。”
“你会回来吗?”
“什么?”
“还会回一中吗?”
褚宜不想撒谎,说:“不会了。”
李雾山那边又安静了,褚宜几乎以为他已经挂掉电话。
“对不起。”李雾山声音干涩得像一棵沙漠里的树。
“不要这样,”褚宜轻轻地叹气,她真的很不喜欢听李雾山说这三个字,“不要说对不起,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回去上课好吗?别让老师担心。”
李雾山像是喃喃自语,说着褚宜听不懂的话:“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再试试吧,再试一下……”
“你说什么?”褚宜问。
手机响起几声电子音,李雾山挂断了电话。
第65章 清明梦
褚宜和李雾山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 22 岁生日的半个月后。
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迈出过家门,任由自己把脑袋埋进这栋小小的房子带来的安全感里,自在地喘息。
他们约在距离一中很远的一个公园。三十八度的高温,柏油马路很粘,每一步都像是踩着口香糖。
褚宜进了公园大门,长久不出门让她对于炽烈的阳光有些不习惯,睁不开眼,只好用手搭着额头,四处张望去找李雾山的身影。
找到李雾山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刺目的阳光也无法阻挡褚宜一眼就看见他脸上的血痕。从眼角到太阳穴,刺目的红。
她几步走了过去,问他:“你脸怎么了?”
李雾山没戴帽子或是任何遮挡物,完全不在意将这痕迹给人看,听褚宜提起才恍然大悟似地抬手去碰,说:“没什么,划到了。”
褚宜没有继续追问。她坐在李雾山旁边的椅子上,盯着他看,觉得他瘦了。
“两周没去上课了,你快被退学了知道吗?”她说着很严重的事,语气却是淡淡的。
李雾山却说了另一件事:“警察在查贴照片和给鲁蔓发照片的人,很有可能是薛强。”
“李雾山,”褚宜喊他的名字,“为什么不去上课?”
“如果是他,他会被开除。”李雾山继续说道。
“你会比他先被开除,”褚宜几乎是在咬着牙,“你到底跟自己哪里过不去?就非要跟着别人一起烂掉吗?”
李雾山的瞳孔紧缩,但只有半秒,依然自顾自说着话:“不止薛强,他能拍到照片,但是没能力发给这么多人。”
那几张照片除了学校的公示栏和贴吧,后来被证实除了褚宜父母之外,学校的几个领导和三班的任课老师都收到了。褚宜听她爸说过一些,但是她听到一半就抗拒地说要回房间睡觉,褚正强便不在她面前说了。
“嗯,他确实做不到。”
“我会查到的。”
褚宜被周身的热气蒸得有点暴躁,说:“李雾山,你以为你是侦探吗?”
李雾山侧着头看褚宜的脸,目光偏执:“我不是。”
“你到底想要什么结果?找到是谁干的,又怎么样呢?”褚宜问他。
李雾山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觉得找到拍照片的那个人,然后你被开除,我就能回一中了,”褚宜说着,目光看向公园的花坛,不去看李雾山,“我跟你说过,我不会回去的。”
李雾山原本固执的、不可动摇的姿态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用微弱的声音问:“为什么?”
“我怎么回去啊?”褚宜苦笑地说,“你和薛强两个人都被开除,整个学校的人就会忘记我和学生师生恋吗?”
“我们没有。”李雾山反驳。
“重要的是事实吗?照片是假的,是 ps 处理过的,影响别人怎么说吗?你应该比我更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褚宜说。
李雾山的确明白,他过去在学校的名声不好,甚至有过他初中休学一年是进了少管所的谣传,学校贴吧发布帖子的人说的煞有介事,导致他在学校一直被人躲着走,好像他是什么脏东西。
是从遇到褚宜,生活才开始好起来。
李雾山的眼睛闪烁不定,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褚宜打断。
“成熟一点吧,为你自己想想,不为你自己也为你弟弟,少做那些感动自己却没有意义的事。”
“感动自己?”李雾山喃喃地念着她说的这几个字,“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不是吗?你因为我的离职感到愧疚,你觉得对不起我,然后跟学校领导闹,去警局闹,不上课,跟薛强打架,做这些改变不了结果的事,不是为了让自己心里的愧疚减轻一点吗?”褚宜看着他脸上的伤痕,硬起心肠说。
李雾山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为你做的……不过是为了感动自己。”
他摇了摇头,眼中的光芒完全黯淡下去,紧绷的面孔因这一道疤痕而显得有些狰狞。
“那你呢,褚老师,”李雾山把这三字咬得极重,“过去你为我做的事,给我写检讨,为我说话,帮我照顾李雨水,给我补课、介绍兼职,你做的这些,也是感动自己吗?”
褚宜睁着眼睛,一眨不眨:“或许吧,我是个老师,如果不是你,换一个人,我也会这么做。”
“咯吱”,李雾山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以为声音来自于自己的胸腔,低头却发现是地上一个从中间碾断的树木枝桠。
在过去这些年里,他吃过很多苦,没什么朋友,没有人把他当作“特别的人”。他曾擅自把一个人放在那个位置,并且贪婪地期待在对方那里,他也占据同等的位置。
而到了此刻才发现,他从来不配。
他扭头,去找褚宜的眼睛,褚宜没看他。
“换一个人也会这么做,”李雾山呼出了积在胸口的一团浊气,头顶上的剑终于要落下而变得无所忌惮,“是我想多了,我自以为是,居然以为你也会……喜欢我。”
褚宜惊恐地看向他,像是刚刚悬挂在李雾山头上的利剑落下来时突然换了个方向朝她刺来,“你说什么?”
“老师不是总教我们面对自己的心吗?我现在面对了,我喜欢你。”李雾山把手放在自己胸膛,说,“不是自我感动,是因为喜欢你,那些人也没骂错,我喜欢自己的老师,所以要跟别人一起烂掉,你满意了吗?”
褚宜怔怔地看着他。李雾山的表情让她觉得陌生,冰冷甚至充满敌意,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这样的神色让她不舒服,但都不如李雾山的话给她带来的震撼要大。那把剑终于刺进了她的心脏,穿透她羞耻的,不为人知的隐秘心事,将所有阴暗秘密都铺陈在大白天光之下。
她被这种恐惧侵袭,身体颤抖着对李雾山发出咆哮的声音:“你疯了吗?”
李雾山直直地看着她,点头:“是,我疯了。”
褚宜的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只觉得胸腔跳动得要炸开。
她用颤抖的声带竭力说着理智的话:“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到。我马上就要出国了,后天就会离开余城,以前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你还年轻,不要葬送自己的前程。”
在听到褚宜要出国的那一刻,李雾山眼眶霎时脸上的血痕一样红,声音中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出国,也是为了避开我吗?”
“不是,”褚宜立刻说,“跟你没关系。”
李雾山不再说话了。他从长椅上站起来,手伸到校服裤子的口袋,想要取什么东西,终于还是没有拿出来。
他徒然地说:“那就祝老师您,前程似锦,不会再遇到和我一样糟糕透顶,还会把坏运气带给你的学生。”
说完,他深深看了褚宜一眼,身体前倾微微鞠了一躬,转身仓皇地向远处走去。
褚宜目送着李雾山的背影远去,呆坐在长椅上,阳光照射的光斑从她的左肩移到右肩。她一直用力地睁着眼睛,怕自己在与李雾山的对峙中先掉眼泪。此刻眼眶干得发疼,却始终迎不来一场瓢泼的雨。
一个星期后,褚宜在首都的出租屋里接到电话。田老师告诉他,贴照片的人确认就是薛强,至于把照片到处传播的人,薛强说是在外面认的一个大哥,叫王东发。
褚宜听到后心里没有丝毫波澜,全权交给她爸处理。
“李雾山也回学校上课了,”田老师的声音里依然是浓浓的忧愁,“但他跟薛强打了一架,把人打到医院了,现在薛强爸爸在闹,学校让李雾山先回家反省,不过你放心,学籍还是保留的。”
“好,谢谢田老师。”说完,褚宜平静地挂了电话。
在坐上飞往英国的飞机时,她也曾从窗内向外望,思考着她是如何踏上这一步的。李雾山问她是否能面对自己的心,她曾在某一刻被逼迫着面对了,看到了自己逃避的感情。
但她比李雾山大四岁,她知道,比起面对自己的心,更重要的,是做出正确的选择。
过去种种,仿若一场清明梦,她能控制梦境变化走向,却改不了戛然而止的结局。
“褚老师……褚老师!”鲁蔓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褚宜大梦初醒,手中蓝色盒子里的手链依然光芒熠熠。五年前的最后一面,李雾山伸手想拿出来,但最终没有拿出来的东西,应该就是这条手链。
鲁蔓给她解释着这条手链的来历。
“李雾山回学校上课,从包里翻出来一个袋子,他好像是忘了还有这个东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随手丢给我,让我帮他扔了。我实在好奇,扔之前就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除了盒子还有张生日卡片,我看到上面的生日日期,就猜到是送给你的礼物。”
鲁蔓于是没有扔掉这条手链,跑回去问李雾山是不是真的不要了,李雾山说是,她就把袋子扔了,手链悄悄留了下来。
“我总觉得,会有物归原主的一天。”鲁蔓甜甜地笑道。
褚宜垂下眼,看着这条等候了五年的手链,终于露出一缕笑容,对鲁蔓说:“可以帮我戴上吗?”
第66章 吻
手腕上细细的链子随着褚宜走动的步速轻轻摆动,再次走进包厢,她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李雾山的掰手腕车轮战不知进行到了第几轮,他面上还是一片云淡风轻不露怯,但杵在桌上的手掌发红。坐在他对面的男孩调笑道:“李哥,还行不行?”
李雾山一笑,冲新的挑战者挑了挑眉。
但这次他没能守擂成功,僵持了一分钟之后,右手还是被块头不输给他的对手压倒在桌。
“你们玩儿吧。”李雾山活动着手腕,站起来给下一个人腾出地方,走到刚进门的褚宜身侧。
“赢了几个人?”褚宜问他。
李雾山低头数了数,片刻后答道:“五六个吧,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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