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下楼,许织夏的脸时不时蹭到他硬朗的胳膊,奇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明明只是一件以往再习惯不过的事情。
哥哥还是哥哥,她好像不再是她了。
许织夏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在生病,她不想治,如果是因为他,病态也没有关系。
在无人知晓之处,许织夏悄悄抿出她自己都未有意识的春情潋滟的笑意。
出了楼道,视野变得开阔,不经意间,她和楼道口外的齐佑四目相对。
他坐在花坛边,人靠着,一条腿踩上去,叼着根草,嘴唇泛着亲密过后异样的嫣红。
齐佑先端详了眼她,视线又落到两人交握的手,随后耐人寻味笑了笑。
许织夏心微地一颤,但不得要领。
生日安排在酒店,一桌私宴,七人,年年如此。
与昨日不同,今天是陪小朋友过生日,因此他们都不怎么喝酒。
明廷包下酒店整层的露天餐厅,请了小提琴手,夜幕初上,灯光氛围旖旎,可俯视杭市夜景繁华。
那晚许织夏收到很多礼物。
陆玺和陈家宿撞了脑回路,礼物都是全球限量版垂耳兔公仔,乔翊则是送了支定制钢笔。
在他们争相问许织夏最喜欢谁的礼物时,只有纪淮周搭着腿,仰在摇椅里闲人一个。
陆玺看不下去:“老大你的礼物呢?你该不会给自己买了身漂亮衣裳,送给今宝一个帅气哥哥吧?”
纪淮周唇角扯出一抹笑,没回答,脑袋慢悠悠歪过去,瞅着她:“你说呢,最喜欢谁的礼物?”
露天餐厅夜色浓稠,花园一盏落地观景灯的暖橘光拂过他的侧脸,他没喝酒,但许织夏眼里却重现了昨夜的朦胧。
他指的是日记本还是……
许织夏目光落在他噙笑的唇。
唇边浅淡的括号显得他有些浮浪,唇色泛着健康的浅红,她受到白天的影响,情不自禁假想他和女孩子接吻,是不是也会那样唇碾着唇,忘情含吮。
许织夏心沉沉跳着,模样温顺:“都喜欢……”
思春期的少女意识到暗恋似乎就是这么一个瞬间的事情,她是悬浮的,而他是具体的。
夏至夜的空气闷热潮湿。
她有了自己的心事。
当晚回别墅不算太晚。
纪淮周送她到卧室前,许织夏握着门把,迟迟没进去,过片刻,她回过脸。
“哥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给我买过一本儿童书,”她突然别有几分正经:“《我会长大起来》。”
纪淮周微微停顿了一下,抱着胳膊倚到门框,带着哄小孩儿的耐心,笑着反问:“那哥哥是要回答记得,还是好呢?”
许织夏目光藏着自己隐秘的心思,向上望住他。
“哥哥,我会长大的。”
第21章 欲笺心事
那个夜晚无风,无雨,也无云。
她没有打开书桌前的复古暗花玻璃台灯,好像暗沉的光线能藏住那一池搅乱的春水。
雾霾蓝日记本翻到第一页,桌面上,有树和窗户柔和的光影,不知道亮度是来自别墅庭院里的光景灯,还是月亮。
十六岁生日的最后几分钟,许织夏借着窗外窥进的暗光,悄悄地写下了她的第一篇日记。
【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日记合上,把秘密关进去,藏起来。
她不由渲开笑,握起日记轻轻掩住脸,碰了碰自己的鼻尖,织布面料柔滑,绣线的几个字又有着实感。
阿公讲说,做人要以终为始。
从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到现在她的终,似乎贪心了一点。
心里有了盼头,想要快点长大。
-
陈家宿和乔翊在杭市待不到几天,就各自离开,一个回英国继续被家业压着,一个回美国深造。
情绪的钟摆效应总是无情,退潮后的落寞持续了几日,生活才又习惯原始的平静。
公司步入正轨,正处于上升期,陆玺作为创始人,而纪淮周作为执行和总设,两人也因项目技术和运营合作等问题逐渐忙碌。
许织夏被时间驱赶着投入期末复习,缭乱的心思也随之暂且平息。
那一年杭市已采用新高考政策,按选课走班制进行了分班,许织夏不再是二班。
随着最后一门期末考的结束,许织夏在二班的时光也走到了终点,当同学们都沉浸在迎接暑假的狂欢中,她望着这间教室的黑板、讲台、桌椅、门窗……内心感到一片寂寥。
这是哥哥读过的二班。
曾经她总会到这里,坐他同桌,胳膊够着高高的课桌看小学课本,等他晚自习结束带她一起回家。
她一年级的小个子陷在迅猛发育的少男少女里面,放眼望去,教室里有序的人头突然凹陷下去一块。
他们班的老师有时都发现不了,发现也没关系,因为她很安静,不影响谁,反倒她太乖了,都让人担心班里这些躁动的少年影响她看书。
老师一回生二回熟,每回见到都摸摸她脑袋,笑着打趣:“又来监督哥哥学习了?”
后来她升了中学,在二班的每堂课,许织夏都有被陪伴感。
但她要离开了。
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有些拥有多年的东西,在她心思变味的瞬间,就注定了要开始失去。
她只是在依依不舍走出二班教室的时候,心底的预感莫名不安。
那个暑假,公司中标又一外企大项目。
公司的初始定位是娱乐性飞行器制造,但纪淮周领组设计出的产品,从续航到稳定和精准等性能方面都太出色,因此投资方特邀他设计一款用于搜救领域的专业无人机。
但限期紧张,那段时间纪淮周常常都在公司。
许织夏原先住在明家,后面周清梧得去京市参加高校研讨会,哥哥也没空,她就自己住回棠里镇找孟熙玩。
许织夏在棠里镇永远有着数不尽的乐趣。
起床后先跑到他们的小院子里喂小橘,再提着洒水壶按时浇一浇花池里的玫瑰。
罗德斯玫瑰特别娇气,日照多了一点,水浇少了一点,一不小心都能萎下去。
许织夏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种罗德斯。
她只是无怨无悔地替哥哥养了整整十年。
哥哥在的时候,他们就一块儿早起,脚步起落在青石板路,清晨河岸边的风吹动鬓边发丝,他们迎着朝阳晨跑,终点在阿婶的早茶铺。
白日许织夏时而在书院学书法,时而去杨姐姐那里上舞蹈课,休闲时间,她和孟熙陶思勉三个人就到处玩。
但没过几天,孟熙和陶思勉就都被各自在外做生意的父母接去过暑假了。
蒋惊春和蒋冬青在棠里镇住了月余,也要回金陵,家里晚辈正在亲自来接的路上。
那天,许织夏在书院吃午饭。
蒋冬青做了一桌子菜,蒜蓉秋葵,蒸腊肠,红烧肉,有鱼有虾,还有砂锅里的腌笃鲜。
她端着几只大闸蟹出来,本能还将许织夏当小孩子关照:“惊春啊,你给今今的米饭里浇两勺肉汤,她最爱这么吃了。”
许织夏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自己可以,蒋惊春已经忙搁下小酒,捞起了汤勺:“你瞧我,老糊涂了。”
许织夏很喜欢这里家常的烟火气。
蒋惊春和蒋冬青就像她的爷爷奶奶一样,除了几个哥哥,许织夏最不舍的就是他们。
她没有客气,只有生疏才会客气。
何况分别在即,再吃到阿婆做的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谢谢阿公。”许织夏咬着筷子。
蒋惊春握着陶瓷汤勺,舀出一勺肉汤,浇进碗里的时候,控制不住地洒出来几滴。
许织夏眼底的笑意,在瞧见蒋惊春因年迈微微抖颤的手时,一点点隐下去,被酸楚覆盖。
鼻腔涩涩的,许织夏埋头扒进一大口饭,肉汤拌过的米饭咸得黏糊。
阿婆年纪同样大了,味觉不如前,用盐的分量不自觉变重,有时候,她也经常忘记自己放过。
许织夏跟着眼睛也酸了,低着脸,一滴滚烫的眼泪掉进碗里。
“囡囡哭了?”蒋惊春一惊,又放下他的小酒。
蒋冬青坐下,忙抽过纸巾去擦她眼角的湿痕:“哎,是谁让我们囡囡委屈了?”
他们经常也像最初那样唤她。
许织夏嘴里鼓着米饭,含糊哽咽:“阿公阿婆,我想你们一辈子都能陪着我。”
蒋冬青的眼睛也不由地湿润了,揉着她头说,乖孩子,经常给阿公阿婆打电话,空了就过来,他们就在金陵。
蒋惊春眼神柔软地看着她:“囡囡啊,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
许织夏回视,眼前蒙着一层湿雾。
“百床馆里有张古床,床头的木牌上刻着:‘爱你五十余年惠’。”蒋惊春说道。
许织夏鼻音讶异:“只有五十年?”
“是啊。”蒋惊春笑笑:“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人活到这岁数不容易,所以五十年,就是他们的一辈子啊。”
许织夏睫毛一敛又一敛,若有所思。
她想起很久以前,腊月的某一夜,河岸边放着幕布电影,放映机投出的光束像流动的银河,电影里说,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雪落无声,青石小巷寂静。
她和哥哥牵着手,懵懂地问他——
“哥哥,什么是一辈子啊?”
那时候,他没有回答。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一辈子是有长度的,一个人能陪你的所有时间,就是他的一辈子。
那她和哥哥的一辈子,会有多长?
阿公阿婆给她留了篮青梅和大闸蟹。
他们走后,书院变得冷冷清清,再不见小厨房的炊烟,开放堂屋下再不响起蒋惊春教她品人情明事理的声音。
天井的瓷缸里早也没有了小鲤鱼。
那段时日,许织夏感觉自己经历了密集的分别。
但当时的她不曾体会,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场分别,能算得上真正的分别。
去蒂的青梅装进镂空竹篮,浸到清河里几下荡干净,拎回出来,水沥下去。
这时的青梅咬一口清凉脆爽,但甜中也有一丝酸涩。
摇橹船在河面稳稳地摇摆着。
许织夏趴在船舱的窗栏,下巴垫着手背,闭着眼,做着不愿醒来的黄粱梦。
那天下午,许织夏坐摇橹船,又坐公交车,一路到市中心高耸入云的商业大厦。
炎炎夏日热风烫人,骄阳将写字楼亮黑的玻璃墙照射得波光粼粼。
许织夏挤下蜂拥的公交车,顶着灼眼的阳光,跑进大厦。
室内冷气很足,一下子隔绝了外面稠乎乎的空气。
许织夏知道地址,但她是头一回过来,轻喘着气,在偌大的楼内迷路好久,才找着方向,乘坐电梯上到顶层。
顶层几千平的办公室高雅大气,落地玻璃采光透亮,前台背景墙的巨大展示屏上,亮着EB的商标。
Eternal Beat,永恒节拍。
许织夏想进去,但被拦在闸机外。
纪淮周可能是在忙,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
值班的保安见她一直张望,过去询问:“小姑娘,找谁啊?”
“我……”许织夏还是个没踏出校园的小女孩儿,没有过独自在繁华地与陌生人社交的经验。
她有些局促和恐惧,磕磕巴巴:“我找……周玦。”
保安上下打量她。
小姑娘穿着小白鞋,碎花连衣裙及膝,露出的胳膊和小腿白皙苗条,又不失少女的肉感。
抱着一只藤编竹篮,显然是来送东西的。
又一个被周总设迷倒的痴心女子。
就是今天这个也太小了。
保安摆摆手:“周总设不理会你们小姑娘闲事的,回去吧。”
许织夏犯嘀咕:“……我是他妹妹。”
“你是他女儿也没用。”
“……”
有过几回混进办公室偷窥周总设盛世美颜的情况,上头严令禁止不允许任何无关人员进入。
保安恪尽职守,如何都不肯放行,晾着她再不搭理。
许织夏只能赖着等他回电话,估计赖了有十几二十分钟,腿酸酸的,她把篮子放上闸机,胳膊搭到竹篮把手上,人打蔫地杵着。
眼巴巴往里望,瘪着嘴,难堪又委屈。
这时,远处转出两道交谈的身影。
男人身着古巴领深灰衬衫,领口垮着颗纽扣,一边摸出裤袋里的手机查看,一边肃容讲着话,显得疏离不驯。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而后几乎没有迟疑回拨,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里女孩子雀跃一唤:“哥哥!”
纪淮周顿住,视线循声投过去,看到她人就在公司门口。
愣顷刻,他直接走上前打开闸机门。
“过来。”
手机里外的声音重合,许织夏下意识回首,四目相对,她低落的眸光顿时有了精神,跑到他面前,惊喜地冲着他笑。
纪淮周纳闷她的出现:“自己来的?”
“嗯。”许织夏乖乖点头,把竹篮捧上去:“给你送青梅,还有阿婆蒸的大闸蟹。”
纪淮周挑起一缕笑痕,促狭:“我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他一连忙了好些天,许织夏不确定他今晚能不能回去,只是想过来看看他。
她眉眼温顺,带着几分认真:“我怕你没有好好吃饭。”
纪淮周静两秒,手掌压上去,揉她的脑袋。
他揉她头的时候总是不温柔,每回都揉得她脑袋摇晃。
“哥哥我有点想你……”
她突然闷闷一句,纪淮周声音也不由放轻:“怎么了?”
许织夏抬起惆怅的双眼:“阿公阿婆回金陵了。”
纪淮周怔片刻,意识过来。
这几天周清梧不在,孟熙和陶思勉也不在,书院又空了,一个能陪她的人都没有了。
保安从未见过他对女孩子如此通情达理,惊奇地问:“领导,这小姑娘真是您妹妹啊?”
“是啊,”一直站在纪淮周旁边的罗允锦笑着回答:“是他小猫体质的妹妹。”
纪淮周提过许织夏抱怀里的竹篮,另一只手牵住她,带她去他的办公室。
“来吧,今晚陪哥哥上班。”
办公室落地窗外夜景光华璀璨,夜深了,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依旧车来车往,幢幢大厦灯火通明。
电脑屏幕上,错综复杂的设计图盯得人眼花缭乱。
纪淮周低沉一声喟叹,后背往办公椅里仰下去,拧着后颈看向沙发。
许织夏躺在那里沉沉睡过去了,那只搁在脸旁的手里还捏着颗咬过一口的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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