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老师不是个好人,嘴里说着爱洁,其实带着楚姑娘出门那都是提前踩过点的,专挑着鸟语花香的春光烂漫处走。
楚韵都以为清末视频里那些肮脏、穷困的大泥路不存在了。
这回跟魏佳氏出来, 那车夫不是个好的,也不说自己不赚回头客, 捡了几条小巷子一路乱窜。
楚韵掀开车帘瞅着路上干硬的大便,以及墙角的不明水渍,谢天谢地,她终于安心了,看来自己没穿错。
这里确实是大清。
其实黄米胡同这类旗人居住的地方,巷子还是挺干净的,铺的都是青石板路,每日一早都有人拉着车来收屎尿。
但人家收的都是桶装,散装的一概不理。
外头比较穷困的巷子,那就不好看了,让楚韵说,环境还是要比欧洲那种空中飞粪好得多,起码掉在人头上的都是鸟屎。
乡下地广人稀,粪便金贵,脏在人身上,不是路上,所以楚韵真是两辈子没见过这么脏的地方。
给田里蓄肥她不怕,但如果在生活中处处是人粪,那滋味儿也不太好受。
妯娌两人下了车,病殃殃地买了六张又轻又薄的大凉席,凉席花去四钱银子,又买了两卷银红色的薄绢,花去六钱多。
这种绢算一般窗纱里的中等,大多数小有余粮之家用的都是这个。
楚韵来都来了,还问了下黛玉的软烟罗,雨过天青色很适合小荷老师,反正修他的院子花他的银子也不心疼。
那小二哥还真知道这个,道:“一两银子巴掌大。”
下金蛋的怎地,一两银子巴掌大,他是林妹妹吗,就配用这个了?楚韵转身就走。
倒是魏佳氏想着难得出门一趟,特意把她拉到自己做姑娘时常去的馆子里开了个包厢坐着喝茶。
自从嫁了人后,她便甚少出来了。
上茶的店小二已不认得魏佳氏了,还夸自己道:“奶奶别怕有人惊扰,这巷子深,平时少有人来。就来也是小姑奶奶们,雅致着呢。”
魏佳氏笑:“你是闻小狗,你不记得我了?幼时是闻老爹给我们姊妹看茶,他哪里去了?”
“姑奶奶久不来了,我记性没老爹好。”小二哥认了会儿没认出来,笑:“老爹已经老了,如今都是我和媳妇儿为姑奶奶们效力。”
魏佳氏听了,有些伤怀,抓了五六个铜板让他下去。
等茶看上来,楚韵瞅着窗外突然多了五六辆青布小驴车。
她一眼就认出里头有当日卖花给她的大胖丫头。
这是怎么回事?傅家人真跑了啊?
楚韵轻轻放下帘子,拉着魏佳氏好奇地只在缝隙处露出一双眼。
巷子里傅老太太头上围个蓝布头巾,抱鸡母似的,喋喋不休地跟一众猢狲说:“你们的姐妹,都吃过牢饭,不是清洁人了,不能带上。这回咱们偷偷地回江南老家,寻几个旧相识,慢慢再积攒些家业,到时再上京就是了。”
有那不服管的小孩子,缩在娘怀里说:“老太太也进去待过了,想是也不洁了。”
傅老太太一噎,半天找着话道:“我的儿,你祖母老了,是洁的。”
昨儿晚上,傅家后院狗洞旁多了个小纸条,上头写的也不是字,是画的两个白花花只穿官靴的姑娘。
傅家这会儿没一个识字的人在,举家分析半天,还是爱看小人画的傅老太太瞅出来这上头是一句话,——家里姑娘要被充官妓了!
傅老太太自诩名门之后,唬得连夜打包了金银细软,贿赂守门的,让他通通情,说自己想回老家扬州去,央他们找几个犯了事的顶一顶自己的名儿。
替康熙办这差的是太子,那守门的是太子的包子奴才,收了两大箱金银回去给主子说了。
次日一早就让他们悄悄地走。
傅老太太没了银子,想着到时让丫头婆子一路卖艺赚钱带她回老家,竟是连孙女儿也不带了。
三十多个人分了五六辆青毛小驴,专捡小道走,果真没人拦。
傅老太太擦擦汗,看路边有个茶馆,吩咐丫头,道:“秋雨,我渴了,去给我买碗茶来。”
秋雨刚伸出一只脚,茶馆二楼就有人跳下来把她叉住,在街边剔着牙花子,笑问:“老ῳ*Ɩ 太太想去哪?”
楚韵一愣,跟何妈道:“刚还说这是雅致地儿,这就闹出事了。”
何妈又激动又害怕,哪顾得上搭理她。
整个人哆嗦着靠在窗户边,一个劲儿掐人中,眼睛还不忘往外看。
叉人的也是听上峰吩咐来的,他还以为多大回事,带着不知从哪钻出来的衙役把三十多个人一揪出来,整个人都哑巴了。
丫头、姨娘、梳头婆之类的下人就占二十多个!主子加起来就三个!一个傅老太太一个大儿媳一个四五岁还没断奶的小孙子!
他都不知道该不该抓了。
后头摆摊的、卖衣服的,好事的,看有事儿了,生意不做了,路也不赶了,都期待地跪在路边上,嘴里说:“可算见着青天大老爷啦,听说这老爷为人和善爱民如子,咱一起给他立长生碑!”
下头人都跟着附和:“立长生碑!”
高帽子捧得领头的兵眼睁睁的,打不得骂不得,一跺脚审人去了。
老太太叉着腰,唾沫横飞:“我家祖上出过几门进士,县父母跑过去都得打个长揖,你们这样的无名小卒,也配拿我?”
楚韵伸着脖子看,只觉得这老太太失心疯了。
街道胡同两边的老百姓,嘴里还说着活菩萨,那个眼睛,早跟何妈似的,飞傅老太太身上去了。
除非必要情况,贵夫人都是不骂街的。
这里有个骂街的贵夫人,说明是桩稀罕事,既是稀罕事,岂有不看之理?
楚韵看大家都这样,她也可耻地安心了。
一时三十几个人都被拿了。
领头的兵问了几句,发现这三十多个人没一个识字的,差点叫吓死。
最后还是想着,终究是无知妇人,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问了两句,让人抓了两把马粪堵了傅老太太的嘴,就要把人放回去。
楚韵想,这领头兵心太好。不过,他能放过,真正的天潢贵胄是不可能放过傅家人的。
清律明文规定汉人不能聚集三十人,现在傅家人一起流窜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三十,虽然里边许多都是女眷,但这道铁律对满人来说,存在的价值远远比山东百姓重要。
果然很快外头又来了一伙兵,直接越过先前这对人马,把这三十多个人又送去吃牢饭了。
街上人声静了一会儿,等穿官靴的人走了,顿时泄洪一样奔腾开,茶馆里一窝蜂地涌进来一堆人。
这里头就有在隔壁胡同吃早饭的秦家父女。
秦好女看得大喘气,一只手抓了个馒头,一只手抓着她爹胳膊,一个劲问:“爹,你不是说城里没热闹吗?这热闹可比咱乡下争春水打架厉害多了。”
百十号人,太壮观了!
楚韵赶紧让何妈把两父女拉到楼上包间一起坐着。
秦好女没想着在这遇见楚韵,进来看着人说了句吉祥话,道:“奶奶我和爹正打算寻你去呢,可见咱们有缘,这大老远的都能遇着。”
魏佳氏吃着新冲的鲜茶,小声问楚韵:“这谁啊?”
楚韵笑:“我远房亲戚,先前在傅家得了葵花,就是托人带回去让他们给我种的。”
魏佳氏听说是妯娌娘家人,也客气许多,扭头叫小二治一席菜来,说要请客。
小二哥,压根忙不过来,外头人太多了,上了道蒸鸭人便芳踪难觅。
楚韵看着外头人多,也不敢走,便在包厢里等散场。
秦爹不敢跟女眷一起坐,客气地夹了一只老鸭腿,门神似的靠在包间门上一点一点嗦味。
楼下还在说傅家人的事儿。
傅家女眷大家不认识,但傅家丫头婆子许多人都认识。
卖鲜鱼面的大爷抱着自家大胖孙女,喋喋不休,道:“一旬前还上我那买了三五碗鲜鱼面,大姑娘小媳妇都只吃点浇头,面动了两筷子就不吃了,做奴才都这样,家里不知何等豪富。”
有知事的插嘴:“那傅家老爷在山东的家私不下几十万贯。仆从浩荡,一家老小吃牢饭那都跟吃包席似的,十来间屋子都住不下。分了好几个衙门才拿完。”
里头还有穷书生怜香惜玉地说:“这回傅家女眷多半要被流放去黑龙江,至于他家男人……”做出个抹脖子的样。
这样的下场就十分好了,楚韵听得很痛快。
茶馆里说得口沫横飞,卖零嘴儿的大大地发一个傅难财,都赚得腰包丰厚。
楚韵瞅着机会,掉头问秦爹:“瓜子儿在吗?咱们也去卖吧?”
秦爹把背上的背篼脱下来,道:“奶奶,路上颠簸怕东西坏了,这回只带了两口袋,都按你说的炒熟过。”
瓜子儿拿出来,秦爹一抹嘴,跟在卖南瓜子西瓜子白瓜子的老汉后边叫卖。
大堂里人说得满头大汗,死猫烂耗子拿给他,都能攥手上说一下午。
当下许多人接了瓜子儿,任凭你说多少,人就愣愣地给多少。
秦爹是老实人,看人南瓜子卖五文,他也卖五文。后来供不应求,人家南瓜子卖七文了,他还是叫五文。
何妈看不下去了,接过瓜子,跟着卖南瓜子的大爷后头一起喊价。
人卖瓜子儿的大爷在几条街都是熟的,看客见她跟在后头,还以为是大爷的熟人,纷纷慷慨解囊,打趣大爷年纪这么大了还能有相熟的妇人一起卖瓜子。
把人大爷说得,老脸通红,差点没掉下泪来,对何妈道:“我清清白白一个老寡夫。”呜,一跺脚跑了。
何妈过来还不服气呢,道:“卖不过我就拿清白说事,不是个正经人。”
楚韵:有人辫子长在头上,有人辫子长在心里,她家何妈,那真是葫芦成精两面秃,里外都没长辫子。
第035章 小荷簪花
大家吃茶聊天, 瓜子迅速卖了三十斤,秦爹将三百六十文铜钱抱过来,楚韵数出四十二文给秦家父女, 小声道:“这是你们的分红。”
秦家算了回利钱, 没看上这生意, 只是卖杜容和个好, 葵花地大多也是秦好女在照顾, 谁让她学了人家的肥呢?
秦爹没好意思要, 笑:“给姑奶奶种点儿东西, 值个什么, 姑奶奶也教了好女不是?就算她给的学费啦。”
秦好女也没打算要,道:“过几日庄稼熟了,我还给你送米蔬过来。”
楚韵看连父女坚持不要,只得算了, 心里却记挂这事。
种地可不是出个方子就能种成的, 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
几人说一回话,外头议论声也小了。
茶馆里上下都有人在打听这个葵瓜子。
卖鲜鱼面的大爷奇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东西, 吃起来又香又脆, 瓜子儿皮轻轻一磕就开了, 还越吃越香,吃时不觉,吃完了舌头都是那个味儿,跟麻酱似的。”
京里人爱麻酱,没麻酱不算过夏天。可麻酱又不是人人都吃得起!
这一说没吃上的也馋了,都在找卖瓜子的何妈和秦爹。
何妈看秦好女旁边还有几个大口袋, 拔腿又要去卖。楚韵赚多了钱,打赏人也大方, 到时她拿在手里就不是一个饼子两个铜板的事了。
楚韵却没让何妈去,道:“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新零嘴儿出来一下就把人喂饱了怎么了得?生意本就难做,非得吊一吊他们,让他们到处打听给葵瓜子儿扬扬名,到时咱们再站出来卖,还不得卖疯了。”
魏佳氏也是个有见识的妇人,她更担心别的,小声道:“傅家丢了这么大个丑,她们老家人又没死绝,咱们在这儿大张旗鼓的卖瓜子,日后闹出来怕是要惹麻烦,这会儿收拾了回去,等风头过了,再卖个痛快不迟。”
何妈看两个奶奶都这么说,只得意犹未尽地算了,她没想到自己还是个卖瓜能手呢。
若给她几间铺子,未必不能腰缠万贯哩。
及至人散了,剩下的两百多斤瓜子仍叫楚韵藏在手里。秦家父女惦记田里还有活计,不肯久留,道:“过两日庄稼熟了,再给奶奶送农货,我们再上来又能见着。”
楚韵不好挽留,亲自在店里挑了只肥老鸭叫他们提回去。
何妈舍不得那只肥鸭子,一路上都看着铜钱想三奶奶这回得发个大财。
这话不然。
楚韵当时种了一千株葵花。
秦好女说,这一千株葵花长到成年的有七百株。亩地三百五十斤。
现代葵花亩产也是在三百斤到四百斤之间。
秦家人种的三百斤葵花籽,就是这个时代顶尖的生产力水平,日后再种,亩产也只会往下浮动不会往上浮动。
去掉坏损的瓜子、留下的良种、以及卖掉的三十斤。楚韵手里就剩二百七十斤,半斤五文,卖光也就是二两七钱。
这钱头一年秦家为还肥方不收她的钱,日后跟秦家人三七分,作为他们的劳力费。
更别提今年这亩地还是小荷老师免费让她用的了。
瓜子是贱食,卖到五文钱几乎不可能再涨了。
像何妈和卖瓜老汉那样看形势提价,只能赚个热闹。热闹散了,用来消遣的平民零嘴比米都贵了,老百姓谁会去买呢?
楚韵越算越觉着,这还真是小本生意,要是做好了也只是胜在稳定而已。
回去后,她就跟杜容和说了卖瓜子的事,道:“卖瓜子还真成不了巨富。”
杜容和听她算完账,嫌她人工贵,道:“我的田不就是你的田,我还真指望田里出息过活不成?再说家里有个不要钱的狗腿子,你怎么不去讨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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