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法子是一劳永逸的,人嘛,都容易物伤其类。看一回刑,心里不怕,多看几回总会怕的。
“宫里就是这么办的。”李佑纯说,李家不至于如此严厉,但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奴仆跟筷子碗一样,摔坏了再买一套就行。
主子的安全和舒适度才是最重要的。
楚韵先看了下小荷老师,小荷老师表情淡然,他笑着给她端了一杯热乎乎的金桔茶,轻声说:“很多人家都是这么做的,离着宫里越近越是如此,包衣家的奴才有不能通买卖的,即便死了也不是大事,只有活契奴才才说得上善待。”
随后又马上小声申明:“一朵洁白的荷花自是不会做这等凶恶之事,就怕有些人看似莲花,心如黑碳。”
楚韵心里拔凉拔凉的,她就看向黑莲花李佑纯,李佑纯也在喝茶暖身,他被这阵古怪的目光盯得汗毛倒竖,还笑着问:“怎么了?”
楚韵知道小荷是在给李佑纯上眼药,人都有攀比之心,说人坏话的小荷也很可爱啊。
但仔细想想,李佑纯能做到今天这个地位,确实不是因为他的善良,反而是因为他很有手段。
自己最初不想来李家,如今不也好好地做着小白鼠吗?
李佑纯为人颇有君子风度,他对何妈李叔也很好,现在一想他对奴隶的态度,楚韵认为他对下人的“好”,是出于对自己和杜容和的重视。
——这是你们的奴才,我不会随意插手。
至于李家仆和柯老丫,这两个人在他心里才是独特的、真正的“人”。
楚韵觉得,研究李佑纯也很有意思。
一个处于封建王朝中,想要做人的皇帝家奴,在他心中人的标准在哪里?是只包括和他同一阶级的人吗?
这个研究放在小荷身上,答案呼之欲出,小荷眼里,大家都是人,他不能做到人人平等,但他绝说不出打杀人立威的话。
至于李佑纯。
楚韵不讨厌他,他的德行甚至也远超这个时代的多数人,要讨厌也只能讨厌能把人妖魔化的环境而已。
李佑纯不是要让楚韵这么做,他只是告诉她:“这也是一种威慑下人的手段,而且用过一次后他们就绝不会再犯。”
她是不是要用呢?
楚韵跟他们聊完天之后,当晚就留在了杜薇杜韶屋子里。
杜薇已经跟嬷嬷说了,不许她晚上过来查房。
朱嬷嬷没有听,在她眼里,这些柔弱如水的姑娘都是需要精心放在模具里揉捏的面团。
要面粉变成面团,最后再变成精美的糕点需要厨师付出许多努力。
如果一个面团在进模具前说——我想当一辈子面团。
厨师会理会它们吗?
不进模具,那就没人吃,就要坏了呀。
朱嬷嬷认为自己是个敬业、负责的好嬷嬷,她喝了一碗杏仁露,闭眼躺在床上想,再过两刻钟,自己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坐在黄铜镜前一丝不苟地梳理着自己的鬓发,穿好衣裳,威严地走向姑娘们的卧房。
她比杜老爷更清楚,杜家的女孩子做宫女的可能性很大。
如何把她们在小选前就教成令京里的姑姑们赞叹的奴才种子,就是她回报杜老爷的方式。
杜薇杜韶还没有跟除了姐妹和母亲之外的姑娘一起睡过。
杜薇在黑暗中睁着眼问楚韵:“我们要做什么呀?”
楚韵说:“吓死ῳ*Ɩ 她!”
第070章 不如打一顿
楚韵此人想缺德时便能格外缺德, 她说要吓人,两个姑娘有限的捣蛋思维里,还单纯的认为她是要跳起来跟朱嬷嬷对打, 或者穿白衣服装鬼吓一吓人。
楚韵笑着跟她们说:“装鬼吓人是下下等, 鬼哪有人可怕?嬷嬷隔三差五来查房, 难道你们怕的是鬼吗?”
杜薇用手顺着拢在胸前的头发想了一下说:“不是怕鬼, 我知道来的是朱嬷嬷, 可是, 晚上她悄悄过来, 看着似人非人, 比鬼都还可怕。”
楚韵十分可怜这两个姑娘,道:“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也去查她的房。”
杜薇马上就跳起来要走,还问要不要往脸上多抹点儿腮红, 她看烧纸时那些纸人脸蛋儿都红彤彤的。
楚韵没要, 她说:“别让她知道我们是故意吓她的。”
李家宅子漆黑一片,只有明月的光照在院子里。大王庄的宅子本来住人的时候就少, 李家仆本来想带着人好好修整一番, 楚韵和杜容和一商量, 觉得这种杂草丛生的宅子具有十足的驱李效果,李佑纯果真再也没来偷听过。
朱嬷嬷看见这些东西心里不大痛快,闭着眼还在想怎么回事。
李家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别院弄得这么邋遢?
她晚上出去查房都有些哆嗦,觉得这宅子像狐嫁女鼠娶亲的荒凉老宅。
这么想着,朱嬷嬷睡得也不怎么安稳, 半梦半醒间,她感到眼皮上当有微微的烛火跳动。
这点微光让她产生了回到少女时代的恍惚。
那个时候照顾她们的姑姑也是这样, 半夜点了蜡烛过来看谁没有侧着睡,谁在打呼。
“姑姑,是你吗?”朱嬷嬷迷迷糊糊地呢喃。
烛火跳了跳,没有回答。
朱嬷嬷闭着眼在想往事,朱家在上三旗中日子过得很坏,几个兄弟叔父都没补上缺,内务府分下来的口粮不够家里十几二十口人,只能紧着一些人吃。
主子们吃两顿,仆人们吃一顿。
她从小就生得好,所以父母兄弟都对她好,吃的穿的都紧着她用,仆人卖光了以后,老胡同里的宅子和分下来的田地渐渐也卖光了,朱家搬到了外城和小民一起过活。
朱家还是没有亏待这个女儿,即使五六个兄弟饿死了一两个,她仍能经常都吃到一些肉、糖,家里人则吃白薯过活。
父母看她的目光十分温和,母亲隔三差五就会摸摸她的头发,看够不够油亮,还会脱掉她的衣裳,看她是否留了疤痕。
这么长到十三岁,朱嬷嬷在胡同里就有了个外号,周围人都叫她朱美人。
朱美人经常很困惑,为什么家里只有她吃鸡蛋,只有她有美丽的衣裳。
一家人不应该同甘共苦吗?
父亲就哄着朱美人说:“因为你是姑娘,旗人家的姑娘最尊贵,过几年若你能给老主子磕个头,咱们全家脸上都有光!”
朱美人从此就懂了,父母兄弟对她好,或许是一种对老主子尽孝的方式。
老主子确实很仁慈,十三岁朱美人进宫小选时,内务府还给她们发了一些车马费。据说远地方过来小选的姑娘都能有一两银子,一顿饭,免得她们家里生计艰难。
朱家这样在城里却生活困顿的旗人,老主子就私下悄悄照顾他们,不让他们对外说自己也拿了这份银子。
朱美人对老主子感恩戴德,朱父朱母还给她取了个小名儿叫念主。
朱嬷嬷这个名字果然让她在当上宫女后得了不少好处,大家都说朱家人忠心,宫里的嬷嬷姑姑经常把她叫过去问家里怎么样啦。
知道朱家过得艰难,还时常给接济她一些肥差。
从此朱家就过上了好日子。宫里的主子大方,即便宫女工钱少,每个月也能捞几十两银子,这边拆庶妃一根线那头偷庶妃一根金簪,融了后请小太监送出去,家里就能过得十分富足。
朱家不吃鸡蛋了,他们改吃小母鸡和炖得香气扑鼻的鸡卵。他们也不穿棉布衣裳,改成了绫罗绸缎。
这些话都是朱美人从小太监嘴里听来的,宫女进去了又不能随意出来。
她伺候的那个庶妃见不了家人,也不许自己的宫女太监见家里人。
朱美人一直熬成了朱嬷嬷,被许配给太监时,才在宫门口看见了通身富贵的嫂子。
她都不敢相认。
眼前这个肤如凝脂的贵夫人,真的是当年在地里挖野菜吃的黄毛丫头吗?
朱嬷嬷老了,朱家人却如吸饱水的植物,开出了娇艳的鲜花。
朱老爷有了别的女儿,他不再对这个十几二十年都没见过的心头肉嘘寒问暖,只抱着孙女说:“好孩子,多吃点儿糖,你兄弟们是混小子,只有你是爷爷的心头肉!”
朱嬷嬷想明白了,朱家的一切,都是她在宫里为奴为婢换来的,他们用十三年的时间浇灌出了愿意为他们奉献一生的美人花。
朱嬷嬷有时候也会怨,怨爹娘对她不真心,又怪他们演得太真心,——兄弟们都饿死了也要让她吃好穿好,谁能看出这是假的呢?
她也怨自己傻,这么多年在宫里都没想着给自己存点儿什么下来。
但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已经是朱嬷嬷的朱美人翻了个身,她有自己的未来,她会教导手下的姑娘做最好的奴才。
即使父母不认,族亲不认,她也能吃饱穿暖,寿终正寝。
所以,她绝不允许杜薇反抗她的权威!
烛火似乎又从左边绕到了右边,火光依然在她眼皮上跳动。
朱嬷嬷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张青春貌美的脸庞,她似乎在照镜子,透过这张脸看见了十三岁的朱美人。
“是薇姐儿啊。”朱嬷嬷放宽了心又闭上眼,她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但为什么薇姐儿是背着手站在床边的呢?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朱嬷嬷眼皮动了动,她感受到温热的呼吸声出现在自己脸上,带着一股蔷薇花香,这是薇姐儿的花露水。
她是微笑着弯腰把脸贴在了自己脸上?
那烛火是怎么回事?
朱嬷嬷吞了吞口水,假装翻了个身,偷偷的又睁开了一条缝。
一只幼小的手端着烛台,从上而下地吊在她眼前。
有人趴在月洞门架子床上!
她睡的这间屋子,床做得极好,即便给姑娘陪嫁也不算丢脸,别说上边趴一个孩子,就算趴一个大汉也不会出事。
朱嬷嬷哆嗦着看上去,杜韶裂开嘴角轻轻地说:“嬷嬷,要侧着睡。嬷嬷,要侧着睡。”
杜薇恶魔般低语:“你、没、有、侧、着、睡——”
她们说话的语调跟往常一样,温柔又俏皮。
但朱嬷嬷却听得头皮发麻!她应该拿起大棍子把这些促狭的姑娘打一顿!不知怎么,她心里总觉得这个场景不对劲,不能随便动作。
“她们”真的是人吗?会不会是院子里的鬼怪变的?
朱嬷嬷侧过身子,避开杜薇站着的那边,姿势标准地蜷缩成宫女睡觉的样子。
她感到杜薇的脸又轻轻贴了过来,这姑娘的笑容依然凝固在离她脸一指甲盖宽的地方。
杜薇遗憾地叹了口气,嘴里发出一点饥饿的咀嚼声。
这一定不是人!朱嬷嬷想跑了,她悄悄动了动脚。
但这边也不安全。
杜家的三奶奶,杜太太嘴里不懂事的小儿媳,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慢慢点蜡烛。
她点了蜡烛就笑着跟杜韶说:“好好查房。”
杜韶接过来,把上一根吹灭:“嬷嬷要侧着睡,嬷嬷要侧着睡。”
这三个人做的是一套动作,而且在不断重复,她们亲切地说着话,眼睛盯的却都是朱嬷嬷。
似乎都在等她犯错。
朱嬷嬷察觉到以后,心头直跳,闭着眼吓得叫都叫不出来,眼睛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杜薇和杜韶两个人也有些哆嗦,抱在一起跟楚韵说:“奶奶的,还是小婶子有办法,我看嬷嬷八辈子都不敢叫人侧着睡了。”
楚韵很过瘾,她其实还想等嬷嬷犯错,翻个身在地上朝她爬过去来着,这下多少有些意犹未尽了。
她遗憾地看看昏过去的嬷嬷,还贴心地给人盖好被子轻轻说了句“晚安”,才拉着两个姑娘溜了,案发现场也收拾了一遍,确保朱嬷嬷看不出任何错。
回到屋子里,三个人重新洗漱洗脸钻到被子里,叽叽喳喳地说话。
杜薇:“原来只说一句话也会让人这么害怕。”
杜韶:“回家我们还这么吓爹,爹不懂事,兴许吓一吓就懂事了。”
楚韵说:“行啊,到时你们来找我,我们一起再写个剧本,这东西得有针对性,每个人怕的都不一样。”
杜薇杜韶重重点头,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都睡下了。
三个姑娘在床上呼呼大睡,一群看客心思各异,一晚上都没睡着。
看客包括李佑纯、杜容和、何妈李叔,李家仆、柯老丫。
李佑纯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想过来看看楚韵是怎么收拾人的。
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按耐不住跳起来走到左跨院敲门,遇见正好也没睡的杜容和一起去看戏。
他三魂险些吓掉!
李叔何妈也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个院子住。
还好何妈始终记得自己是外人,不好在李家乱窜,又去拖了李家仆和柯老丫,说是那头几个都有去无回,他们年纪大应该派个人过去救一救。
要不然这亏就她一个老婆子吃了。
如今么?
何妈看了下墙角躺的这一排大喘气站不起来的人,松了口气,大家都吃亏就等于没有吃亏。
回屋后李佑纯猛猛喝了一大壶压惊汤都没睡着。
杜容和不怕这些,他是在想,要是小韵也这么吓吓他就好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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