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不想见到这些东西,郎氏也怕睹物思人,就把东西全收拾在箱子里锁起来了。
杜容和之前是一个繁忙的光棍,成天只顾着往家里搂钱,几个库房摆了多少箱子他也不清楚。
何妈:“以前二姐的旧物多, 太太隔三差五就要来拿件她的衣裳走,人走了这么多年, 再贵的料子也禁不起放,衣裳都坏完逐渐丢干净了。就剩下几个大箱子的书,笔墨更容易坏,太太怕再坏了,从来不开那个箱子。”
放的日子越久,郎氏就越把这头的东西忘了似的,这两年更是半句话都不提了。
何妈有过孩子,孩子走了以后她也从来不提。一个母亲能明白另一个母亲,她叹气道:“太太是怕打开看到的是一堆烂纸,要是永远不去打开它看,那它就能一直好下去。”
楚韵一听就来劲了,她感觉二姐的秘密越来越近了!
问了何妈东西在哪,就拖着杜容和过去了。
二姐的东西被放在抬楚韵进门的花轿里。
花轿停在第二间库房的屏风后小小的一个,木头有些发乌,但上头雕了不少石榴花,看起来很精致,也看得出来放的时间很久了。
杜容和摸着上边大朵大朵的红绸花,道:“这个花轿是舅舅专门找人给她打的,郎家姑娘出门都要配一个花轿,郎家说是他们家姑娘是新人自然不坐旧轿子。”
他们三兄弟娶媳妇用的都是这个花轿,娘传给儿子,不是旧,是血脉传承。
只是其他两个哥哥屋子太小,放不下这个轿子,娘就一股脑儿塞到他这头来了。
轿子里有两个大樟木箱子,箱子上上了把黄铜大锁,钥匙在郎氏手里,何妈没有。
杜容和用针往钻了几下,箱子就被打开了。
楚韵惊讶地看着他。
杜容和笑:“在内务府当差的人,谁不会干这个?”
两个大箱子装的都是书,大部分都没有坏,杜容和伸手在书面上摸了两下,道:“爹娘果然疼爱二姐,她用的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即便在家里再放几十年也不会坏。”
他幼时念书也没有用过这么好的东西,连纸都是写了正面写反面,用完了才许丢。
可见杜老爷为了养这个姑娘花了多少银子,难怪他对小荷这么狠。
估计是在二姐手上栽疼了。
楚韵轻手轻脚地在里边翻动,她发现杜文并不是虚有其表的才女。
这个姑娘满文汉文都学得不错,她的书箱里有各地的游记、风俗记,各个朝代的史记——虽然大部分都是野史,还有许多医术和农书。
这个姑娘爱恨分明。四书五经,她念过,但自己没有留下。女德女训的书更没有了。两个箱子里唯一跟德行有关的书是她自己留下的一个英文单词——不驯。
楚韵打开了不驯这本书,发现这本书是杜文逃脱指南,整本书用的都是中英满三语。
这样要不是同样会使用这三种文字的人,拿到东西也看不懂她写的是什么。
杜容和不会说洋人的语言,他只能连蒙带猜看懂六成,但文字本来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本职做的就是这上头的事,更加不敢小看。
他道:“明日我去找几个洋人,问问他们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楚韵终于回了神,抓住他的手道:“……我先看看。”
她脑子差点就转不过来了,还想这姑娘是不是也是穿来的。
但想来想去,楚韵最后还是觉得不是,康熙幼年时代就有洋人师傅教导他天文地理。
杜文也不是普通的姑娘,她聪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这里会写一两个英文单词,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
而且,也没有道理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古代人就把人往现代文明上拉,本来历朝历代都有陈胜吴广。
杜容和跟着她一起看,他没有想过楚韵看得懂洋人的文字,只是想着两个人一起猜猜看。
楚韵在蜡烛上罩了块杜容和以前顺回来的琉璃,防止蜡烛倒下来烧了书,
——百宝箱内库万岁!
杜文把这本书起名叫《不驯》,但内容并不是她骂天骂地的日记,而是一本早期田野调查。
书里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周围的人是怎么从各种各样的环境中成功脱险的。
如果让楚韵来起名字,她会叫这本书《古代大逃亡》。
楚韵想,虽然小荷老师不喜欢这个姐姐,但从局外人的角度看,这两姐弟在学问上真有几分相似。
——都是学者派。
杜文甚至在每篇文章后写了自己的考察年份。
楚韵在封面的“不驯”下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年份,按照推算来看,杜文是从七岁起就开始提笔记录这本书了。
楚韵余光扫了一眼杜容和。
他已经是她见过非常聪明的人,但杜文看起来也不比小荷老师差。
她在那么小的年纪已经察觉到了亲爹的不对劲。
这样的孩子,郎太太爱她疼她,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都盼着她活着也很正常。人都有爱才之心,何况是寄托了自己愿望的女儿。
以下是杜文笔述。
“我出生在一个旗人家庭,我的母亲从小告诉我,旗人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群,而我流着满人的血,在旗人中身份也更贵重。不过我思来想去,都觉得在黄米胡同这件事也难说。”
“在我逐渐长大后,怪异的感受越发明显。娘想要我做妃嫔,但郎家兄弟姐妹们都跟我说——‘包衣只能趴在地上当哈巴狗儿’。虽然郎家舅舅对我很好,回头就打了兄弟们给我出气。但我依然觉得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格格不入。”
“这样的格格不入,是因为人分高低贵贱。在满人眼中,满人是第一等,旗籍满人是第二等,旗籍蒙人是第三等,旗籍汉人是第四等,包衣汉人是第五等,蒙人是第六等,汉人是第七等。这样来看,杜家是五等人,郎家是四等人。
这是血脉决定的,从下往上走,难如登天,除非有人能换掉自己的血。但爹娘总认为我们本来就该混到第一等去。我真不知道怎么混,难不成竟是要我要了大清的命,让他登基吗?”
“我不想做这些无聊的事。我心里也不认可满人的秩序。我是个姑娘家,嫁人比天大,姑且就按照嫁人的等级来分一分三六九等。
在我眼里,第一等人是商人,商人经常出门,嫁给他们有钱花,还不用常常伺候丈夫。第二等人是落魄儒林,酸秀才志存高远又始终不得志,大多只能寄情山水之间。游山玩水是人间一大乐事。第三等人是官员,姑娘家嫁过去只能做个管家妇,一生再难出门。这三类人尚且可嫁,剩下的便不值一提。
至于爹娘看重的爱新觉罗,我认为是下等人,宫门一入深似海,再出宫门是枯骨。嫁给下等人,我宁愿现在就下地狱。”
看完了这个楚韵终于笃定了,二姐确实是古代人,不然她在自己定等级时,一定会把自己定成人上人,而不是让其他人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
同时她也知道了杜文为什么头一次成婚会跟着绸缎庄的少东家跑,对她来说——这是上等婚,可遇不可求。
过去后她最初也如计划般过得如鱼得水,除了没料到男人会变心。
至于她选的第二任丈夫,也完美符合二姐的择偶条件,——寄情山水的落魄孝子。
他混上了道台,事业更上一层楼了,但在二姐眼里这支股票却贬值了,男人也跟着不值钱了。
楚韵跟杜容和道:“说不定传话过来的真是平儿。”
之前她不理解二姐做事的理由,现在知道了一点,楚韵想这确实是二姐做得出来的事。
这个姑娘从七岁就认为父母铆足了劲想让她嫁的爱新觉罗是下等人,她依然说什么都要跑。
她真的认为这是折辱。
楚韵想放声大笑,不管二姐做得对不对,但她七岁时写下的这句话还是爽到了自己。
当然,她不是针对爱新觉罗,她是针对所有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
第091章 吃撑了
七岁的小杜文行文很尖锐, 用词造句也格外极端,但随着她长大,文风就逐渐变了, 等写到最后一页时, 已经是胸有成竹的口吻。
楚韵只把自序看完了, 后边草草翻了几页, 杜文的记录一直维持到她十三岁跑出杜家前夕。
从二姐在书上露出的态度看, 她似乎对杜家没有多大感情, 大多数时候对这个家闹出的笑话都保持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二姐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想看看周围的人群里, 有没有成功摆脱父母、家族、皇权控制, 成功逃出生天的。
这个跟李佑纯和她们交好的动机很相似,但李佑纯绝无可能如同二姐般,轻易把一切都抛之脑后只为了做个人。
他在李家出生,生下来就有家业要继承, 不管膝盖放得多低, 回家还是能做大爷。
杜文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如果按部就班地走, 她一生只会在娘家和夫家打转, 这两个地方都不会给她猖狂的机会。
所以, 她轻而易举就能放弃一切,跟随自己的愿望远走高飞。
两个人看得津津有味,等楚韵看完了自序,杜容和才合上书。
他看懂了六成,“爱新觉罗是下等人”,前五个字都是汉字, 只有“下等人”是写成的洋文,但按照等级排序, 杜容和心里对这串鬼画符也有猜测。
他深受震动,心中起伏不定,都没好意思问楚韵看懂了没。
二姐写了这么厚一本书,第一页就说爱新觉罗是身份低微的下贱人,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杜家一屋子人立马就能被杀得一干二净。
满人装模作样的学汉人,但做包衣的都知道,这些人骨子里还是关外那套动辄打杀人的做派。
杜容和暂时不想看了,他在想要拿这本书怎么办。没看见爱新觉罗这四个字他还敢把洋文抄下来拿给洋人看。
这时却不敢了,生怕有一个字不对就满门抄斩。
总之,杜容和看见窗外点上了灯笼后,就催着楚韵回屋睡觉,他想歇下来静静心。
楚韵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被他拉到床边坐着,看着杜容和满腹心事地在屋子里转悠着端水、热帕子,给她擦脸。
要不是楚韵拦着,他能连洗脚水都一起端过来。
何妈看两个人玩了一晚上,漱口前还一人喝了碗稠乎乎的大米粥填肚子,舒坦得像过年前夕吃香喝辣的年猪儿,到上床了都没提爹娘一声,心里那个慌啊。
她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两个孩子对杜老爷越发不恭敬,她看得出来。
自己以后是要跟着三房过的,老爷是死是活跟姓何的又有什么关系?就是偶尔听见楚韵在家骂杜老爷老杂毛,何妈也只当没听见。
回了杜家还这个样子可不行,可以气一气老的,但该做的事一样不能少。哪怕在院子里远远的叫一声爹呢,黑灯瞎火的下头人也不知道你跪没跪,还不是由着你说?
等到楚韵开始换衣裳,何妈终于忍不住在旁边敲窗户了,大声地提醒他们去看杜老爷。
楚韵不想去,她想的是明早让小荷单独去见他爹磕头也一样。他们是父子,这个头他跑不掉,但她可以跑啊。
听着何妈恶霸般的嗓音,她又不敢了。
何妈脸色也不太好看,一副要是被拒绝能立马活吃了他们的样子。
楚韵马上觉得磕头没什么了,她无奈点头道:“……我都听你的。”
杜容和听她的,听到这句就去拿梳子方便楚韵梳头发去了。
结果刚起身,那头就来人传了话。
一个婆子探头探脑溜过来,看见何妈就捂着胸口道:“何妈妈,劳烦你转告三爷三奶奶,老爷病啦,太太叫他们哥儿几个去呢!”
这些做粗活的婆子嗓门大得惊人,两句话说出来,满院子都听见了。
楚韵脸上装出惊讶的样子,心里念了句活该,嘴上叫何妈把人领进来,伤心难过道:“唉,什么病?是绝症吗?老爷如何了,还活着吗?”
婆子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让楚韵误会了,唬得一个劲儿念佛,连声道:“奶奶误会了,老爷且活着呢,就是不知怎么回事,睡前狠狠地吐了口血,人还醒着没大事,就是说不出话直不起腰,这会儿正想法子请大夫回来。”
下边人猜来猜去,脑子里转的都是杜老爷中午一个人回来的样子,守门的两个婆子跷着腿儿说——许是中午在满福楼吃太多、吃太快把肠子涨破了。
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呢?
传话的也信了这个,她挤眉弄眼地跟何妈说了这个八卦,收了赏钱就钻回屋子里跟老姐妹笑老爷去了。
何妈好悬没把肠子笑破,过来轻轻地道:“这下成啦,奶奶留在屋子里睡觉,三爷自己过去吧。没有公公生病儿媳妇跑过去伺候的道理啊。”
谢天谢地,楚韵终于不用见这老登了,她坐稳了没抬起来的屁股。
杜容和一肚子心事,看外头乱糟糟的,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
但他总觉得亲爹吐血这件事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个,杜容和又有些愧疚了,不管怎么说,前边十几年的父子情,并非一两日可以抹除的。
不过他是小儿子,前头有两个哥哥在,伺候爹的活儿几乎轮不到他干。
杜容和过去时,屋子里已经乌泱泱站了一堆人,闵氏素面朝天地陪着郎氏在外间说话。
杜容锦杜容泰守头发都有些起毛,一看就是从床上被挖起来的,
两个人一个守着个小药炉在窗户边扇风,一个缩在床跟前问杜老爷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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