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连夜请大夫,这事儿也是嘴上说说,内城到了点儿就不许人走动,唯一的例外是婚嫁和发丧。
杜老爷还没死呢,杜家人也不能往外跑。
这会儿他们能做的无非是熬一锅常备的药包儿给他灌下去。
怎么也得熬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出去叫大夫。
不知怎么,杜容和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山楂和陈皮味。
他的嗅觉素来灵敏,纳闷儿道,这不都是消食的吗?怎么吐血了给病人喂这个呢?
杜容和先阔步给娘请了个安,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郎氏心里很少存事,果然看着他就开始掉眼泪,闵氏赶紧避到一边把地方挪给这母子两个。
郎氏抓着儿子的袖子,泪眼朦胧道:“你爹也不知怎么了,年纪一把大还犯了馋,听下头人说他在外头吃了一肚皮,撑得扶墙走地回来,下午到晚间也一口没吃。”她不可置信地哭着道:“原来都是撑的,闹出去让人听了还不得笑死杜家?”
杜容和问她是怎么知道的,郎氏哽咽道:“方才门外来了个卖帕子的货郎,娘陪着两个姐儿出去挑帕子,就听他说起中午你爹回来吃撑了的事。”
杜容和知道这个货郎,之前家里出了賊婆子,也有他在叉着腰在门口凑热闹。
这人嘴里哪有一句真话,都是道听胡说乱猜的,多半是娘信了他的鬼话了。
杜容和一边给娘递帕子,一边在想要怎么办。这会儿他跟看见二姐写爱新觉罗那会儿差不多,有些懵了。
当然,亲爹要是能从被他和小韵气得吐血变成吃撑了,那也不是太坏的事。
杜容和安慰了亲娘两句,接着就迫不及待进屋看杜老爷去了。
杜老爷饿了一天又吐了血,腿上也疼,这会儿是正神志不清地靠在床上喘气。
身边没一个伺候的奴才,奴才都在外头伺候两个女眷。
孝道就是如此,生病了不先急着问大夫,先急着问儿女是否跪着来孝顺爹娘了。
杜容锦是很孝顺的,他直愣愣地跪在榻前,已经双手捧着消食药在往亲爹肚子里灌药了。
一股浓浓的山楂味直往杜容和鼻子里钻,想伸手拦一下都不行,——杜容锦怕老三跟他抢活儿,两三下就喂完了。
杜容泰招呼着杜容和过去,嘱咐他等会儿涮药炉子尽孝心,还说这个最轻松,一下就做完了。
杜容和捏着药炉子想,两个哥哥都下手了,那爹不是吃撑了也得是吃撑了。
他麻利地跟着跪在榻前小声地劝——爹以后少吃点儿吧,家里东西多着呢,怎么没个饱嘴呢?家里人多担心啊。
三房院子里,楚韵看小荷老师做孝子多半回不来了,自己两下跳下榻把二姐的书又翻出来看。
她怕以后小荷要把这本书处理了,自己就看不见了。
楚韵在第一篇就看到了道台的名字——毛孝子。
第092章 一个大瓜
毛道台何其人也, 毛母称其小毛,乡人皆称毛孝子。
第一篇二姐写的就是小毛成孝子的故事。
小毛的老家在京外一个靠着山窝窝的乡下,乡里很穷, 也只有毛老爹一家祖上是读书人。
毛老爹如同此时大部分读书人一样在为前明守节, 只管闷头读书从来不想着科举, 但周围人都愿意把女儿嫁到忠义的读书人家里。
小毛的娘就是这么嫁过去的, 她仰慕毛老爹的名声, 带着嫁妆连聘礼都没要, 自己雇了个花轿就到了毛家。
守旧的读书人都靠祖产过日子, 卖完了祖业就卖媳妇的嫁妆, 毛母要伺候丈夫,要烧菜做饭,累得老黄牛一般,生下小毛没几年人就走了。
毛老爹叹息着说要为媳妇守节, 不再娶媳, 他的名声传得更远了。
但实际上毛母死后第二年,毛老爹就拿着毛母留下的嫁妆纳了个妾, 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 不烧死人旧衣。这个妾吃穿都用毛母留下来的。毛老爹还让小毛叫这个妾娘, 他跟小毛说“一样的打扮,怎么不是你的娘呢?以后,你要连着你娘的份一起孝顺她。”
小毛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他看着身娇体软,声如莺啼的后娘,脑子里想的还是敦厚蠢笨大字不识一个的亲娘, 于是用剪刀把毛母旧衣全剪成了破布条,一直跟后娘过不去。
毛老爹用大棍子打了几年, 小毛还是屡教不改,毛老爹数次扬言要把这个不孝子赶出家门。
小毛被打得浑身青紫,他故意肿着脸在乡里四处哀求,希望把小娘撵出去,再不济,也要把毛母留下的东西要回来。
但长辈们跟小毛说:“他是你的爹,你不听他的话,就是不孝,不孝之子谁都帮不了你。”
小毛不能理解,难不成自己娘竟是白死了?
他接着跑到毛母娘家控诉:“这个女人占了娘的屋子,用着娘的首饰,难道你们都不管吗?”
这些在毛母生前跟毛家亲密无间的舅家人却突然翻了脸,他们说家里得罪不起读书人,毛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水自己干了,他们管不了。
小毛这样问完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但人人都劝他认命,劝他孝顺父亲,孝顺小娘。
之后小毛就成了个孝子,事事以毛老爹和小娘为先,他们吃鸡蛋,他吃麦麸饼。
过了二三年,毛母留下来的嫁妆被两口子花光了,小毛也没有再发脾气,反而在家揭不开锅时跑出去当了衣裳给老爹小娘吃饭,他自己穿着破烂衣裳捧着毛家最后的家当——一本三国演义,四处找活儿做。
村里有个养牛的地主冯老头抬举小毛,特意把人请来家里放牛,每日包两顿饭,每个月给二钱银子让他拿回家奉养父母。
小毛一一照做,天有不测风云,小娘一直没生下孩子。毛老爹也得了病,逐渐起不来身,小毛每天做完活读完书回来,还要给他擦屎擦尿。
逐渐乡人就叫他毛孝子,不叫小毛中毛了。孝子跟员外老爷一样,是个尊称,不是诨名。
毛孝子有地位了,此后两三年间,他在乡里名声大振,超过了多年卧床不起的毛老爹。
再过了几年,乡里人就没见过小娘了。据说是毛孝子看毛老爹一直不好,怕耽误年轻的小娘,就把她再发嫁了。
乡里对此颇有微词,隐约都怀疑是毛孝子在报复小娘,但毛孝子真的独自守着病歪歪的老爹过了三五年。
久病床前无孝子,毛孝子彻底出了名,等到冯老头老了,他的儿子仍愿意接济毛孝子,还给他安排了去江南贩珠回京倒卖的活儿。
写这篇文时杜文才七岁,按照时间线,二十岁上下的毛孝子刚去江南贩珠没多久,还要再过六七年二姐才会跟着绸缎庄少东家跑了,之后还要在金陵再待五六年,她才会在回程路上遇见还是毛孝子的毛道台。
所以这篇文到这里就结束了,好在故事已经有了结局。
这篇看似传统的“孝子文”,在最后让一个回头的不孝子得到了贵人相助。
放在推崇孝道的古代,这个故事无疑是劝人孝顺父母。可二姐又不是什么孝顺的姑娘,楚韵越想越觉得这个故事很诡异。
比如,毛道台为母亲不平,挨了几年毒打都不改口,怎么会突然就对害死毛母的毛老爹和继承毛母嫁妆的小娘孝顺至极呢?
在郎氏嘴里,这个道台是个心狠手辣,能把她的女儿囚禁起来要钱的人。
即使毛道台不是郎氏形容得那么恶毒,楚韵也不认为他是个善茬。
毛道台可是娶了二姐十年都没跟杜家有过来往的人!
他或许不是坏蛋,但一定是心硬的狠人,这样的人会放过自己的仇人吗?
楚韵重新看到《不驯》的书名,很快就浮起一个联想。
毛道台的一切都是装的,在他明白,宗族、父亲、世俗眼光都不许他为母亲不平后,他就决定自己要跨过“不被允许”的种种条件。
最后,那个愤愤不平的小毛成了“孝名在外”的毛孝子。
嫁到乡里的姑娘肯定会为本地出了名人而变多,女人是很重要的财产。
一下子,宗族、父亲、世俗的眼光都不会反对他要做什么事了。
从结果看,毛老爹成了个需要人伺候屎尿毫无尊严的活死人,毛小娘也被“嫁”了。
毛道台达成了为母亲不平的愿望,也确实逃出了毛家的控制。
他的办法是——让自己成为控制毛家的人。
这样的故事就很切和二姐的目的。
楚韵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就是“毛孝子”的真相。
但她越笃定,反而越好奇。
不知道二姐是怎么知道的毛孝子事迹的,或许是这个毛孝子曾经走街串巷地贩卖珠花来到过黄米胡同,半逗着来买珠花的二姐开心,给她讲了自己的身世。
也或许是二姐认识被发嫁出去的毛小娘,知道了事情原委。
总之,看完毛孝子怎么一步步从蚁巢般的老家钻出来后,楚韵已经不觉得毛孝子是先动手对二姐起意的了。
二姐早在七岁就关注过这只落魄、又有手腕的蚂蚁,多半是她特意挑着有毛道台的船跳上去故意引诱了这个男人。
楚韵冷不丁又吃个大瓜,激动得头皮发麻。
她迫不及待想要和杜容和说毛孝子的事,想问他是怎么想的。
要是他问起自己怎么看懂的,她就说自己是猜出来的。
决定好以后楚韵就八戒化斋般找了个舒服的小榻躺着打起腹稿,想看看怎么把这件事圆过去。
她有自己的城府,也有自己的私心,像穿越之类的事,楚韵绝不会对任何人和盘托出,一切有关现代东西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封存,能拿出来用的只有两个,第一是乡下人种地的本事,第二是会读书写字。这个都说得出理由,会看洋文就奇了怪了,他都不会这个。
楚韵有自己的心思,其实杜容和自己也不如楚韵想的那样头顶佛光。
他可是一进皇城就如老鼠掉进米缸般把内库看作自己的另一个库房,这能多单纯善良?宫里多的是小太监偷个桃儿都被逮住打烂的。
很多时候,杜容和是被杜老爷教导着顺从惯了,习惯去听亲近之人的嘱咐。
他喜欢楚韵,也顺理成章地接受楚韵的喜好去做好人,——她就喜欢以身殉道,九死不悔的人。
做好人的滋味不坏,若无大事,杜容和有把握自己能一直做下去。
但如今形势由不得他念经,杜容和站在药炉边看着悠悠转醒的杜老爷想,要拿这个爹怎么办。
杜容和不至于想要人死,冷酷一点说,亲爹死了守孝三年,家里谁也耽误不起。他可以保证,再恨父母的儿女,只要家里有个芝麻官做,都是巴不得父母活成彭祖的,他也一样。
要是爹能病得久一点就好了,杜容和这么想着,又往药炉子里添了点水继续熬。
杜老爷喝了一肚子山楂水,暂时混了个水饱,也没去想怎么喂的山楂。
郎氏从前跟他说过,满人家里都这样,生病了就把人饿几顿清肠子,饿几天人就好了一半。
这三兄弟学了不少郎家那头的坏习惯,给他喂山楂汤也是一片孝心。
杜老爷尝到了一点当爹的滋味,乐呵呵地看着榻前的老大笑。
杜容锦是真的担心得不得了,他是听娘说的ῳ*Ɩ 爹撑着了,等老二来了就跟他也这么说。还叫了人一起熬消食药。
他跪了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话,尤其想说爹怎么跟狗儿似的管不住嘴,但儿子又不能说爹的不是,他就想着自己跪着劝诫爹,要是爹不同意以后少吃点,他就不起来。
等到杜老爷一笑,他就溜过去把话说了,还在榻边磕了两个响头。
杜容和和杜容泰被大哥逼得只能一起磕。
杜老爷半睁着眼还没吱声就被大儿子劈头盖脸说了一顿,看着三磕微红的脑门,整个人如遭雷击!
原来他们是以为自己吃撑了,杜老爷吞吞口水,问:“这个话是谁传出来的?”
三兄弟谁也不想让杜老爷知道这话是郎氏说的。
杜容锦是想着妻子说丈夫的丑事是不驯,让爹知道了,恐怕心里要存个疙瘩,剩下两个则是想为娘保留些颜面。
还是杜容锦闷着头顶了锅道:“是儿子看了两本医术,自己给爹看的。”
杜老爷被噎得说不出话了,想着你有几根毛啊,还想着自学成医,别是故意想把老子喂死了继承家业吧?
杜老爷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杜容和眼睁睁地看着在大哥的劝诫下,他爹的脸变得越来越黑了。
杜容泰不能看着大哥一个人顶锅,拉着杜容和跪过去道:“爹是咱们三个一起瞧的,难道诊错了?”
杜容和跪在地上没说话,用余光淡淡地看了眼二哥,眼里写满了“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你怎么还拉着我刷锅?”
杜容泰悄悄冲老三嘿嘿一笑,他确实发现亲娘又乱听话听坑了儿子,但他发现时大哥药都给爹灌了小三碗了,——药是他熬的。
自己下了水,杜容和进门时他就憋着坏,想着大家都是亲兄弟,怎么能留一个独活?所以一点儿溜出去的机会也没给老三,直接把人拽过来塞了个药炉子。
“三方会诊。”杜老爷喃喃地说着这四个字,看着杜容锦的药碗,杜容泰的药扇,杜容和的药炉,身上一阵阵发寒。
他觉得自己命太大了!要不是自己顽强地醒了过来,准能被这几个不孝子饿得蹬了腿儿!
这些儿子,迟早都会想要他的命。
杜老爷越想越抖得慌,沙哑着声音一个劲儿喊“芝香,芝香。”
郎氏被叫了闺名脸上一红,三两下把儿子打发走,凑过去含羞带怯道:“老爷,你吓死我了。”
杜老爷嘴巴里鼓鼓的,都是偷塞的中午剩鸭肉,好不容易吞下去,他含糊地掩着口跟郎氏道:“芝香别怕,咱们说好了要白头偕老,我哪能这么容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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