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氏端着茶杯给他喂了点儿热茶顺喉咙,杜老爷偷摸在手里哈了两口气,闻着没鸭子味儿了,才又温言嘱咐:“即便以后我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许屋子里只有几个儿子,你要记得把闺女们也叫过来轮流伺候。”
郎氏以为是儿子们伺候得不好,叹道:“小子们手笨,你往上身子骨健壮,也没让他们伺候过。几个人笨手笨脚的也情有可理,过几日我多教教他们不就成了,哪用得着叫闺女回来?是嫌嫁出去的姑娘伺候婆家人不够累,还是嫌家里的姑娘吃穿用度过了头,非得把人叫过来立规矩?”
杜老爷温言教妻道:“儿子女儿都是咱们的心头肉,难道我还能分别对待?我是想着我病了只叫儿子伺候,下人们看多了难免觉着做爹的疼她们不如疼兄弟们。这些拜高踩低的下流种子,私下还不知道怎么克扣人呢。何必让她们遭这个罪?”
郎氏一听是为了女儿好,自然百依百顺,干脆道:“明儿我就让月姐儿和荣姐儿在外头待着玩做个样子,你有个什么抬头说一声她们就能听见。”
杜老爷松了口气,这才安心地睡了。
儿大如虎狼,难怪他越老就越喜欢闺女。
第093章 他想把书夹了
杜容和几乎是被杜老爷赶出来, 三个兄弟很久没这样一起出门,出来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兄弟们相处和姐妹们相处一点儿都不一样,杜乐几十岁了回家呸杜月两口, 两姐妹就能亲近起来。兄弟们就要扭在一起打一架才行。
但他们三个里, 杜容和从来不参与另外两人的相处, 杜容泰从小老大做惯了, 杜容锦又要仰仗他照顾, 两人以诡异的方式相处自如。杜容和一点也插不进去, 他在外看着只觉二哥真如活爹一般严肃, 也就站在一边不说话。
午饭时亲娘一个劲拉着小儿子嘘寒问暖, 杜容泰都没正经跟这个弟弟说上两句话,回了家仍有一摊子事等着,也就是一起来看父母三兄弟才算真正照了面儿。
杜容泰看他走在后头,把人扯过来, 打量了一番, 笑道:“在郊外待了一个月感觉如何?还是家里舒坦吧?”杜容和说:“自己家自然比别人家待着舒坦,但偶尔出去一趟滋味也不坏。”
其实他都乐不思蜀了。
想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杜容和转头过去问杜容锦, 道:“大哥, 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是跟爹赌气还是真的要去参军?要是你不想去,我找找人把你换下来。”
杜容锦还在记挂亲爹的病,皱眉一叹道:“自然是真的要去,咱们吃老主子给的米粮,到了该为老主子效力时怎么能不去?”
他是嫌家里给他找的差跟弼马温似的, 又小又不体面,但为国战捐躯正是文人之道, 所以即使杜容锦想到刀剑无眼就愁得睡不着,但他还是肯去。
他本来就是这样一条愿意为承诺、信义付出得汉子!
“而且我若去了立下不世之功,爹真病得起不来,咱们也能问宫里求一求好大夫好药材救一救。”
无论是孝还是义都在告诉杜容锦非去不可。
这话把杜容泰都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大哥是被自己逼着走的,如今一看,也不尽然,一下都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了,他是想让大哥升官不是想让大哥升天,赶紧道:“大哥有这番孝心,日后哪怕在军中给老主子做个烧水匠也值了。”
反正到了地方,他就让大哥做个没危险的闲人,专门伺候贵人,不让他有一点儿去望乡台的机会。
杜容锦还没说话,杜容和就发现不对了,他把二哥拉到一边问为什么突然让他随军。他知道二哥是想把大哥养一辈子的。
杜容泰清咳一声,把杜老爷想让韶姐儿嫁给李二少爷的事说了一遍,又让他别跟杜容锦说些事,道:“大哥心思纯净,听了必然要往心里去,搞不好又要闹出事,但这个是爹又不是阿猫阿狗,哪里由得他放肆,等有了差事在身,爹自然就放手了。”
杜容和人都听呆了,道:“李二少爷看不上杜家,爹这算盘打错了。”
人家心有所属,痴心不改小十年了,看他们家小韵的意思,要是今年仙惠姑娘回来问姚太太讨债,她还想去凑凑热闹看能不能做红娘。
而且韶姐儿才多大?
杜容泰道:“这事难的不是李二少爷,而是爹有这个心思。没了李二还有王二张二,彻底绝了爹的念头,只有让韶姐儿的爹娘自己立起来,咱们插手终归隔了一层,名不正言不顺的。”
杜容和一直想知道二哥对爹是什么态度,听到这里就顺嘴问了一句:“……二哥觉得爹怎么样?”
杜老爷做的事不是样样都顺杜容泰的心,但在杜容泰心里,父亲就是父亲,儿子就是儿子,听到这个,他就淡淡地笑:“爹做什么都是为杜家好,有什么错,咱们做儿子的难道能不体谅?”而且杜容泰自己做事从来不是心口如一,他道:“就算爹真说了什么糊涂话,做儿女的也可以嘴里说好,一直放着不做,也就完了,何必跟他针尖对麦芒地顶着来?”
这些话是在教弟弟怎么做事,也是在警告他还是要做个看起来本分的儿子。
杜容和打了个激灵,心里想,二哥果然才是这个家的“长兄”。“长兄”会扶持兄弟姐妹,让他们过得更好,——不只是因为兄弟情深,还因为兄弟姐妹们好了杜家才会好。
但“长兄”一定不会为兄弟姐妹站起来对抗爹娘。
这对“长兄”来说,是他不想看到的。
只要事情触犯到会“影响杜家”上,就会拨动杜容泰长兄的身份,杜老爷的坏话一定不能跟二哥说,他能容忍儿子背地里反抗父亲,但绝不能光明正大放到台面上来。
杜容和不想去挑战他的容忍度和可能有的反应,说了两句“是”以后,也不接话了。
杜容和不吱声,杜容泰也掏不出话了,——他们和这个弟弟相处得实在太少了。
三个人走在一条路上只有尴尬。
从正院回屋的路上要经过大厨房,闻着里头隐约传出来的油香。
杜容泰就想起自己和哥哥念书的事,他们幼时都是借的别家族学,请回来补课的先生也都是在两人的院子里教。
只有杜容和是不一样的,他在前院单独占了一个小院子,杜老爷说什么都不让他们过去,连看一眼都不成,就连杜容和的先生也只有杜老爷和杜容和见过,直到杜容和不需要先生了,他们都不知道那个先生是圆是扁。
就跟这个家只有杜容和是杜老爷的亲儿子似的!
尤其,杜老爷是单独用砖瓦把厨房旁边两个罩房围了起来给他做的书房。
杜容泰和大哥溜过去瞧过,下头人不一会儿就端着不知名的糕点往里头钻,但大哥和他那里就没这个待遇。
郎氏告诉两个儿子,这个是因为老三的先生太贵了,不送好的进去人家不收这个学生。
杜容锦当下就气得翻了白眼,大骂这个弟弟无法无天,不知尊卑。
杜容泰看着只是偷笑,他幼时身体不好,多吃粒米都不克化,还拉着大哥说——爹这要把老三喂死呢,所以他对老三也谈不上嫉妒,但杜容锦是个健康的小子,经常看得口水直流地回来抱着亲爹膝盖要吃的。
杜老爷三回里能给他买两回,但外头逐渐就传出杜家大少爷嘴馋的话了,杜容锦从此就开始点灯苦读、喝风饮露,想把这个弟弟比下去。
智慧倒是不曾被点化,反而越读越不沾人间烟火了。
杜容泰更爱大哥,但也不是不爱这个弟弟,大家一母同胞,什么事也比不过同住一个娘肚子的感情,无非有厚薄而已。
杜容和自己找了个乱七八糟的差事还非要做,杜家人不理解,杜容泰也不理解,但他还是想支持这个弟弟。
三兄弟一路无话,杜容泰在自家小院门口叫住了弟弟,接着袖子里掏出一包小麻花放在弟弟手里,道:“在外有什么难处,要记得跟家里说,满杜家难不成还找不着一个和你贴心的人吗?”
说完,他就转身进去了。
杜容和在路上慢慢地打开了牛皮纸包的麻花,小麻花搓得很细,上边裹满了糖浆和白芝麻,他挑了一个放在嘴里,麻花爆出激烈的面香。
杜容和想,自己和哥哥们的相处,似乎一直停在他没开蒙前了。
那时大哥二哥来看他时都会带着面老鼠和小糖人,但都过去多少年了,大哥和二哥早就不是那样相处了,他们可以打来打去、玩父子游戏。
但他跟这两个哥哥,竟然还停在穿开裆裤的时候。
好在,他如今也有了知心人,已经不再渴望兄弟间的亲密。
杜容和吃着麻花,心里为这一点温情触动,到了院子门口,看见屋子里的海棠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以前这里还有株石榴树。
家里盼着二姐多子多福,她人跑了第二年,大家老爷就亲自动手把石榴树砍了,还跟郎氏说是只要二姐不生孩子,一个没有孩子的姑娘一定会回娘家,到时候他们就能全家团圆了。
这话后来被偷听的何妈学了在院子里跟李叔说,又被他黄雀在后听见了。
人说话要分真假,杜老爷最爱把毒汁裹在蜜糖里讲出来。
现在杜容和就明白,杜老爷是不想杜家多几个垃圾般的血脉在外,他宁愿二姐无子被丈夫折腾死。
杜容和对二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之前他想尽办法地打探这个姐姐的下落,一是为了看家里是谁在骗娘,二是想着终归是自己的姐姐,她如果真的被人关起来折磨,做弟弟的能帮自然要帮。
可二姐的死活……其实只对娘比较重要,对杜家下人、亲戚都形同死人。
二姐留着的东西,他已经想放到火盆里烧了,纸包不住火,京里的探子越来越多,谁知道哪天会被什么人翻出来?
吃着甜甜的麻花,杜容和又一次动了恻隐之心,闭着眼想要怎么办。
他站在院子里想着事,何妈已经看见人了,拖着嗓子叫了一声三爷,楚韵在屋子听见披了衣裳跑出去接人。
夜里风霜冻人,虽还没下雪,但也不是穿单衣的时候,杜容和看她素着脸,也顾不得二姐的事,拉着人进去坐着,亲自点了个炭盆让她烤。
楚韵身上一点也不冷,她自己火一样燥热!
但是烤了半天火,杜容和都不说话,她八卦之火一歇,先问了两句杜老爷那边怎么样了,人是不是还活着。
杜容和说了句:“爹身子骨素来硬朗,略微吐了口血也不过歇两日就好了。”
他不想让楚韵知道太多糟心事,话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反而提起那本书来。
楚韵紧张地问:“书怎么了?”
杜容和沉吟道:“小韵,我想把它烧了。”
楚韵果然被吸走注意力不再问老杂毛如何了,她急道:“哎呀,我就知道你憋着坏想烧书呢!别烧啊,这书我贴身带着,谁还能抢了去?再说这不就是一些传记吗?不得体的话咱们边看边删不就得了,挑出来也是篇传扬真善美的佳作,你烧了它,对得起老祖宗吗?他不是最爱传递真善美了?”
说完跳下榻,提起毛笔沾了墨把爱新觉罗几个字涂了。
夹个史料而已,谁不会啊?
第094章 欠下的嫁妆
杜容和哭笑不得, 但是也没有再反对,本来他也是先说个条件,让楚韵别再问杜老爷那边的事而已。
楚韵提起笔, 他就笑了看她画了两下就不让了, 道:“其实我想了个祸水东引的法子。”
楚韵拿着笔问:“什么法子?”
杜容和笑:“这个书不止你有兴趣, 李二也很有兴趣啊, 咱们把看不懂的抄下来, 让他咱们译好了送过来, 他认识的人多, 路子也广, 有什么事还有跟老主子的旧情在,就是想死也不大容易,咱们抄下来让他折腾去吧,他不是说了要帮我们吗?”
楚韵听着这话, 总觉得“认识的人多、路子广”有点儿阴阳怪气。
杜容和凑过来问:“怎么样?”
楚韵闭眼:“挺好的, 李二这么有钱,多承担些风险是活该的。”
两个人就这么说好了。杜容和回来后上边还没有给他指定要推教堂的地方, 所以仍旧先回了尚虞备做笔帖式。
抄洋文的任务就落到楚韵头上去了, 二姐用英语很少讲语法, 都是港剧里中英夹杂的那样,用的单个单个的词汇,抄起来很方便。
楚韵把这些词汇打乱了抄写,即使李二拿给真洋人看,那些洋人也猜不出原句,只会当做他们在学习天主文化。
杜容和在尚虞备也没空着, 他进去就到处钻着看要怎么学洋文了,这件事他还特意跟上边说了一下, 表示自己以后要去推教堂,总不能连别人的话也不会说。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他始终觉得自己就算不干笔帖式了,这里也是自己的温暖老家,在翻译上跌跟头,譬如□□被来了一刀。
一朵小荷刚刚含苞待放,他才不干呢!
楚韵在家抄了半上午,何妈手打牌打得肿肿的溜进来跟她又说了个八卦。
何妈:“太太说过几日家里要捐钱给大爷二爷做法事祈福,还要给庙子里捐米面冬衣。”
楚韵:“老爷同意大爷跟着一起去了?”
何妈:“他同不同意的有什么用,人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人一老就不中用了,不中用的人谁肯听他的话?二爷在家说的话就是这个——”她指了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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