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快活日子
杭不留行在杜家认真抄书, 楚宗保陪了一会儿,吃了两块洒满葡萄干的沙琪玛、七八块金丝菊花酥之后,便躺在旁边的长榻上四肢摊开睡得四仰八叉了, 梦至云端处, 甚至轻微地打起呼噜。
何妈妈进门添茶、倒水、换点心, 看着那只灰扑扑的小猪就叹气, 大声问白鹤一般抄书的杭不留行:“有没有被吵到?”
这五雷轰顶般的响动只不过让楚宗保翻了个身, 又没有什么事让他做, 不睡觉干什么?
杭不留行淡淡地垂下睫毛道:“不吵, 比我家里的弟弟妹妹安静多了。”
楚韵已经听说, 他的弟弟妹妹只有四五岁,纵然脸上已练厚了三寸,看见这一幕她也不禁小脸一红,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什么人来拯救拯救自己。
救星很快来了。
来的人是郎助的两个贴身长随, 郎助是个急性子, 满郎家就属他长得像出嫁的姑奶奶,性子也像出嫁的姑奶奶。郎芝香往年有个什么, 都愿意跟这个机灵似姑的大侄儿来往。
郎助急着要来问姑奶奶田地的事, 伺候他的仆人还没把车马带出来, 他便自己上路了,走前还扬言:便是自己跑到杜家门口,郎家的马车未必转得出村口!
两个奴才架着马车带着给老姑奶奶的见面礼策马狂奔,想着把自家爷找回来,结果一路上都没见着人,甚至还跌了几个跟头。
杜家人对郎助的奴才都很熟悉, 守门的刘婆子王妈妈还在吃糖油饼,见了郎家人慌忙把咬了两口油饼往怀里藏, 化了的糖稀流到肉上都烫得龇牙咧嘴的,还不忘问:“难怪早起就听见喜鹊叫,原来是郎大爷来了!”说着弯着腰道:“大爷!请进!请进!”
这么一弯腰,糖油饼便掉在地上了。
“进个鸟儿!人已没了!”两个长随风尘仆仆找了一下午找不见人,这时已有些疯了,伸手把饼子捡起来拍了拍灰就往嘴里塞,两个婆子看得眼睁睁的,一时都没挤出话。
最后刘婆子去了三房,想请小杭大夫过来看看这两人是不是得了疯病。
楚韵当然要跟着一起过来,不能真把客人当大夫使啊?
杭不留行看了会儿悄悄告诉楚韵:“没疯,受了点儿刺激,喝点儿压惊汤收收惊。”
王妈妈一颗心掉进肚子里,等人吃完了才斟酌着问:“怎么了我的爷?是真死了人还是怎地?”
长随顿时泪滚了满脸,道:“爷啊,我的爷啊,他不见了!”
王妈妈听到这彻底不慌了,楚韵安慰道:“大活人还能走丢?想是哪里玩去了,你们在家里略歇歇脚,指不定过会儿大爷就来了么?”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郎助架着辆破败的小驴车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杜家门口,手上还拿了只路上新买的鸟儿。
楚韵给郎大爷行了礼,很快便看见小驴车上走下来两个头发凌乱、双目无神的妇女。
一个梳着妇人头,一个还是姑娘家的样子,前边留了些细碎的额发。
来人正是何大姑娘,何二姑娘。
这时杜家门口已经陆陆续续停了一些人往里看。
楚韵见她们衣衫不整,人也呆傻,赶紧把两个姑娘拉进门见郎氏去了,本来她还想带着人洗个热水澡,但何家姑娘不愿意,她也只能随她们去。
郎芝香这会儿在听孙婆子说故事,见外边呼啦啦来了一群人,脑子就有些转不开,她先问郎助:“到哪里去了?”又问何家姐妹:“不是说大妞儿嫁出去享福了吗?怎么灰头土脸地过来了呢?”
两个姑娘闻言还是呆呆的。
郎助平地一声雷,道:“姑奶奶,那何家兄弟太不是东西了,好好的把两个姑娘都丢在大虫坡上不要她们活呢。”
这话一出,杜家下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开始落锁赶客,唯恐别人听走了丑事。
杭不留行在一边给心跳得快的人、烫伤了的人挨个看病便留在了里边,楚宗保听说这事后也死皮赖脸从榻上跳了起来跟着杭不留行在后边伸着脑袋看。
郎氏听侄儿细细说了事情原委后险些昏倒,道:“这小畜牲从小看着便人模狗样的,那会儿我就知道他长大了好不了,看看现在让我说中了吧,小时偷嘴大了就得杀人,这还是亲姐妹,怎么就让那狐媚子勾住心舍得把亲姐妹又卖又杀的!”
杜老爷对儿女私心杂念许多,但也从未想着亲自把孩子弄死,甚至以前还盼着自己死后。老三能辅助大哥把家里往上带一带,兄弟姐妹相亲相爱才是正道。
何显耀没钱发嫁妹妹就下此毒手,没人性如杜老爷显然亦有些人性上的震撼,道:“这小兔崽子作得这么大死!倘若咱们两家还如往常一般,横竖老爷都得替你们把他打一顿。”
楚韵听到这就知道不好了,杜老爷指定是不愿意出这个头的。
果然杜老爷又道:“想当年,咱们两家当年都不大宽裕,——远比何家如今艰难得多。然而这么许多年,我和何老哥都来往甚密,谁也不嫌谁。
两家人互相帮衬过了这么些年,家里红白事再没个不走动的时候。谁知人与人只能患难不能共富贵,自从何老哥续弦娶了沈阳杜家的姑娘,不过几台嫁妆进门,往事多少情分都烟消云散。我还想着,你们这代能好好相处,谁知何老哥走了,大侄儿又先一步成了笔帖式。
何杜两家,竟连陌生人都不如,当日我就同大侄儿说,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越站得高越要做个好人,现在一看,都做了耳旁风。”
一席话说得两眼泪汪汪的,最后竟要站起来给何家姐妹做青天大老爷上门打死何显耀,谁知人还没走两步便咕咚倒在地上,急得几个儿女呼奴唤婢地使唤人抬他进去。
楚韵也风一般拉着杭不留行钻过去,小声道:“他还活着呢?”
杭不留行只会些皮毛,把脉听了半天都觉得杜老爷脉壮如牛,脸上迟疑着悄悄跟楚韵说了,还不好意思道:“想是我学艺不精,竟看不出杜老爷有半点不好。”
楚韵立马就知道杜老爷是装的,他就是不想管这些破事,估计老早巴不得何家举家归西。
何家姐妹能在妖怪屋活这么久,即便不聪明也有些活命的本事在手上,尤其何大姑娘往盐商家里走了一遭,更懂如何捏住郎氏的心了。
杜老爷一倒,何大姑娘一狠心便拉着妹妹跪下来,梨花带雨地道:“是女儿不孝,早年让兄弟们圈住了腿脚不能过来尽孝,早知今日要让老爷太太伤心一场,不如当年便撞死在爹娘灵堂上,跟着爹娘一道走了,也好过今日身不由己做了猪狗不如辜负亲恩的白眼狼。”
说着竟然真呱唧用头去撞柱子,杜家人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光顾着惊叹、抹泪、咒骂、吃瓜,此情此景便反应不及愣住了,冷不丁真让何大姑娘碰破了头。
何二姑娘心里茫茫然一片空白,看着大姐人事不知,扑过去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哭。
这一声一声的,便哭软了老母亲郎氏的心肠,她看着两个姑娘身上的杂草,灰扑扑的小脸儿,想的是从前她们年画娃娃般喜庆的模样,抹着泪吩咐喜鹊道:“你去叫个可靠的大夫过来给姐儿们瞧瞧。”
喜鹊走了后,屋子里就先让杭不留行顶着。
杭不留行一摸何大姑娘的脉心道,不应当啊,出来后,他又一脸困惑地跟楚韵道:“这个跟杜老爷的一样,看着健壮如牛,楚奶奶,我觉着,我还得再跟着舅舅多修行。”
楚韵跟楚宗保对视一眼。
楚宗保:“姑,你每天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这也太快活了吧?
杭不留行不敢乱说,郎氏更担心两人病得重了,更气得厉害,她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人也有些忧心。
魏佳氏上前一步安慰道:“太太,这等人不值得为他生气,作恶多端自然有天来收他,咱们看他如同看只苍蝇,伸手扇扇就当没看见。眼下两个姑娘该怎么办还要太太拿主意。”
郎氏不是个吃亏的主儿,她从小在郎家便是个糊涂浑人,诨名便唤做多浑虫。
多浑虫母性一起,加上何显耀多与她和宝作对,两人之前还栽赃大儿子,新仇旧恨一起,当即拍板道:“她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后娘,哪有后娘这么苛待前头留下来的儿女的?老娘这回便要替天行道,骂得她再也抬不起头做人。
况且她沈阳杜家不过多长了两根汗毛,又如何敢在我郎家面前挺腰子?老娘这就过去抽这狐媚子几个嘴巴,抽得她跪下来赌咒发誓再也不跟我们家作对,再也不欺负两个姑娘为止!”
楚韵听到这里,不忘提醒郎氏始作俑者道:“何大何二两兄弟便轻轻放过了?”
郎助笑嘻嘻地说:“女人们解决女人们的事,男人这边有我和几个爷慢慢揍。”
最后何二姑娘被留在屋子里照顾姐姐。
郎助回家备马车去了,他有些看不上杜家租来的马车,想用家里最贵最能体现郎家身份的大马车过来拉人。
郎氏在家梳头、洗脸,换了宽袖大袍子、对襟小马褂、镶金嵌玉的花盆底,顺便带了个不着一物的螺钿首饰盒,叫上媳妇和下人要往何家去。
杭不留行和楚宗保也要跟着去,杭不留行是想着那边多半还要出事,他作为大夫自然要跟着病人走,楚宗保纯粹想吃瓜,他没见过这么大的架。
郎氏想着有两个儿子不在,郎助一个人势单力薄,多两个男人过去气势足,于是也没拒绝。
楚韵也被喜鹊拉着打扮得跟僵尸起坟似的,脖子跟前还挂了一串不知道什么做的珠子。她看看镜子,目瞪口呆地跟何妈道:“这不会打死人吧?”
何妈显然一点儿也不担心,她抄着茶壶也要赶回去换衣裳跟着一起走,道:“有杭小大夫跟着能出什么事?而且大爷不打人只跟人讲道理,二爷三爷都忙,不一定有空来,要我说,何家兄弟死了也是让大爷念死的,也是喜丧!”
第111章 老当益壮
郎助带来的马车格外豪华, 马车里有一溜水儿成套的软垫,还放了一个小桌屏,上头是大朵大朵的双面芙蓉花, 茶ῳ*Ɩ 壶水杯一应俱全。
楚韵看郎助一个小辈都能把这个马车带出来, 迅速对郎芝香的身份自豪有了崭新的认知, 不是她说, 这郎家即便不是啥满洲八大姓, 在京里混得也绝对比杜老爷好上几个跟头。
尤其京里门第观念重, 什么人家得穿什么衣裳坐什么马车都有讲究, 比如八抬大轿就不是人人都能坐的, 一般人都是四抬轿子,王公贵族才有那资格用八抬的、十六抬的。
马车也一样,杜家说到底并不是豪富之家,平时姐儿们出门用的都是家养的驴车, 坐马车都得上车行租。车行的马规格小, 物件儿也旧,许多软垫都起毛了也不换。
郎家是养得起马车的门户, 这就很不一般了, 说明他们家还有跑马的草地, 车里一连坐了五六个人也不觉得多拥挤。
楚韵小声想跟何妈议论:“这样杜老爷还不服气,觉着自己放弃良多,他究竟放弃什么了?”
说完一看,何妈人已经不见了。
倒是楚宗保在旁边听得一乐,淡淡地看他姑一眼,插嘴道:“放弃了吃硬米的机会。”
楚韵笑喷。
郎助带来的战车显然不是给楚韵这等杂鱼闲猫用的, 她和楚宗保以及小杭大夫最后分到了一辆老驴子,刚出家门就喘得跟犁了三亩地似的。
拉车的车夫道:“奶奶, 别看跑得快十来岁了,但他在驴子里还不算老呢?”
楚韵、楚宗保:……
杭不留行跑去看跑得快的牙,叹道:“门牙都老掉了。”
走前,郎氏还嘱咐他们,倘若打起来骂起来,到时走远点儿,别碰了皮晚上又让和宝折腾得睡不着。
楚韵:“我都听娘的。”
郎氏满意地点头,看她不够珠光宝气,还从怀里掏出个鸽子蛋大小的琉璃宝簪给她戴在头上。
楚宗保看他姑脑门上顶这么大朵花,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郎氏交代完这个就跑了,她把自己看重的战斗力都拉着一起坐。
楚韵看了看,上边有以体重著称的杜月,有以刻薄人闻名黄米胡同内外的何妈,还有一些她叫过来的牌友戏友,总之打架这事儿,输人不输阵,最后黄米胡同出动了五六辆大马车小驴车,浩浩荡荡地往何家去了。
杭不留行衣冠端正地跟楚韵姑侄共用一辆小破驴车,老驴虽老,体型仍壮,它一个顶人家两个,跟在后边三步一喘,半天都没赶上大部队。
几个人在小破车里一个两个都一个劲儿点香,马车驴车,再好,坐在里边也一股粪味儿,杭不留行闻了会儿,还跟车夫道:“它年纪这么大,不能给它吃太多豆子,得让它减重,眼见着都跑不动了。”
车夫护短儿道:“少爷,跑得快不胖,他走不动是老了,你看见隔壁那个马没有?那才叫胖。”
楚韵伸头一看,那是人养的矮脚汗血宝马,天生就比别的马看着肥壮,再说人家长的也是腱子肉,跟肥有什么关系?
她笑:“大爷,跑得快可真是匹魔驴,时老时小的。”
众人听了都低头闷笑。
何太太田氏在家里化妆、吃饭、使唤小丫头裁衣裳,头发梳了一次梳二次,怎么都梳不出朴素中又自带风情的发髻,要么太过华丽,要么衬得人像只没毛的乡下野鸡。
小丫头荷花道:“太太,再不出去大爷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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