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一张脸憋得通红, 委屈巴巴看向公公, “爹,我也是为了阿瑶好。她竟不领情。”
张老头抽着烟袋锅子, 烟雾缭绕中,众人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他轻咳一声,还是开了口,“阿瑶,把钱交上来吧。”
张希瑶坐直身体,斩钉截铁回望他,“阿爷,我们三房只有我了。我没有父母。您还要操心一大家子,我自己的嫁妆就自己张罗吧。以后你们不用费心帮我准备。”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看着她。她是疯了吗?敢这么跟爹(阿爷)说话?
张老头是家里的顶梁柱。这跟现代还不一样。现代的顶梁柱是代表一家的老大。赚钱的主力军,拿主意的那个。可古代的顶梁柱其实是食物链的顶端。也就是说这个家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都是属于张老头的财产。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现在碰上灾荒,张家没钱了,张老头要卖儿卖女卖儿媳,都是合法的!人牙子会收,官府也不会抓他坐牢。
当张老头发话后,家里谁也不敢忤逆他!
颂朝以孝治国。一个人要是被打上不孝的标签,那他很难在这个社会立足。男子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身份更低一层的女子。
阿瑶有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她无父无母,没人会为她撑腰。
张老头活了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有小辈忤逆他。反应过来后,他几乎是被气笑了,“如果我不让你出门,你以为你二伯能帮你?你连赚钱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难听,却是实情。张希瑶只是一个姑娘家,古代治安这么差,她确实不敢独自在外行走。她淡淡道,“阿爷,红菇赚了近一百两,我只要了一贯钱。臭豆腐和凉粉,我更是倾囊相授,一分钱没收,免费教了二伯。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张家人!可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说到这里,她目光在所有人脸上逡巡,想起刚刚穿过来时,她正彷徨无措,听到老道士那句“灾星”时,她就忍不住害怕。这是个吃人的社会,寡妇跟人私通都可以沉塘的地方,她每晚都怕自己一觉醒来,被他们扔进塘里溺死。只要想到自己曾经担惊受怕的夜晚,她眼泪就不受控制翻涌而出,她却倔强地将眼泪眨了回去,一声声质问他们,“我爹娘刚走,我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你们关起来门来商量着要把我嫁出去。我才十三岁!你们都是大人,比我更清楚,我这个年纪到夫家过日子有多艰难。当初你们像躲瘟疫一样把我嫁出去。有考虑过我的死活吗?”
陆氏有点心虚,但还是不忘替自己辩解,“那也不怪我们,我们也是被老道士给骗了。我们也怕被克死。”
“是!你们怕死!我能理解。同样的道理,我怕我的钱打了水漂。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理解我?!”张希瑶毫不掩饰对他们的不信任。
不!确切地说,她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上辈子她那么小,父母就将她扔给爷奶。她那时就明白书上宣扬的伟大父爱母爱全是骗人的。爱哪有金钱来得稳当!钱不会背叛你,亲人会!只有将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她才能安心。
她不怕别人说她是钱的奴隶,因为她不虚伪。她就是爱钱。她不偷不抢,她凭自己的本事赚钱,为什么要分给别人?!她才不要那些虚名。她也不需要谁给自己当依靠,她就是自己的靠山!
他们都想为自己辩解,可是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家里的男孩子一声不吭,觉得她好凶。夏花和秋花全都吓傻了。以前她们觉得阿瑶有三叔,所以不用下地,她们很羡慕她。可是三叔死后,她被家里人嫌弃,还那么小就要嫁出去,她们又忍不住同情她。
可看着她跟家里人对着干,又有点担忧她会被阿爷惩罚。
张婆子更是拼命给张希瑶使眼色,这孩子说话怎么那么硬,想要钱,就不能委婉点吗?!怎么什么实话都往外说。
张老头等她发泄完情绪,才开口,“阿瑶,咱们家当初有上百亩地,为了供你爹读书。田地全卖光了。你说得对,红菇赚了近百两,还有凉粉也能赚钱。可是跟上百亩地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那些良田可是值四百两,而且这还只是地,还有全家人省吃俭用赚的花销。阿瑶有钱全藏起来,这就是没良心。
这是把她爹欠下的债全转移到她身上了?张希瑶不是不识数,这古代跟现代不一样。她爹考上秀才,全家人都能跟着沾光。大伯二伯也不是傻子,为什么愿意几十年如一日供着她爹读书。因为他们自己也能得到好处。凭什么项目投资失败了,他们就找她算账。是她让全家人供爹读书的?是她害死爹的?别想PUA她。她才不吃这套!
她甚至还能更诛心,“阿爷,你之前一直病着,我心疼你。所以一直忍着没说。可现在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其实这话也是我想说的。如果你当初没让我爹读书,他就会像大伯二伯一样好好地活着。比起秀才的功名,我更想我爹娘活着,那我就不会被你们指着鼻子骂。我不用抛头露面起早贪黑做生意,我会有人撑腰!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如果没有我,就冲咱们家那十亩地,交完税,全家人全去喝西北风。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讨伐我吗?”
张老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可以理解阿瑶的私心,可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敢指责他让老三读书,这是怪他害死老三?好像被人从后脑勺来了一棒,张老头的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的能力,他手里的烟袋锅子掉到地上,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指着她,那手颤抖个不停,“你!你!”
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斜着栽倒在地。
张大伯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扶住他身体,“爹?爹?你没事吧?”
张婆子也是吓得不轻,赶紧掐人中,“老头子,你没事吧?!”
张希瑶没想到张老头这么不禁激。还是他当家作主惯了,一点打击都承受不起!
张二伯狠狠瞪了她一眼,扶着爹进了屋。
张老头被安到床上,张大伯要去请大夫,张二伯给张老头顺了气,没一会儿,张老头就恢复过来。
陆氏赶紧叫住自家男人,“别去了。老头子醒了。”
张老头悠悠转醒,张婆子给他倒了点杯水,让他顺顺气。
喘匀气后,张婆子就将人全撵出去做活,“行了。别在屋里堵着了。什么时候才能把荒地开出来?!”
张二伯见爹醒了,眼睛直勾勾看着房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来没什么大事,他只好跟着大哥一起干活。
家里人有的拿工具,有的拿篓子,临走时还不忘瞅一眼张希瑶,心里对她生出埋怨,要不是她,阿爷(爹)怎么会气病!
张希瑶知道把老爷子气得不轻,但是她不后悔。属于她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抢走!
她进了屋,就站在床边,张老头看到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瞪着张婆子就骂,“你养的好孙女!现在都敢跟我唱反调了。她现在眼里只有自己,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张婆子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安抚他,“你先消消气。你现在什么身体,你不知道吗?”
她扭头又瞪了一眼孙女,挥手赶人,“你先出去!别站在这儿碍你阿爷的眼。”
张希瑶沉默良久,转身出了屋。
待张希瑶离开,张婆子才冲张老头道,“我知道你在气什么。你气阿瑶忤逆你,也气阿瑶把着钱不放。她是姑娘,迟早要嫁人的。而张家却穷得叮当响,正是缺钱的时候。你不可能让她把钱带走。”
张老头被她戳中心思,也不反驳,“你别忘了,将来你是要靠老大老二养着。孙女再好,将来也是外人。”
张婆子一点也不生气,给他顺背,压低声音道,“那我告诉你,前段时间,我带阿瑶去山里祭拜老三。阿瑶当着老三的坟头起誓,她将来不嫁人,要招赘!”
张老头猛地坐起来,瞪大眼睛,“当真?”
“我骗你干什么!”张婆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张家出个读书人。可是读书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读出来的。这得靠财力。虽说咱们家卖蘑菇赚了几十两银子,可那点钱养活这么一大家子都困难。供个读书人根本不够。可阿瑶要是在家招赘就不一样了。她主意多,又会赚钱,还识字。在家招赘,跟男丁没区别。”
张老头脑子转得飞快。老婆子刚才有句话说对了。他不让阿瑶带走那么多钱,就是不想钱全便宜了外人。他们啥家庭啊,自家都穷得叮当响,还让孙女带走一大堆陪嫁。这是打肿脸充胖子。他不可能答应。
可要是阿瑶在家招赘。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之前阿瑶跟我说,那时候我怕老大老二不同意。所以就没跟你说。你仔细想想,老三只阿瑶一个闺女。老大老二各有两个儿子,他们能舍得把孩子入赘给老三吗?我也不想逼他们。还不如让阿瑶留下招赘。就她这财迷的性子,连你都抠不到她的钱。招个赘婿肯定玩不过她。你说是不是?”张婆子知道老头子最在意什么,“不是我埋汰老大老二,他们生的几个孩子论起聪慧,根本比不起阿瑶。将来阿瑶生的孩子肯定能遗传她的聪慧。读书要花大钱,到那时咱们肯定已经分家了,老大老二肯定不会供阿瑶的孩子读书。还不如就让她自己赚钱自己养呢。老话说得好:好女旺三代。阿瑶有心想留下,咱们不如成全她。你说呢?”
张老头之前还觉得这孙女被教坏了,小小年纪就学会忤逆长辈。可得知阿瑶不会出嫁,留在家招赘,那就是拿她当个男丁来看。竟处处是优点。老婆子说得对。性子刚强的姑娘才能招赘。要是性子软的,等他们一走,被男人一哄,来个三代还宗。那才是鸡飞蛋打呢。
再说阿瑶也的确比其他孩子聪慧。家里其他孩子就只会傻吃傻玩傻种地,阿瑶却读书识字,还会研究方子赚钱。而且她还是个财迷,不会被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得找不着北。
虽说心里已经同意,但刚刚当着全家人的面被孙女下了面子,张老头还是不高兴,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看她心里只有钱,一点不念亲情。”
身为枕边人,张婆子哪里看不出来他态度软和了,她一边给张老头顺背,一边替孙女说好话,“那你可冤枉阿瑶了。那红菇是阿瑶发现的吧?卖了将近一百两银子,你就只给她一贯钱。还有凉粉和臭豆腐的方子,她教了老二,一分钱没收?我就不信没人买这两个方子。”
张老头不说话了。要卖肯定还是能卖到的。这么说来,阿瑶其实也不是那么无情。哎,就是这死丫头主意太大,连他都敢忤逆!
张婆子见他不说话,估计是想要个台阶,马上打开房门把站在堂屋的孙女叫进屋,声音严厉,“你跟你爷好好说话。下次再这么气你爷,我大耳刮子抽死你!”
嘴里骂得狠,却还不忘冲阿瑶使眼色。
张希瑶当即就明白阿奶这是劝住阿爷了。她心下也松了口气,跨步走了进去。
第22章
张希瑶进了屋, 张老头故意背着身,不看孙女。像是在跟人赌气。
张希瑶坐到床边,背对着他, 自顾自说道歉,“阿爷, 我说话太急了。对不起。我这些天一直憋着一口气。所以才把心里话说出来, 你要骂就骂吧。”
张老头气得火冒三丈,腾地坐起来, 被她气笑了,“你这是给我道歉?!”
这是还想再气他一回吧?
张希瑶像是被他吓住一般,当即就站起来, 双手垂在两侧,头低着,一副乖巧认错的模样。
张老头见她乖觉,虽然知道她是装的, 但心里到底舒服一些, 声音也软和多了, “听你阿奶说, 你将来要招赘?”
张希瑶微怔, 阿奶告诉阿爷了?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想招赘?”张老头想知道孙女的真实想法。他总觉得孙女想招赘不仅仅是想尽孝,还有更深层的意思。
张希瑶抿了抿唇,嗫嚅好半天,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放心吧。我身体好着呢。暂时还死不了。你说吧。再难听的话,我刚刚也领教过了。”张老头语气依旧不善。
张婆子也跟着一块劝, “是啊, 阿瑶,你阿爷打小就疼你。咱们张家的孙女就属你最享福。”
这的确是真的。张家四个孙女。包括出嫁的春花, 夏花和秋花每个人都会干活。只有张希瑶从小到大养得像个娇小姐。以前跟着爹娘在县城,平时只在屋里写写字。时不时会跟着母亲下灶房。
在农家下灶房这活计就跟休息没什么两样。真正辛苦的是地里的活计。
张希瑶似是被他们劝动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或者说她早就想告诉他们她的真实想法。这样她才能得到张家男丁同等待遇。
她直直看着张老头,眼神坚毅,说出的话也是铿锵有力,“我不想嫁人。嫁了人,我冒着生育危险生下的孩子,孩子还不跟我姓,我太亏了。还有公婆在头上压着。今天我跟阿爷说的这些话,我知道是大逆不道,忤逆长辈。阿爷疼我,不会治我的罪。二伯再生气,也只是瞪我一眼。可要是我嫁了人,他们会用家法,罚我跪祠堂,磨我的性子,打压我,直到我屈服为止。嫁了人,我就得伺候夫家一家老小。在家招赘,我就可以当家做主,我说了算。嫁了人,我挣的钱,只是名义上是属于我的,但是我没有花它的权利。就拿阿奶举例,她已经算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可她敢给自己买一身新衣服吗?不可能!只要你不同意,她就不敢花。可是阿爷,你想买衣服,家里人无人敢反对。这就是我想要的。”
她在现代社会就是职业女性,她享受自己当家作主的快乐。到了古代,她没办法反抗整个朝代,但她可以利用机会得到其他男性同等待遇。
张老头以前从来没有在孙女身上关注太多,他一直以为阿瑶是个很文静很乖巧的姑娘,这会儿听她说话条理清晰,比老三还通透,眼里带了几分赞赏,但面上却不显,只问她,“要是你招赘的男人不靠谱怎么办?”
“休了便是!”张希瑶上辈子谈过许多段恋爱,什么样的男人她都尝过,对情情爱爱早就不放在心上。男人哪有搞钱来得香。
张老头拍了下大腿,“你想享受男人的权利,就得有胆量面对流言蜚语,你想好了吗?”
“阿爷!在后院,女人间的勾心斗角照样不少。她们争的是男人的关注,生死皆掌握在别人手里。我在前面争的是钱,钱可不会背叛我!”张希瑶早就想过自己这条路难走。可是入了后院,一辈子自由就没了。嫁进农家过苦日子,那她更难忍受。
张老头扶起她胳膊,示意她坐下。
张希瑶坐到板凳上,张老头叹了口气,“你性子要强,真嫁到别家,那是跟人家结仇呢。罢了,你不想嫁就不嫁吧。”
张希瑶脸上终于露出笑模样,“多谢阿爷!”
张老头重重哼了一声,显然还在生气。
张希瑶立刻狗腿地给他捶腿,小嘴像是抹了蜜,“阿爷,我知道你心胸宽广,所以才跟您实话实说。我觉得你也别把钱把得太紧。您都这个年纪了,还能管一辈子?还不如让大伯二伯也学会当家。将来他们才能独当一面。”
张老头又不高兴了,“你自己想当家作主,我就不说你了。你现在还想撺掇着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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