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看着她毫无生气地躺在素白的病床上,小脸煞白如纸,段昱时的耳朵里便莫名地想起季明信的话来。
“段导演,我和你虽然涉猎不同,但都是商人。只是我作为那孩子的长辈,我没办法对她做到毫无感情地权衡利弊。现在的事态愈演愈烈,如果控制不住的话只会自食恶果。这个‘恶果’可能会对您及您的电影造成一些影响,但是无疑,最痛苦的人会是芙提。所以我请求你,在考虑利益的同时,也能谅解一下她的脆弱,和我作为亲人的心情。”
男人的长相并不锋利,只是多年在职场上的浸淫早已让他的五官蒙上一层威严。但在小自己四岁的段昱时面前,他甚至用的是敬语。
“我可以容许芙提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牵着风筝的绳子甚至可以不在我手里,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去伤害她。”
一字一句砸在心上,点点星火却足够燃烧整颗心脏。
段昱时终于明白那异样感从何而来。
他伸出手去想去触碰她的瞬间里,连指尖都是后怕的颤抖。
“欠你了,小姑娘。”
他苦笑道。
……
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自然也就不会有流通不出去的消息。尽管团队这边的运营已经整天在和媒体交涉,也还是没办法将芙提受伤的事情彻底瞒下来。
人的猎奇心理是很可怕的,比起事实的真相,他们更想听见他们想听的‘真相’。所以当某社交平台上有人匿名发帖后,有关于芙提的话题又重新被揭开。
“圈内的朋友悄悄说的……最近因为营销过度而翻车的段氏女郎,被黑粉追到剧组打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虽然事情大致不错,但发帖人把犯罪主角刻意模糊,将伤势陈述得稀疏平常的操作,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什么居心。
段昱时在办公室里把签好的文件摔在桌子上,助理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去拿,只求这位背过身打电话的暴躁男人别把怒火牵连到自己,“赔偿?我他妈缺那几十万吗?我要的是当事人坐牢!不判个三五年你就直接给我收拾包袱走人,听懂了?!”
他小心翼翼地正想把门关上,别让这战火弥漫,副导握住了门把,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助理松了一口气,赶紧尿遁了。
副导开门见山地告诉段昱时:“查不出来,发帖人用的网吧IP。这件事涉及到摄影城、医院、警察局,无论是目击的群众还是内部人员,我们都很难排查。”
“谁要找这个狗日的发帖人啊?”他气急反笑,脾气一上来连脏话也顺口,一根烟含入嘴里,“既然堵不上他们的嘴,就在后捕蝉。”
白色雾气袅袅上升,一瞬间的模糊也遮盖不住他眼里锐利的锋芒。
伴随着京都越来越冷的风,入夜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等到医院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段昱时穿着风衣,不急不缓地走在医院的长廊里。偶尔也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打量他,但都碍于尴尬,并未上前索要签名。
下午的时候他亲自光临了一趟委托律所,对方和他合作了多年,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了个新人接手此次案件,弄得段昱时不爽极了。在所长卑躬屈膝的邀约下,他还是拒绝给这个人情,因为医院傍晚来电话,说芙提醒了。
他把车开得飞快,却在下车时犹豫。
打火机的火苗燃烧着簇起,又很快熄灭。来来回回,直到拇指都觉得疲倦。
段昱时吸了良久的烟,才将这几日以来的暴戾压下来。
上一次这样动怒好像还是他刚离开家,单枪匹马闯荡的时候。被合作的伙伴骗走了大半流动资金,以及他对社会的信任。
他摁下电梯按键的时候在想,碰到那双眼睛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
久违的害怕。
她还会毫无顾忌地说出,段昱时,我相信你——这样的话吗?
他想起那天在休息室,在那股他险些控制不住的,原始又野性的冲动中,他许愿这孩子对成人世界的认知与界限都能由自己打破,指的不仅仅是性和爱。
可现在很明显,因为他的疏忽,芙提遭受了颠覆。这份崩塌是痛苦的,是可以令人绝望的。段昱时清楚地明白坍倒与重建这个过程中需要经历的折磨,尤其是在此之前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诉你,会将你的城堡保护好。
他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推开那扇门,里面的人便将其打开了。
那一瞬间,心跳失重。直到目光重新聚焦,看清那女人的陌生面孔,才重新跳动。
“你好。”她没给他窥一眼房内的机会,径直落了锁,并空出一只手伸向他,“我是秦懿。”
周漾司手捧着一簇百合,礼貌性地敲门后推开,里面的人看向他时眼睛倏地燃起小小的火苗,但在看到那身后空无一人时,又很快灭掉了。
“他没生你的气,只是手上有事情走不开。”
他自顾自地替季明信解释,将花插进就近的花瓶里,摆弄几番,一边听着芙提抱怨:“如果不是生气,为什么小叔不来看我?”
“昨天你还昏迷的时候来过一次,差点把护士吓跑了。”对上芙提迷惑的神情,周漾司丝毫没有拆台好友的愧疚,“他看你还是一副马上就要驾鹤归西的模样,脸色黑得没法看。”
季明信动起怒来和活阎王也差不了多少。芙提一边把心当回肚子里,又一边纠结起怎么给自己和他台阶下。
一周前还信誓旦旦地顶嘴,字里行间满是叛逆少女的跋扈,那时她还心想,小叔是个老古董。
结果老古董一语成谶,芙提的底气被扎破了。
周漾司还以为她在担心电影和网上的事情,耐心地向她保证:“网上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至于你的病情……医生也说你很快就能出院,这次事故属于工伤,剧组那边也不会骂你。”
芙提问:“是打算开始洗白了吗?”
他笑她傻,摸了把她的脑袋,“什么洗白?你又没什么黑料。”
只是轻松的表情只在说话的时候持续,话音刚落,周漾司的眉眼便沉静下来。
“芙提,或许有的事情对你来说不公平,也很残忍。但是我知道,你足够坚强到去承受。”
那天晚上入睡前她轻轻关上窗户,被吹得有些凌乱的花枝摇头晃脑,花蕊开得正合时宜,毫无防备地袒露。
凌晨时分,钟哲鸣以个人微博的名义,发布了一条讨伐私生粉的微博。将芙提受伤的原委和私生粉的所作所为统统以图文形式放大在公众视野,并放下狠话,称其工作室及《雪顶》剧组一定会就此事责以法律追究。
而段昱时的团队也紧随其后,先是发布了追责声明,而后转发了钟哲鸣的微博。
短短几段话,瞬间引爆了网络。当晚微博服务器拥挤得几近瘫痪,在吃瓜群众这支庞大队伍的助力下,相关的热搜迅速压过了其他通稿荣登榜首。
“我操,这也太那个了吧。”
“??????咱们现在就是一整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状态,见过私生翻地址跟飞机找私人号码,就是没见过故意伤人且杀人未遂的……这姐们疯了吧???”
“x女士这人能处,有偶像被抹黑她是真上啊。”
“想不通评论区怎么还有人在抖机灵…律师函都发出来了,这是赤裸裸的杀人啊!”
“女主也太惨了……平心而论她除了买了个不合适自己的通稿以外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黑料吧?不懂那些键盘侠,到底在喷什么?”
……
因为这波官方操作,那个匿名帖子的爆料得到了实锤。只是很快就被眼睛雪亮的网友们发现了不对劲,这样捡三句漏两句,故意曲解真相的手段,不是在抹黑是什么?
加上背后推手的推波助澜,芙提无辜且清白的形象随着营销一时立起,营销号集体掌握风向,将重心往她的演技上引。
“查了一下这位妹妹是刚毕业不久的小新人,不仅符合《雪顶》的选角条件,而且确实够纯。编编翻遍了全网都没找到关于她的黑历史,而且本尊微博粉丝少的可怜……好奇的可以去看看官方微博最近发的关于她的剧照,夸一句灵气逼人真的不为过。如果我是段导,估计也会为之动容。至于买通稿,现在哪个明星不买通稿啊?女孩子多尝试一下不同的风格怎么了?还有某乎、某扑和贴吧上的那些帖子,反正是匿名,造谣不用负责,大家见仁见智吧。”
一夕之间,舆论聚变。
段昱时整晚都没睡好,既要盯着网络动向,又要处理官司,晚上好不容易得了空,才驱车前往医院。
芙提已经醒了一天一夜了,除了想见却不敢见的大家长,最想看到的人就是男朋友了。
他先是道歉,又是低哄,让她先乖乖听话睡一觉,等手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他马上就来。
“好吧、好吧。”小姑娘委屈巴巴地躺在病床上,蜷成瘦弱娇小的一团,手背上还插着针管,“这里的花枯掉了,你能不能带一束新的来看我?”
段昱时莫名心一痛,喉结滚了滚,答应她,“好。”
第22章 翅膀
秦懿和芙提同岁,却比她大上两届。两人在毕业典礼上结识,她是艳压群芳的主持人负责台上发言,而芙提是礼仪队被拉来凑数的笨蛋。
年纪和自己相仿却笨手笨脚的学妹,为了还她掉落的钱夹,四处打听她的联系方式。秦懿出于礼貌请她吃了顿饭,交谈间觉得有趣,一来二去就熟了。
女生的友谊开始得简单,变得浓厚也简单。一个人是否合得来,看的是相处的舒适度。
秦懿觉得在芙提身边很轻松,是能够让她在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勾心斗角的学业竞争和物欲横流的圈子里完全放松下来的安心。所以哪怕在外人看来,是芙提依附她更多,她也始终觉得自己才是粘人的一方。
季明信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准备自己的第二次面试。对方剧团对她很满意,希望可以通过再次见面加深对她的了解,如果成功了秦懿大概率能在研二这年就能超越许多人,先一步达到顶峰。
可她满脑子都是芙提会不会疼。
候机的时候她看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拿到的段昱时的私人电话,忍住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暴怒,她不想芙提一见到她就陷入两难。
一路上她在内心演练了无数次台词,先是关心,后是质问。可当真正和那男人对视的时候,秦懿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他眼底那抹驱散不开的愧疚和悔恨,她在过往甩掉的男朋友身上见过无数次。
报复的快感并没有她想象中爽,因为其代价是芙提受伤。
她不像周漾司一样对合作伙伴百般顾虑与奉承,更不是季明信那种在言辞上客气礼貌的商人,她开门见山且一针见血,“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段昱时无论在什么处境下都是自傲的,哪怕眼前人和他在乎的人或许存在亲密关系,但也不足以让他走到主动解释的路上。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他说得简短,语气却郑重。
秦懿和他对视数秒,率先转身离开。
明知道那里就是风口,却还是愿意赌上性命,只为看一抹月,抚一寸雪。她拦不住,也不想拦。既然月肯融,雪愿消,两个人哪怕互相折磨也要握紧彼此,那几句讽刺或劝慰,又能造成什么痛痒?
她不是圣母,普渡众生的同时还要照拂身边人。人各有命,如果这是缘,她替芙提认了。
段昱时是什么样的人,秦懿不清楚。但他拥有言出必行的能力,得到他的答复,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芙提是门边的交谈声吵醒的,朦胧睡眼缓缓地张开,只能看见个模糊高挑的背影。
“病人刚睡下没多久……最近情况都比较稳定,身体上问题并不是很大……”
等主治医生将芙提最近的状态陈述了一遍,段昱时才颔首握手,目送人离开。
一转头便对上了那双乌黑莹润的双眸,手中那束漂亮娇艳的玫瑰也无处可藏起来。
“醒了?”
段昱时迈步向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芙提的眼睛却只盯着那捧花束不放。
他顺势将花捧到她面前,耳边隐约响起护士的话,开玩笑道,“我觉得很好看,也很适合你,就买下来了。刚刚拿过来的时候护士还小声嘀咕说,哪有人探病送玫瑰花的。”
“才没有。”
芙提伸手去接。
沾着点点水珠的伦敦眼盛开得庞大且绚烂,橘粉色调的花瓣中间缀着绿色花蕊,花型圆润且饱满,娇艳欲滴的模样,实着看着悦目。
在这几天一众的寡淡色调里,一抹浓墨重彩的颜色晕开来,芙提的心情也跟着放晴起来。
她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将脸蛋微微埋进花朵之中,香味扑了满鼻。她在这有些违和的浪漫里,小声道:“谢谢。”
“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没有。”她说,“我正打算起来找点事情做。”
想到这个,芙提没忍住问:“我的戏份是不是落下很多啊?”
“还好。”
段昱时实话实说,“只是比起让你带着后遗症去演戏,我更愿意砸多点钱。”
“医生说……”
“我不是指这个。”
他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芙提一愣。
她实在太迟钝,忘记了刚才医生才毫无保留地向他告知。
“芙提。”他的眼睛还是染上了愧疚,“可能你不想听,但我还是欠你一句对不起。”
“钟哲鸣私生粉的事情事发突然且毫无征兆,虽然偶然,但我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就将你牵到暴烈的阳光下,并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够保护好你,对不起。”
即便没有爱情,他作为培育种子的园丁,没能呵护好自己的幼苗,也是失职。
男人不再居高临下地站立在一侧,而是缓缓蹲下来,几乎要跪地的姿态,双手将她的拳心收拢。
段昱时埋头在他们肢体交集的部分,眉心划过手指骨节,有些荒唐的冰凉。
午后的阳光很温和,晒进来也不会让人觉得闷热刺眼。空气加湿器运作的声音成了寂静房间里唯一的声响,淡淡晕开的花香提醒着芙提,这不是梦境。
他没哭,只是她依旧看到那塌陷的一角。
像他五官之中,从山根到鼻梁连接起来的那个完美角度,锋利下陷,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偷偷把微博下回来了。”芙提没挣扎,任他握着,轻声说,“他们说的话和你们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一审下周开庭,当事人的亲属跪在影视城门口请求原谅,字字句句都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坐牢。
娱记录视频的时候也偏爱段昱时的模样,那张不怒自威又冷漠疏离的俊脸,在面对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中年人和舆论的压力下,也丝毫不肯退让。他开口的时候四周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那铿锵有力的“追究到底”让人难以忘怀。
14/73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