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契机
芙提说完就转身向那黑暗里跑去,站在客厅的正中央,面前璀璨的落地窗全景折出绚烂的光,她突然发现,她哪里也去不了。
“芙提。”
手腕被人扣住,是段昱时走过来抓住了她。
“你听我说。”他的语气严肃到几近冷漠,如若不是那晦暗光线下,眉眼焦灼地蹙起,芙提真会以为这场闹剧甚至掀不起他心里一点波澜,“我们确实是相爱过,在我大学的时候。但是后来我选择了成立工作室,她选择了出国,我们的去向不一样,所以只能分道扬镳。我曾经想过要去日本陪她读完那三年,但她拒绝了。而我也从此明白,爱不是为一个人无条件妥协。宋流玉不需要我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她希望我永远是我自己,永远走我想要走的路。”
“能做朋友是因为我们的理想有那么一部分是重合的。我希望通过影片的形式将一种思想文化传播给大众,而她在用文字做着同样的事情。她除了给我写故事,还为很多人写过故事。我的电影里她也不是唯一的灵感。所以你明白吗?我们只是纯粹的志同道合,和那份曾经存在过的爱情没有半点关系。”
芙提几乎是睁着眼听完他说这些话,身体唯一有知觉的地方就是被他牵着的手腕。温热和温热的接触,心却没有一点温度。等到话音落到地上,她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流干了。
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和嫉妒?她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无非就是宋流玉太好了。他们的爱情开始得轰轰烈烈又顺其自然,在他最好的时间里,肆无忌惮地暴露在阳光下,甚至可以在夕阳落下的街头无所忌惮地拥吻。宋流玉为了自己的梦想放弃了段昱时,果断又独立,这一点芙提时肯定做不到的。遗世而独立的水仙和攀附他人藤蔓的菟丝花,各自有各自美丽的意义,可高下已经立见。在多年后重逢自己当年放弃的感情,能做到这样坦然自得,宽容释怀的……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路人。
芙提问;“所以在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你问我会不会说粤语,是因为她的缘故吗?”
段昱时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会问这个,他迟疑一秒,摇头又点头。
他说:“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过她。”
芙提的手腕松下来,五指垂下来,“嗯。”
“可你和她不像,我不是因为宋流玉才多看了你一眼。芙提,我没有初恋情结。”他的语气急促起来,像是真的紧张她会误会。
芙提当然知道了。他这样费尽心思地在解释了,自己还想怎么样呢?她不知道。
“有时候,我真的宁愿你不这么坦诚。”她轻声说。
他越是坦诚,芙提就越是觉得自己可笑。
段昱时不懂,她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可他已经很累了,在那么多需要他处理的事情里,他已经匀出来了足够多的时间来处理芙提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但结果还是尽不如人意。
段昱时松开了手,“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的话,我们就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恰好我最近会很忙,估计不会每天都回家了。就算回来,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可以去别的房间睡。”他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什么重担,终于得到了解脱,“芙提,你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做选择,我尊重你。”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决定权交给了她,完全不顾她是否会因为这份投降而感到惶恐。
他每次说忙,就是真的很忙。
一连半月,芙提没再家里见过段昱时的影子。偶尔夜半察觉到他回来了,可除了门口路过的脚步声,他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这样大的房子里,每天就只有米米的呼吸在提醒芙提这不是梦,可她发现自己动弹不了,终日能够做的事情就只有抱着他带回家的猫咪,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尝试过去给段昱时发短信,或者打电话,可是刚摁亮了手机就又退缩回去。在思考对错的时间里,芙提发现其实她的崩溃情有可原,而段昱时的处理方式也无懈可击,她根本找不出缺陷了,如果非要说哪里有问题,就得怪罪于他们这段不该开始的爱情。
那就该结束吗?她的心声在呐喊,说她不要。
可每每想到自己和宋流玉之间的差距,还有和段昱时之间隔着的那道鸿沟,都让她在夜里痛到夜不能寐。她多情愿自己没有知道过这一切,没有见过宋流玉,没能知道她那样盛大的美丽。
噩梦惊醒的夜里,她拨通了那看都不敢看一眼的电话。
他接的很慢,但那头没有声音,应该不是在忙。从深深浅浅的呼吸里,芙提知道他在抽烟。彼此之间都没有开口,都在等待。
最后还是段昱时先败下阵来,又是那样浅浅叹了口气,叫她:“芙提。”
她问:“段昱时,你跟我恋爱会后悔吗?”
和那样的人相知、相恋、相弃过,现在拥有着这样平庸且无能的我,你会后悔吗?
段昱时沉默了很久,他记得这个问题在最初确定关系的时候,在她质疑伏玥和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回答过了。他没有重复的耐心,索性实话实说:“有些瞬间想过。”
他连尾音都没能被电磁波收录,芙提就掩耳盗铃地挂了电话。但还是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也对。也对。
她坐在床上,四肢冰凉。
怎么会没有后悔过呢?这样麻烦的事情,连牵个手都要躲躲藏藏的关系,一旦被公开就会面对千夫所指的关系,更别提她这样矫情又懦弱的性格。工作上要他处处操心,感情上也让他焦头烂额。
季芙提究竟给段昱时带来了什么呢?
她甚至还希望段昱时能够摒弃那所谓的自我,意图侵占他的百分之百。
多自私,多贪心。
龌龊到芙提抬不起头来。
随着午后阳光的温度攀升,京都终于迎来了初夏。
《雪顶》的进程无人告知芙提进行到了哪种地步,互联网上除了营销在吹捧,鼓动观众的期待外,几乎没有任何官方的消息。可这并不妨碍段昱时马不停蹄地准备他的下一部作品,最近的一次有关于他的采访里,芙提看见那意气风发的男人,面对记者的发问,风轻云淡地说:“估计能赶上下一次电影节。”
那我呢。
芙提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尽管段昱时会定期联系她,可这种孤独感还是止不住地涌上来。她直觉自己有点生病了,可身体却健康得不行。焦虑烧得她到处去寻找事情来做,连米米的玩具她都要一天清理个好几遍,可物极必反,她没有半点缓解的感觉。可除此之外,她找不到任何方法证明自己。
直到某天午后,她从房间里听见一阵有节奏的门铃声。
猫眼里,芙提看见了一张年老却肃穆的脸庞。
“初次见面,我是段博裕。”
那老人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像是在衡量一件商品的价值。目光冰凉且锋利。他没问芙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问有关于段昱时的任何的事情,仿佛对这一切早已有所了解。就连芙提笨手笨脚冲泡出来的龙井,也赏脸地抿了几口。
两人坐在沙发的两侧,四目相对,芙提直觉想逃,却被钉在原地。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出乎人的意料。
“季小姐,我想请你出演我的电影。”
段博裕。
芙提手里捏着那张名片,力道绷的几近要将其捏碎。
她的认知里对这位影界奠基人并不陌生,毕竟这是一个无论什么版本的教科书上都会出现姓名。可除却那几行简短的简历介绍,芙提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也就更别提,他和段昱时的关系。
“我知道,你在上一部电影中担任了我儿子的女主角,一部几乎没有什么经济价值和文化内涵的文艺片?——季小姐,我看了你当初在学校的会演,我认为你很符合我的标准。”
芙提受宠若惊。
她在颤抖中拨通了导师的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我正想打电话给你。看样子你是知道了?芙提,这是段老时隔十年,重出江湖的一部巨作……你,想好了吗?”
彼时的芙提已经被这天降的使命砸昏了头脑,自然也就忽略的导师语气里的担忧和顾虑,她兴冲冲地如同挖到宝藏的赌徒,终于拥有了能够抬起头来直视白昼的勇气。
“我愿意的,段先生。”
她给出的答复很快,快到段昱时猝不及防。
第52章 拒绝
“季芙提,你起码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
那是他这个月第一次这样早回来,也是他们久违地在同一个屋檐下碰面。芙提看着他的眼睛才发现,自己那阵火辣辣的羞愧从何而来。
她就这样霸占在人家的家里,以最脆弱、最无赖的姿态拖着时间,拖着他们的期限。她甚至卑劣地认为,既然段昱时没将这日期定死,彼此纠缠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小乐离职的事情我是今天才知道的。偷拍?想揭发?还有进警察局,这些所有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我都是从别人的嘴巴里听到的。”他没忍住,将那烟在她面前点燃,火苗擦过芙提剔透的瞳孔,他却惊觉再找不到那份清亮,忍着痛,也要问,“季芙提,现在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如果不是今天饭局上有人开口调侃,段昱时不知道自己会被芙提瞒到什么时候。
“去当了段博裕的女主角,是吗?”
他很少叫自己的全名。芙提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摇头,“不是主角。”
段昱时撇过头去冷笑一声。
那中年男人傻傻地以为他们父子俩关系缓和,到了能够共用一个资源的地步,对芙提更是好奇,“也不知道是怎样一位奇才,才能让你们两位名导争相抛出橄榄枝啊。”
他沉这一张脸回到工作室,找那暂时负责她工作事宜的助理,问了才知道,人缠上了官司,早早辞了职不知所踪了。可段昱时是谁?悉知来龙去脉不过是他一个电话的事情。
可知道的越多,他的心就越凉。
他看着芙提的眼睛,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扫射。透过那圆圆的瞳仁,他看到了段博裕的倒影,也看到了他得逞的笑容。
他和段博裕之间的矛盾,除去在处理段望舒这件事情的方式上产生的不满外,还有财富、观念、人生意义上的参差。
年迈的老人在新国伊始用自己与生俱来的才华和雷厉风行的手段为观众凿开了影视大门,但时代更迭,科技兴起,造船人对以自己为基础而铸造的方舟怀有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恐惧,于是打着传统的幌子逃避,逃避新青年会超越自己的事实。
段博裕身处这个自欺欺人的漩涡之中,于是不免对段昱时很看重,但同时也十分厌弃。
没有人从事一项工作是绝对高贵的,不可能不为名也不为利,但凡有一点重合,这对父子都有了对立的理由。
电影到底是强调心灵还是强调器官?观感到底是追求眼球的快意还是灵魂的舒适?这场利益和观念之战始终横在他们之间。
哪怕段博裕已经在举世瞩目的讲坛上获得无数赞誉,在段昱时这里,他一直都是无法创新文化精神原料的丧家之犬。
一个纯粹的利益主义,能够为电影带来什么?沾着纸醉金迷的热血情怀,还能被称之为艺术吗?
段昱时失望透顶。对一面白墙主动坍塌,让蛇鼠穿缝而过,让斑驳颜色肆意涂抹这件事。
“你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情却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而是让别的男人陪着你去处理,甚至这件事应该是我们两个人责任。”他一个个细节扣出来和她算账,“我给你时间让你思考,你最后给我的答案就是走向段博裕的阵营。”
“是这样,没错了?”
尽管段昱时在爱情里对她处处温柔体贴,但芙提知道,生活和工作里的他更倾向果断和粗暴。像那次在采访里说的“追究到底”,像面对让她背腹受敌的媒体,他快刀斩乱麻的手段……都让芙提明白,他生气的模样该是暴戾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段昱时在冷静中怒火中烧。即便已经克制了语气,那眉眼间的层层冰霜还是止不住往下掉。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问,“什么才叫答案?”
“事发的时候你在忙,离我最近也最靠谱的人只有周漾司,我向他寻求帮助无可厚非。至于对你隐瞒,我是无心的,是你没有时间了。”
他把那百分之十遗忘了。
遗忘在自己的房子里,遗忘了他的宝贝一直待在这里,哪里也没去,从未离开过他。
是你没有给我留时间。
去听我说。
段昱时直接把烟嘴从嘴巴里抽出来,听懂了她是在报复,手指一压折成两半,点点头,“真行。”
芙提垂下眼,心脏已经忐忑到颤抖,“关于接下段博裕电影这件事……”
“继续说。”
“他对于你来说或许不是个好父亲,但对大部分观众来说,绝对是个好导演。”芙提不知怎的突然涌上一股勇气,抬起头来,才发现段昱时一直在看着她,顿了顿才继续道,“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成长机会,能够让我……”
“成长机会?”他蹙着眉,不留情地打断,“自己什么水准不知道吗?”
芙提的指甲扎进掌心的肉里。
“段博裕的名气确实很大,确实比现在的段昱时伟大很多。所以他能请到的阵容非富即贵,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你这辈子都够不到的高度。你想过吗,芙提。”
他说,“以你这样的寥寥无几的天赋和脆弱到一触即碎的心理能力,到了一个绝对水准之中,到底是成长还是覆灭?”
她几乎要在这一字一句中将手心的痛觉遗忘。
段昱时假装看不到她泛红的眼眶,重新拨了打火机。只是始终握在手里把玩,没再点燃,“连伏玥都认为是威胁的你,真的有资格吗?”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瞬间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滚过。芙提想起他每一个投过来的眼神,都是那样的暧昧缱绻,又失望透顶。
“成长不是一蹴而就的。”他站起来,身高的优势,瞬间凌驾在她之上,“你的首映连日子都还没定下来,就贪心地张嘴吃下这张大饼,被噎着还是被呛死,看你自己。但是观众是看不到你的挣扎和痛苦的,芙提,你没有这个实力,也不爱惜羽毛,我帮不了你。”
电话响的正合时宜,段昱时本也不打算久留,便顺势借着这个机会准备离开。
却在弯腰穿鞋之际,听见那倔强的声音。
“你怎么就知道我做不到呢?”
他的耳朵听见了,心里觉得可笑,于是沉默。
芙提又问,“可我拒绝了,又怎样呢?你段昱时能给我什么?你甚至连以后的电影里为我安排一个角色都不愿意。”
这样无理取闹的话语正正扎中了段昱时的痛处,让他烦躁地想起,《雪顶》延期的理由。
那位处心积虑想要塞儿子进星途的高层成功了,在前段时间的选秀中内幕出道,一时之间风光无几,炙手可热。于是便打了他的心思,希望他能补拍几个镜头,让那小偶像露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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