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见了面,他就很难不关心起来。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忙,马不停蹄地就奔赴下一个战场。”他什么也不知道,说话也就无所忌惮,“能被段博裕选中是件好事,不过……段昱时怎么说?”
他和段昱时是私交,对他背后的两个段家多少有点了解,也就不外乎段家父子的关系。
钟哲鸣的眼睛瞄着后视镜,等驶上正道才发现,芙提没理会他的问题。
那口罩包裹住了小小的脸蛋,帽檐压下来,将满是思绪的眼睛盖住。但钟哲鸣知道她没睡。
“分手了?”
“没有。”
他笑了,“不像没有的样子。”
可能是一起经历的事情拉近了他和芙提的距离,钟哲鸣说话也不再含蓄委婉。该告诉她的还是得说,“他是今晚的飞机,你们被安排在同一层,会碰上的可能很大。”
“那不是很好吗,”芙提在掰手指,“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她的目光直直地投过来,钟哲鸣才明白自己失言了。她说,“我们都没有错,为什么要害怕见面?”
从前在钟哲鸣眼里,芙提不过是个小朋友,偶尔像个偷穿妈妈高跟鞋的大人,满怀孤勇与希翼,看什么都觉得明媚,和他们这些浸淫名利场半生的人不同。所以自己才会多看那份难得的纯洁一眼。但心里依旧无波无澜,以为这样的坦荡随处可见。
可在他澎湃的人生里,那么多浪花翻涌,又有几朵撞过礁石,还依旧愿意为爱冲锋陷阵?
他弯了弯唇,为自己的轻蔑感到羞愧。
嘴巴是这样说,可芙提不可能不忐忑。
她甚至小心思作祟地在酒店的长廊里踱步几次,不是坐电梯去前台询问什么事情,就是研究门把的智能属性。明明这些事情只要一个服务电话就能解决,可她还是幼稚地做了。
想见的人没在心猿意马的夜晚出现,芙提好不容易雀跃的心情跌回北极,随着破碎的冰块摇摇晃晃,一直飘荡到第二天的首映礼。
他姗姗来迟,从那价值不菲的迈巴赫上下来,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却依旧耀目到惊人。瘦削的下颚线,轮廓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眉目,都在为身上的高定西装抬价。
“好久不见。”
他逐个握手,踩着锃亮的皮鞋缓缓走向站台,握麦致辞。
简短的导入语后灯光熄灭,众人入席,影片开始播放。
芙提提着裙子,高跟鞋的操作还是不能够熟练,笨拙地差点被黑暗中的台阶绊倒,被段昱时扶了一把。
“看路。”
他确认了她站稳后便迅速松开了手。纵使芙提知道是因为无数媒体和镜头架在四周,也还是掩盖不住落寞的残影。
一直到影片播放完,他们都没再多一次接触,也没和彼此说一句话。
彻底落空的失望被芙提用很多理由搪塞起来,比如四周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很容易暴露;比如安静地看电影应该是种美德;比如他很忙,长途跋涉太累,以至于观影的时候甚至睡了过去。
她努力扬起笑脸,强迫自己表现正常。
毕竟今天对她说,不仅是一个起点,更是一个终点。
她在电影界迈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步,用作品标记了一个漂亮记号,等待着更好更远的启航的同时,也是一段经历的结束——她的努力结出了果实,就要掉进她的怀里。
“所以我想请问我们的女主角,在拍摄《雪顶》期间,剧组发生事故,包括你本人都惨遭毒手,在这样一个灰暗的时间里,你是怎么保持住平常心,把事情做好的呢?”
没人给她撰稿,芙提根本不知道今天会被问到一些什么问题。她请教过那位负责人,对方只叮嘱她不要乱讲话就好,便再无其他。是以芙提将话筒快要捏碎,才憋出一句:“就……睡觉。”
话音都未落,观众席便传来稀稀拉拉的笑声。芙提闭了闭眼,悔恨都快埋到颈脖处。
记者显然也是对她这样简短的回答有这意外,尬笑一下开始找补,“好,谢谢我们女主角的回答。”
耳边有掌声响起,是大家在给她捧场。芙提偷偷瞥了眼段昱时,瞬间燥得整个人都快烧起来。
他也在笑。
虽然不明显,但她就是知道他在笑。
今天请来的媒体多是段昱时的熟人,是以问题都会挑专业的来问,避免喧宾夺主,惹他不快。所以当镜头转到段昱时身上时,他握着话筒,声音穿透电磁波,传播到整个空间的时候,芙提小小颤抖了一下。
他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信手拈来,熟能生巧。对于记者抛出的任何问题都对答如流,游刃有余到如同在话家常。
芙提忽然就从羞耻变得难堪。
可首映礼不能不考虑受众,所以最后,媒体还是准备了一个彩蛋,有关于芙提和钟哲鸣的提问。
“没记错的话,芙提和哲鸣是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学长学妹关系,想必在平时肯定没少互帮互助吧,公交站台上的初吻刚才可是令我小小心动了一把呢。那么请问,双方除了戏内相爱相知,戏外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芙提还在为刚才段昱时的发言鼓掌,这会听到如此刁钻的提问,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钟哲鸣假装没看见她那求救的目光,风轻云淡地把气球踢给芙提,“嗯……不知道我们的女主角希望我怎么说呢?”
多少有点看老婆脸色的意思了。
现场已经有素人在起哄。
芙提紧张到不停在心里做深呼吸,对上记者的眼神,她下意识逃避,下意识逃到段昱时的眼眸中。
可他并没有在看她。
《雪顶》如预期般大爆,一时之间网上的风潮涌起,芙提的社交平台涨粉百万,甚至有了自己的后援会。
官方宣传号趁热打铁,适度地晒出了花絮和日常照,亲自下场引导粉丝的风向,良性的炒作影响不小,连带着钟哲鸣的粉丝都开始看芙提顺眼起来。
“没公开之前我就觉得了,哥哥和这种白开水长相的小花特别有夫妻相……”
“老实说芙提真真是长在我的审美上了。不是惊艳绝俗,不是脱尘高雅,但是真的很耐看!”
“我在此为先前辱骂季女士是花瓶和扫把星的言论致歉,今天是我就是季女士的铁粉,我为季女士扛大旗,看谁敢与她为敌!”
“芙提!芙提!没了你我怎么活啊!大哭”
……
网络评论层出不穷,芙提对此一概不知。此时此刻她正坐在星遥会议室的椅子上,仔细阅读着每一条条款。
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
芙提拔开笔帽,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姓名。
“那从今天起,祝我们合作愉快。”
经纪人的面孔还是很陌生,芙提无暇他顾,她还要赶待会的飞机回B市。
“合作愉快。”
万里晴空之上,灼灼的夏日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一道白色的细线划开了无垠的碧蓝天际,仿佛也划开了两个世界。
段昱时站在候机厅,看着那道逐渐散失的痕迹,缓缓转了转左手指节上被禁锢的戒指。
第55章 欺骗
如果有时间有空间,他们也会偷偷见上一面,照常一顿饭,聊的话不多,都默契地避开彼此在意的地方。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之间的羁绊好像也所剩无几。
芙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都在默默地铺垫,铺垫那份分离的痛苦。
换个角度想,段昱时也和她一样。
芙提已经不是以前的芙提了,她不负众望地拿下了这个夏天的票房冠军,打破了从前的种种传闻和谣言。在星遥不留余力的包装下,她踩着段昱时这块跳板一跃跃到银河,成为一颗大放光彩的新星。
“这个起点并不是谁都能有的,这样很好,芙提,保持平常心。”
经纪人总是这样对她再三叮嘱。不求她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求她拿下什么经济价值极高的商务,只求她把这条路走稳。
芙提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毕竟段博裕这块第二跳板,跳好了才有飞跃的可能。
一次小小的质变并不足以撼动观众,她得在每一次量变里做好自己,做到极限。
如果不是这样,季芙提这个名字只会被留在这个夏天。
她经常会在访谈上看到段昱时,毕竟又为影界捧出了一颗明珠,再加上他过往的奖项,今年的电影界邀请名单里他赫然在列。
全世界都知道季芙提转身便投入了段博裕这个财富漩涡,也会有好事的人提问他,对此有什么看法。他总是沉默,后来在一次刁钻至极的逼问里回答:“我尊重她。”
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
只是看着那人越走越远,位置共享从京都到省外,从西藏到委内瑞拉,芙提总会产生一股错觉——这个人从未没有属于过她。
又是一次跑通告,被狗仔包围得水泄不通,她提着裙摆踩着高跟鞋飞奔在停车场,跳进保姆车里开始逃亡,真真觉得女明星这个职业难做。
助理的声音近在耳边,芙提却忙着脱下她的高跟鞋,往脚后跟贴上创可贴。
窗外的夜景不断倒退,芙提也逐渐出神。这样的夜晚有很多,孤独也有很多。
在这份被无限放大的孤独里,她总是不断回想起那个被稠密的夜色裹住的晚上。
世人在找寻他们的脚步和痕迹,密密麻麻的讨伐几乎要踏平这个世界,下沉的情绪里她即将幻灭的泡影被他吹散,捧起,吻住。整座建筑都在崩塌,而他们在最最逼仄的角落里相爱。
钟哲鸣偶尔会在工作上碰到她,请她吃饭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话。
“教会你跳舞的人是不会陪到你散场的。”
她固执起来,问,“是不会,还是不能?”
钟哲鸣无言以对,旁观者清,但当局者迷。他只能看着芙提第一次尝试喝酒,然后将醉醺醺的女明星送上车。
经纪人在副驾驶念念叨叨,说她不听话,说她胡闹。骂到一半忽然听见芙提哭了,她张张嘴,把剩下的话噎了回去。
芙提手忙脚乱地去找自己的手机,打电话过去,心跳紧张到不行,连接通的瞬间电流滋滋的声音都仿佛听见,然后就是那人一如既往的声音,低哑又漫不经心:“喂?”
她趁着勇敢的余热,火急火燎地告白,“段昱时,我想见你!”
那头像是被消了音,良久,芙提才听到打火机响起,估计他又在抽烟。他没说什么,没责备她不懂事,没嫌弃她缠人,他听出来了,但他只说去洗把脸,然后找个靠谱的人送她回家。
“没有靠谱的人。”
她瘪着嘴,眼泪掉下来。
“芙提,”他的耐心要耗尽了,“我回去要开一百多公里。”
她想起来了,段昱时去省外拍戏了。这个消息早就通过身边人和物联网知晓甚至烂熟于心了,但她还是自欺欺人了,她让自己忘了这件事,忘了这段距离,忘了已经没有撒娇的身份这个事实。
可段昱时没喝酒,他喝了酒也会很清醒。就像现在清醒地告诉她,“就算是在本市,我也不一定匀得出时间。”
曾经在饭局上喝得烂醉,脑子都快浸在酒精里,都要回来见她一面的人,说出了这样的话。芙提开始怀疑自己精神失常了,在影视城的酒店房间门口,那个潮湿又温暖的拥抱其实是假的吧?
可惜她记得太清楚了,这份清楚的作用就是去佐证他的残忍。
她狠狠地骂了一句:“大骗子。”然后挂了电话。
等第二天闹钟一响,芙提又变成了失忆的芙提。
她已经不再是拥有足够时间发呆的小女孩了,上午拍完杂志接受采访,下午就得坐飞机到另一个城市跑通告,如果晚上接到电话,她还要马不停蹄地跑到段博裕的镜头里。
忙碌的空隙,助理给她倒了一杯温茶,她又猝不及防地想起小乐,想起那些和段昱时相处的时光,想起被大家处处照顾又耳提面命的日子。
那天晚上以后,段昱时没再给他打电话。媒体说他又出国了,跑到不知名的山旮旯里封闭拍摄,国内的摄影设备捕捉不到他。
芙提很难过,又松一口气。
是啊。这才是他。
他的性格怎么会因为她而轻易被改变?就像人宁愿再经受漫长等待去期盼一颗种子发芽,也不会企图将一棵树从远北搬到江南。
芙提将这些忽略和不开心存档了,甚至庆幸有这样一段冷淡的时间让他们独立思考,也庆幸段昱时的身边没有出现新的女人。
毕竟选择这样多,这个圈子里什么情色都层出不穷,而他拜倒于工作,也是优点。
她回京都的时候会先和季明信吃饭,偶尔还会碰到周漾司。后者已经在接盘家族企业的各项事务,芙提也是和他对上了视线才发现,原来彼此已经很久不见。
他还是那样了解她,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伤心与惆怅,不舍她难过,于是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脱口而出作为安慰。
“他也喜欢你的时候,你觉得,他的世界很大,是件好事。因为在这个很大的世界里居然也能够容纳你,无限的空间和时间里他都能找到你。可等只有你喜欢他的时候,你悲哀的也是他的世界很大,大到不能一生只为一个人停留,大到除了你他还有很多消遣和责任,大到超越不了那百分之十。你看到的并非所有,他比你想象中的优秀得多得多。”
成长或许就是从一个荒漠走向另一个也许有绿洲的荒漠。
更多的时间她都会待在段昱时家里,等待经纪人的电话,告知她假期结束,然后提上轻飘飘的行李箱奔赴下一个城市。
段昱时或许也回来过,因为壁橱里的咖啡豆又少了一半。
米米被送走了,因为他们都变成了大忙人,他们都没有时间去陪伴一个孤独的灵魂。
这栋楼一个好心的姐姐收养了它。她是个富家千金,貌美、善良,但高中时车祸瘫痪,人生戛然而止。
“我会照顾好它的。”千金摸着米米的绒毛,让她放心,“因为我们同样孤独。”
芙提感激不己。
但有一个弊端就是,她在这个房子里再找不到能够陪伴自己的第二生命。
芙提的指尖爬过书房的每一本册集,将他的采访、照片、读过的书、做的每一句注解,慢慢地一点一点看完了。
阅读的时候她会产生幻想,觉得自己真的进入了他的人生,从年少到现在,每一年每一天每一秒都错过不了。灵魂隔着壁垒碰撞过,疼得她发现彼此的脚步已经看不见了。
九月来的很快,飞机落地她才发现京都入秋了。
他们的相遇就是在前一年的九月。
而那《不再归还的九月》里写了一句:我记不清楚给过你些什么,想讨回,没有证据了。
仙人掌还在屋顶,一河星光还在诗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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