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这样,甚至称得上和蔼。芙提有时候在想,自己怕不是有什么恋父情节,才会对这种男人沦陷得不可自拔。
和宋流玉吃饭并不是什么难事,她人好,处处都照顾。席间还会说很多无关要紧的趣事,芙提有时笑,有时迷惑,又有时惊讶。直到她说到沈庭安,说他最近在接洽一个剧本,但是很不顺利,吃了一鼻子灰。
芙提藏了很久的心思,终于仗着这和谐的氛围问出口了:“你们是……”
宋流玉眨眨眼,“我们?”
她莞尔一笑,叉子扎进烧麦里,“暧昧关系,在接触中。”
芙提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在宋流玉开口时她甚至做好了迎接沈庭安已婚这个消息的准备。完全出乎意料,她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这有什么。”宋流玉很不在意,“我们都不害怕被拍,多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
小孩子?
芙提抿了口红茶。可不是小孩吗。
吃完饭宋流玉说送她一程,芙提惊恐一瞬,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又听到她说:“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雪顶》的制作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后天送审,估计和预期的排档差不多。”
她弯弯的眉眼像妩媚的狐仙,却又脱俗优雅,神情间尽是温婉,“你就准备好红吧,大明星。”
芙提惊讶的却是:“您怎么会知道……”
宋流玉比她更惊讶,怎么过了这么久,她都还不清楚宋老师是哪门子老师啊。
但她什么也没数落,笑道,“因为我是《雪顶》的创作者啊。”
她说的是创作者,就不仅仅是编剧参与这么简单了。这意味着《雪顶》的整个故事,从结构到脉络,几乎都是宋流玉一手创造,她才是这部作品在文字部分最原始的核心。那些芙提见过的编剧、添油加醋的语句、被修改的错别字和标点符号,都只是宋流玉才华的陪衬。
这也意味着,杀青宴那天,她并不是以沈庭安的女伴身份出席……还有,她和段昱时是认识的。
芙提早有预感,却没由来地不敢承认。
糟透了。
她莫名开始恐慌,急促地像是被拔掉羽毛的白鸽,张开长喙想要尖叫此刻煎熬的痛楚,却发现没人在接收,甚至自己都不清楚这份苦难从哪降临。
芙提带着口罩站在路口等待着宋流玉,悄悄伸手掐着自己胳膊上的皮肤,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失态……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事情啊,为什么她会这样难过。
可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的心理防线,却在看到那辆白色的Ghibli的时候,裂开了半截。
“你住哪里?”宋流玉听见开门声,便抬头询问,手指摁在荧白的手机屏幕上,等待导航。
芙提原本是打算报季明信的地址,毕竟她并不想让自己和段昱时的事情被太多人知道。这是个麻烦,不小的麻烦。但她还是说了,望着宋流玉的眼睛说出来了。
女人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
“这样啊……”她的食指敲了敲方向盘,“我知道了。”她将手机放回置物架,踩了离合准备倒车。
芙提知道,那一秒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那被遗弃的导航意味着什么。
她靠在窗沿,闭了闭眼。
像是要把这阵心痛碾碎。
第50章 采访
眨眨眼就六月份了,京都的气温燥热得令人发指。段昱时坐在会议室里,身上黑色的衬衫和脸上密布的阴云如出一辙,哪怕会议室里的空调出风口已经在尽力挥散这沉重的氛围,也依旧无能解决男人内心的恼火。
那只钢笔如果不是因为天生材质迥异,恐怕真会折在那人转绕的指尖。
等那发言的人整理好衣物坐下,段昱时的耐心也终于告罄。
他将那笔身往桌子上一甩,钢材撞上玻璃,刺耳地划过在座每一个人的耳膜,连同那句冷冰冰的“我不同意”一起。
会议室的门被哐当一声反折回来,把手貌似都摇晃。助理捧着文件愣了一会,等到耳边全是那群老股东的谩骂,才匆匆捡回那只钢笔,连忙跟了上去。
“再怎么样你也不能甩脸就走吧?你今年多大了,孰轻孰重你都分不清吗?”副导在电话那头气得几乎冒烟,“虽然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给你摆一道,我也知道你有能力去填一个窟窿。可今天填一个明天还要继续吗?段昱时,现在市场就是这样,你想要最纯粹的艺术根本不可能。”
就算再怎么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明白,他们给的方案确实是在最大程度内保留了故事的内涵的同时,也做到了利益最大化。
可那是他的作品,为什么他不能全权做主?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为了能够随心所欲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他说,“妥协?我会妥协,而且能做得很好,但不会用在这种情况下。”
副导从没听过他这样怒火中冷静的声音,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规劝的话语。等再度张口,才发现被挂断了电话。
临时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整个团队上下都忙成一锅就要炖烂的粥。原本在假期中被抓回来,有所怨言的人,从踏进工作室的门时,也瞬间噤声。
宋流玉接到电话的时候芙提刚好下车,那头的工作人员长话短说地简述了一番,她侧目就看到那抹小小的影子正失魂落魄走回家。思虑一瞬,她说,“我知道了,我现在过来。”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发生在同一天。明明只有二十四小时,却漫长地足够接住所有意外,又短得碰不到一点多余的情绪。
芙提回到家后甚至还能够平静地睡一觉。她将情绪暂时存档了。只是没能及时被处理的心情还是钻进了她的梦里,梦到什么记不清了,只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些无可追踪的梦影里,她将永远留遗。
如若不是那发涩的眼眶说明确实存在这样一个梦,那些虚掷的时光怕是都找不到意义。
闹钟响的时候米米正好溜进房间来讨食,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忘了给它倒猫粮,心一急就忘了穿鞋,等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脚掌已经习惯了地面冰凉的温度。
芙提站在客厅里,听宠物饮水机过滤的咕噜咕噜声,被从梦中拔起,她伫立着一时之间找不到方向。
手机从未亮起,给段昱时打的电话无人接听。于是她在这个下午里照常看书,看社交平台,看最新的杂志和有关于段昱时的采访。
一种求知让她走进了书房,这个一直存在她却从未踏足的房间。段昱时不喜欢死板的东西,在哪里都能够高效率办公,于是书房变成了他的储物间,变成了他井井有条的回忆录。
芙提踩上那折叠的木椅,不去计较脚下的材质究竟有多名贵,只管摸到最顶端的书刊,随意一抽,便掉落手中。
杂志的配色和版面设计都在提醒着年代,芙提对此却并不陌生。在读书时路过书摊常见的事物,但也仅仅存在于视觉回忆里。这样的娱乐新闻,显然并不适合出现在一个初中生的书包里。
她缓缓翻开了扉页,寻找自己熟悉的名字。
……
2016年。
是段昱时第二部 电影上映后,票房大爆的一个采访。
记者:段昱时这个名字现在在观众的心里肯定是已经不陌生的了。那么其实我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要问问段导,就是在《仲夏夜之城》这部电影里,为数不多的女主戏份,是怎么构思出来的呢?
段:剧本并不是我一个写的,虽然编剧那栏只有我的大名,但实际上这个故事是由两个人创作的。
记者:那个人是谁?您方便透露吗?(笑)看样子是不方便了,那可以聊聊ta的身份吗?
段:身份?
记者:对,对于你的身份。
段:现在是朋友。
记者:那就是说以前不是咯。(笑)那如果让你用一句话形容ta,你会怎么形容呢?毕竟能够写出这样优秀的故事的人,能在战争题材里将女性角色融入得如此生动不突兀,相信观众和我们的这些记者都会很好奇啊。
段:(沉默了很久)我觉得ta就和,像玉般无声流动的云雾一样。
记者:哦?看样子是位女生咯?
段:(笑)下一个话题吧,我的时间很宝贵。
……
芙提对文字的感触,一直都是鲜明的炽热。大多数时候她都很感谢文学带给她的意义,可这一页上寥寥几行的对话,一张久远的插图,一个鲜明的标题,让她忽地产生一个错误认知——能够认识这些字、读懂其中的语意,是那么地不幸。
她缓缓蹲了下来,脑子里突然闪过伏玥的脸,伴随而来的就是她的声音。
“那是宋流玉,杳霭流玉的流玉。”
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流淌,撞到墙壁就变成了悲伤的形状。空气里都是苦涩的味道,芙提一张嘴就能感受到,那份痛楚直直地往她的咽喉里钻,逼着她往下咽,要她痛,要她悲,要她揪住了胸口也缓解不了半分。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不明白为什么会惊恐到惶恐,不明白为什么冷意遍布全身,不明白……究竟错在了哪里。
一直等到天黑,玄关处传来门锁被解开的声音。是他回来了,芙提顾不上发麻的双腿,想追逐氧气一样追逐过去,从书房里逃脱出来,想要得到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回应。
“段昱时。”
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难听得像是吞下了一万只小鱼的虎鲸。但其实这是在哀鸣,她几乎就要看清日历上写的有关于鲸落的时间。
男人站在玄关处,甚至还没来得及开灯,就被她的出现弄得一愣。站在原地,站在偌大的空间仅有的昏黄灯光里,看过她的赤足,又看着她,等待着下一句。
芙提的视线好模糊,她揉了把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哭,但等不及了,她一刻都等不及了,她问:“段昱时,你和宋流玉在一起过,是不是?”
人们陷入情绪绝境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个无神论者。她几乎要将双膝跪烂,求着神明保佑,他去否认已经证据确凿的事实。
她看不清那份疲惫和倦怠,也看不见他的风尘仆仆,只记得那通没被接起的电话。
所以在段昱时面无表情地答:“是。”的时候,她才那样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
那根从十个小时之间就一直悬着的线终于松下来了,晃悠几下便掉进了火坑里,灼伤的却是芙提一直引以为傲的、才长出来的透明翅膀。她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有一个部分崩坏了,是他的声音亲自幻变成手去拗下来揉碎的,痛得她站不住脚,直直地往下掉。
她就蹲在玄关的尽头哭,哭得凄厉,哭得声嘶力竭。
“芙提。”
他耐着最后的性子想把她拉起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她无情地挥开。
“为什么……为什么……”她捂住脸不解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不明所以,语气也严厉起来,“我的恋爱经历就这样让你难以接受,以至于在我回家的时候令你崩溃大哭到连家门都不让我进?”
情绪像是找到了出口,拉了闸就再关不住决堤的洪水。
芙提在无数涌起又掉落的泪水里抬起头来看他。
他是那么高大,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芙提都时时要抬起头来去看他,更何况这样悬殊的姿态。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很丑陋,可她不在乎了,她已经不知道要在乎什么了。
从锃亮的皮鞋、缝合精致的裤腿、埋进精瘦腰身里的衬衫,看到那凸出的喉结,和那居高临下的眼神,芙提从来没有觉得这具她造访过的肉体,是那么陌生。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力气了,声音变得虚弱,“为什么要让她来写我和你的故事,为什么要让她继续参与你的生活,为什么还和她有交集,为什么——”她的音调起伏了又坠落,“为什么,你们这样爱过,还能继续做朋友?”
“芙提……”
“那些对我做过的事情,也对她做过,对不对?”她又捂住脸,可眼睛里还是不断溢出悲伤,“你给过我的疼爱、例外,早就在另一个人身上投入过了。她出现在你最懵懂的少年时代,陪你走过了一段你这辈子都不会忘的路,所以哪怕分手了,你也依旧深刻地把她留在你的身边,让她当你的灵感缪斯,将你们一起写的故事呈上荧幕……对不对?”
她倔强地要在句尾补充一个问号,即便心里早已清楚结局。
“芙提。你听我说。”段昱时单膝跪了下来,双手扣住她的肩膀,力道几乎要将人捏碎,“我们是相爱过,但我们已经分手了。分手了,你懂吗?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在一起了。”、
“可是你还是让她来构思属于我们的故事。”
“《雪顶》并不是属于我们的!”
他暴躁起来,“从你还没有出现之前,这个故事就已经被创造出来了。这并不属于你。”
段昱时的心情几乎要到失控的边缘。
芙提却笑了,咧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有什么是属于我的呢?”
那些鼓起的勇气、受过的挫折、经历的磨难和各种不堪入耳的谩骂,那些我熬到眼皮都要散架的夜晚,那些我为你付出的真心,原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芙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因为宋流玉是《雪顶》的创作者这件事情发脾气。”
他呼出一口气,企图冷静下来。明明被娱记追到跟前,被副导骂得狗血淋头,被私生砸得住院荒废许多时间的时候,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情绪失控过。
“你当然不明白了。”
你怎么会明白呢?
你到现在都还觉得我在发脾气。
“季芙提,我是三十岁,不是十三岁,我不可能没有感情经历。”
“是啊。”
她缓缓站了起来,差点站不稳,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抽泣。
“段昱时,你知道让我最最难过的是什么吗?”
“不是我这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是我摆不上台面的自卑和嫉妒,而是你。我发现我竟然找不到任何有关于你的错误,从头到尾,你都一直在沿着正确的路线走,你什么都没做错。”
而我,却变成了爱的牺牲品。
前女友变成朋友多正常,朋友帮忙写剧本多正常,没坦白前任的身份去避免现任的情绪,多正常。甚至之前他不希望自己和宋流玉来往,说的话都是站在她的角度在替她考虑。
“段昱时,你的百分之十。”
她笑不出来了,眼泪落了满地,看见自己赤裸的双脚,哭得更厉害。
芙提才发现自己连鞋都不会穿。
她捂住了嘴巴想将哽咽吞进去,却吞不下,只好带着哭腔说。
“我总算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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