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芬没有绑住她的手脚,就这么放心地让她一个人待在阁楼,原来他从始至终就在她身旁,无声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叫错名字了。”人偶抚了抚海藻般的长发,“我是安琪。”
白薇说:“安琪和芬,本就是一个人。”
“不是!”人偶突然吼道,“他们不一样!”
白薇凝滞了一瞬,接着放缓了语气:“怎么不一样,他们明明一模一样。”
“安琪是我造的,芬不是!”
“那么芬是谁造的,”白薇淡道,“尤金吗?”
空气霎时一凝。
尤金这个名字突兀地出现,搅乱了人偶的思绪。
白薇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继续往下说:“当年尤金没有收-养-孩-子,她自己造了一个。”
“她亲自雕刻了一个心目中完美的人像,那个人像就是芬,我说得对么?”
所以她找不到芬幼年时的任何图像资料,因为他从诞生之初就是青年人的模样。
“你说你不是芬,怎么可能呢?”白薇紧紧盯着人偶的脸,不放过上面任何情绪波动,“难道你不满意尤金给你塑造的身躯,想要自己造一个?”
人偶静静地听着白薇的追问,脸上的情绪逐渐平复。
它没有回答白薇的问题,只笑着摊开手,大大方方地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你觉得我好看么?”
白薇不知它想要做什么,于是没有急着开口回答。不过平心而论,这个人偶是美丽的,尤其它的身段,优雅婉转的颈项,高耸浑圆的胸脯,不盈一握的纤腰,修长有力的四肢,每一寸曲线都雕琢得恰到好处,只那张脸寡淡了些,与曼妙完美的身躯并不相称。
“好看。”白薇说。
人偶满意地笑起来:“还差一些。”它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还需要一张五官典雅的脸。”
“选脸的时候最讲究,因为不仅要挑五官相宜的,还要找到一双完美的眼睛。我找了许多人,五官好的不在少数,但眼睛总逊色一些。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那么我只能单独找眼睛了,虽然没有天生五官相配的好,但总归聊胜于无。”
人偶说到这里,看向白薇:“我差一点就要放弃了。”
白薇直觉人偶接下来要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但依然耐着性子等它往下说。
“好在我找到了你。”人偶笑得越发开怀,“我梦寐以求的五官,以及梦想中的眼睛,你都有。”
白薇沉默了,似乎在消化人偶的话。
过了半晌,她开口道:“你想要我的脸?”
人偶点了点头。
“好啊。”白薇同意,语气松快得好似他们商量的是明天要去哪一个集市买哪一块面包。
“你可以取走我的脸。”她说,“但是有一个条件。”
人偶笑起来:“噢,猎物要和我谈条件。”
白薇耸了耸肩:“不愿意谈也可以,不过……”她顺手拿起长桌上的镐子。
就在人偶以为白薇要拿着镐子与它搏命时,却见白薇将镐子的尖端对准了自己的脸。
“你不答应,我就划烂我的脸。”
雪肤乌发的少女笑得顽劣,似乎一点也不惧怕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甚至用了几分力,镐尖扎破了皮,血珠冒了出来。
人偶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拿捏住了命门。
“你说吧。”它的语气不太好,“什么条件?”
白薇舔了舔滑至嘴角的血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人偶笑了:“就这个条件?”
“你早说嘛,”它的心情好了起来,“你把脸上的东西放下来,我跟你说。”
见白薇没有将镐子放下来的意思,人偶绕过长桌,走到了阁楼的另一侧。它伸手将墙上的一个空相框取了下来。
它把相框背面的铝扣打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张照片。
白薇恍然,原来相框不是空的,而是有人将照片反着装进了相框。
“你说得没错,”人偶小心地抚了抚照片,“芬是尤金夫人造的。”
“是按着她爱人的模样造的。”
人偶将照片递给白薇。
照片很有些年头了,早已泛黄发脆,但白薇还是在照片上认出了尤金。照片里的尤金还年轻,对着镜头笑得灿烂,她身旁立着一个比她还高的全身人像雕塑。
出乎白薇意料的是,雕塑的面孔与芬并不一样。
雕塑的面部轮廓更趋近于东国人,五官细腻,带着一股柔和而古典的美。
人偶说:“芬最初并不叫‘芬’这个名字,他活过来以后,尤金夫人管他叫Yee。”
Yee。白薇默念着这个名字。
尤金曾在便签上给Yee写过情书。
而这位Yee先生,很有可能就是红方A。
红方A的越狱难道真的是尤金在其中推波助澜?
“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雕塑和芬长得一点也不像?”人偶觑了白薇一眼。
“为什么?”
人偶呵了一声:“因为,我不喜欢按着Yee的模样生长。”
“我就是我,不是Yee。”
XX
第077章 18
Chapter18. 茛苕
人偶看着白薇, 笑了起来:“尤金夫人花了很长时间,按着Yee的样子刻了个雕塑。她不止一次把自己想象成皮格马利翁,妄想着她的雕塑能变成活人。”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 那个雕塑真的活了过来。”
洗尽铅华、独居于乡村的女人, 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下的雕塑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起来,它的皮肤渐渐有了温度, 双瞳慢慢有了神采。
它的神态懵懂而虔诚, 令她死去的心再度焕发了生机。
她钳着它的下颌,吻上了它的唇。
她吻着它,像吻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又像吻着深埋于心底的悸动。
不久后, 邻里都知道,尤金夫人收养了一个少年。
只是尤金深居简出,不大爱向人们介绍她的养子, 而那位少年也鲜少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们只知道, 尤金很爱这个孩子, 给他的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
白薇略有些迟疑,她不明白, 在这样环境中生活的芬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尤金并没有苛待他, 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
“尤金夫人早些年确实对我很好。”人偶说, “但这些好不过是因为, 我顶着她爱人的脸。”
“你不满意这张脸?”
“何止不满意。”人偶淡道, “我厌恶她给我造的整个身躯。”
“如果我真真切切只是那个雕塑, 那么倒也罢了, 但我不是。”
人偶摊了摊手, 继续说:“尤金造出那个雕塑的时候,距离第三次魔法大爆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按理说雕塑是不可能觉醒的。但是尤金在调试石膏时,不小心折断了一株茛苕叶。”
白薇一惊:“你……”
“对,”人偶咧开嘴笑了,“我就是那株茛苕。”
半觉醒的茛苕混进石膏中,带着尤金夫人近乎执拗的爱,最终铸成了雕塑。
他因此彻底觉醒,却也永远地被封在了雕塑中。
“你知道茛苕么?”人偶歪着头问。在触及白薇茫然的眼神后,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们的族人数量极少,常隐于深山。我们自出生起便雌雄同体,成年后可以选择性别。我们的大部分族人都选择了成为女性,我也不例外,但很遗憾,尤金夫人并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趁着尤金夫人出门,翻出柜子里的衣裙,尝试着往自己身上套。却不巧,提前归来的尤金夫人撞见了这一幕。
“你在做什么?”尤金问。
他惊慌失措:“我……我想成为一个女人。”
他顶着她爱人的脸,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曾经的铁血长官失去了理智。
人偶笑看着白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觉得我这里不正常。”
“一个男人,怎么会想成为女人呢?”人偶耸了耸肩,语气松快地说,“我试图向她解释,我的内芯是一个女人,只不过恰巧被赋予了男性的躯壳,但她不听我的解释,她认为我被魔鬼附身了。”
既然被魔鬼附身,那么免不了就要驱魔。
那是一段他至今都不愿回忆的过往。
最疼痛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人。”
“没有为什么,”尤金说,“你不是女人。”
“可我本就不是人,为什么要接受人类的条条框框?”他嗬嗬笑了起来,“我不该觉醒,倒不如做个无知无觉的ῳ*Ɩ 雕塑。”
回答他的是尤金凌厉的巴掌。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与这具躯壳斗争。”人偶说,“我的样貌越来越背离Yee的样子,尤金夫人对我越来越失望。”
她不再叫他Yee,她开始叫他,芬。
人类的生命短暂且脆弱,尤金没能改变芬的想法,便已垂垂老去。
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纵容她越发古怪的脾气,耐心地听她说一些不知所谓的回忆。
只不过,他开始公然地在她面前穿上裙装,梳起女人的发髻,涂抹艳丽的口脂。
而她却再也没办法像过去那样扯掉他的头饰,撕碎他的裙子。
尤金夫人弥留之际,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芬。
老人浑浊的眼珠有一霎的光亮,她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叫道:“Yee……”她已许多年没有叫过这个名字,而他的样子也与Yee大相径庭。
他没有戳破她的幻梦,只握住她的手,应道:“我在。”
“直到她去世,我的人生才算刚刚开始。”
白薇说:“你离开尤金夫人的宅邸后,辗转了许多个城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先后用了不同的身份。此前你生活在北奥尔滨,顶着莱安娜的名字,后来你来到了多伦,成为了安琪,并收养了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塞翁。”
人偶惊讶地挑起了眉:“你做的功课倒不少。”
“你游荡在国王十字火车站,物色外乡女子。你买通了扒窃惯犯,让他抢走女子的随身财物,令她们孤立无援,正好落入你的掌控。”可以暂时歇脚的暖和的咖啡馆,以及他温和无害的面容与气质,毫不意外地令那些经历了长途跋涉的女郎放下了心防。
白薇继续说:“我原先很好奇,你是如何一个人运走那些女子并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现在我大概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么?”人偶饶有兴味地问。
“转移尸体这个环节,不是你做的。”白薇说,“你取走你需要的部位,剩下的雕塑则被放进垃圾袋中由环卫工人收走。真正把她们运走的,是国王十字街的环卫工。”
那些环卫工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清理的雕塑块里竟包裹着尚未咽气的女子。
雕塑块被运送到垃圾场后,便会慢慢解除石化状态。她们逐渐恢复知觉,在痛苦中停止呼吸,随后被路过的行人发现。
“你利用其中的时间差,轻而易举地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人偶鼓起了掌:“你说的这个故事,真精彩。”
“为什么要杀那些女孩?”白薇看着人偶空洞的眼眶。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芬安分地蛰伏在人群中,并无出格的举动,然而到了多伦后,他开始收集不同的妙龄女郎。
人偶耸了耸肩:“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只不过想要一副完美的、心仪的躯壳。谁不想成为皮格马利翁呢?”
“为什么是现在?”白薇又问。从第一位女郎失踪至今,已一年有余,这一年间却从未有尸体被发现,而最后失踪的贝丝却成了第一具尸体。他将石化后的女子储存在后院里,但没有取走她们的性命,直到贝丝出现。
人偶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我想什么时候动手,先对谁动手,还得经过你的同意么?”
“塞翁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人偶微不可查地一顿,语气不变地说:“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
然而这一停顿的迟疑并没有逃过白薇的眼睛。
“噢。”她仿佛窥见了什么秘密,于是微微翘起了嘴角,“所以塞翁并不知道。或者至少,他并不支持你这么做。”所以她无意间闯入咖啡厅的那个午后,塞翁热情地拉着她聊了一下午,并坚持目送她离开国王十字街。
塞翁这么做,是在保护她。
“你很在意塞翁。”白薇嘴角的弧度越发上扬。
人偶笑了起来:“你很得意么?”
“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人偶依然笑着,可眼底并无笑意,“但我不介意,因为正巧,我也需要拖延一些时间。”
“你可以看看你的脚下。”
白薇低头一看,只见地板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细细的茛苕叶。趁着他们说话的当口,院子里的茛苕翻涌着攀上墙壁,一个接一个地从阁楼的小窗爬了进来。此刻,好几株茛苕已爬到了她的脚边,只要它们吐出粘液,她便逃不过被石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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