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眼里的欲色褪了下去。是他喜欢的没错,乖巧可人,百依百顺,可也像失了灵魂的傀儡,没了生机。
他退开一步,同时抬手阻住了“白薇”的靠近。
她有些委屈:“可是刚才你明明很快乐。”
他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我想她了。”
“我想她了。”他说,“我迫切地想回到她身边,听她说话,感受她的体温,所以我得尽快解决这里的麻烦。”
话音刚落,整个空间碎裂开来,他幻想出来的完美爱人也随之土崩瓦解,化作了光点。
诺兰的视线中再度出现了色彩斑驳的空间六面体,只是这些色彩流窜地有些吃力。
魔方快要解体了。他想。
六面体颤动着,从上往下坍塌。诺兰等着重回现实空间,不料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火舌舔上他的衣角,试图将他整个吞没。
诺兰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景象。四面像是某处荒野,怪石嶙峋,杂草丛生,火不知从哪里烧起来,蔓延了目之所及的整片土地。火海之中,遍布动物的尸体,有小如野兔、山雉,大如鬣狗、棕熊。远处的天边,传来刺耳的啼鸣,又很快淹没在火燎之声中。
诺兰可以肯定现实中的不存在这样的地方,所以他眼下还在魔方中?
火海一隅,诺兰寻到了莱昂的背影。
莱昂站在一块巨石边,一动也不动,任大火在他身上灼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看来这里是莱昂的幻象。
诺兰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莱昂的幻象显然比他的精彩得多,也更难破解。他对莱昂并不了解,无从知晓破解幻象的关窍。
他避开火舌,往莱昂那里走去。
空中的鸟鸣声突然增大了数个分贝。诺兰下意识抬头,惊讶地见一只浴火的凤凰从头顶呼啸而过。火凤长翅所过之处,抖落无数火种,火种落地的刹那,腾地燃成了新的火舌,张牙舞爪地舔向四周的草木。
原来这场大火源自这只凤凰。
远古的凶兽,几个世纪前就已销声匿迹,却出现在了莱昂的幻象中。
诺兰还未从惊愕中回神,便见凤凰俯冲向地,就在他以为它要撞上地面时,火势倏而一弱,平地上现出了一个男人的轮廓。
凤凰化成了一个成年男人。
莱昂似乎与他相熟,大步地朝他走去。
“你疯了?!”莱昂几乎吼出声。
男人不为所动:“涅槃火烧不掉这些骨头。”
骨头?诺兰看向离他最近的尸体。那是一只烧焦的鬣狗,焦黑的皮肉下突出了几根骨头。骨头虽脏污,但完好无损,毫无火灼的痕迹。
“涅槃火也不行吗?”莱昂的声音中透着恐惧,“这么看来,守着大钟的那群杂碎已经成功制造出了东国的‘骨头’。”
男人摇了摇头:“这些是无用的。”他从死去的野兔身上折下半根骨头,毫不犹豫地戳入自己的手掌。
“你不要命了?!”莱昂下意识爆了粗口,“你难道不知道……”下一瞬,他顿住,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手掌上的伤口。
诺兰也蹙眉望向男人被骨头洞穿的伤口。血淋淋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并无异常之处。
只听男人道:“愈合的速度慢了一些,但并非不可恢复。这些东西无法杀死我们,他们的实验失败了。”
男人将半截骨头丢掉:“无论他们从东国窥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术,目前来看是无用的。”
莱昂松了口气:“那么接下来我需要做些什么?”
“尽快找到那十六个试验品。”
男人说完这句话,似是感应到了诺兰的目光,偏头朝他望了过来。也正是这一偏头,令诺兰看清了他的面貌。
他有着一张英俊的面庞,五官并不算深邃,却分外细腻,多一分则显阴柔,少一分则显粗犷。然而这不是最吸引诺兰的地方,令诺兰久久不能移开眼的是男人的双瞳。
那是一双纯粹的,黑如泼墨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诺兰只在白薇身上看到过。
这只远古火凤竟有着一张东国人的面孔。
***
多伦城内,月光从半弧形的石窗洒入了皇家图书馆的一张书桌上。
书桌中央立着一盏楔形的烛塔灯,晃晃悠悠的烛光印着铺了满桌的旧报纸。白薇趴在报纸堆里,睡着了。
窗外,入夜的钟声当当地敲响。
白薇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半晌后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这是皇家图书馆,多伦城内最古老的图书馆,它的年岁比多伦城还要大一些。也只有这里还储存着当年有关尤金长官和红方A的报道。
她花了一天时间,找来了所有现存的书面材料。红方A的报道与卢克说的相差无几,除了一些添油加醋的猎奇推断外,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她粗略地翻看了一遍,将这些报纸放到了一边。
眼下她更关注的是尤金长官的信息。直觉告诉她,芬的来历与尤金有着密切的联系。
好在这位上个世纪唯一的女长官确实吸引了不少媒体的目光,有关她的报道足以垒成一座小山包。白薇筛掉那些连篇累牍的溢美之词,又过滤掉许多捕风捉影的绯闻轶事,这才找到了尤金长官辞去公职之后的报道。
尤金被削去爵位后回到了故乡北奥尔滨的一个小乡村,她在那里过上了悠闲的田园生活。
“……她不愿自己的污名累及家人,于是与丈夫和平分手,吻别她的孩子们……独居生活并没有令她郁郁寡欢,她在院子里种植了许多花草,每至春夏,院子里总有馥郁芬芳,令人沉醉。
……她还是一位隐藏的艺术家,房间里挂着的油画、桌子上摆着的装饰雕塑,大多出自她的手笔,如果没有战争,这位优雅的女士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白薇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终于在一篇泛黄的传记中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位腼腆且礼貌的青年,尤金很少谈起他,但当他们目光相触时,眼底的默契让人觉得,这或许不仅仅是尤金晚年收养的孩子……
……他既是她的助手,又是她的孩子,在他的陪伴下,尤金走过了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文字旁配了一张老照片。年迈的尤金披着格子大方巾,坐在院子的藤椅中,眉目安详。她的身后是一方小庭院,绿草茵茵,繁花锦簇。芬站在她背后,面无表情地看向镜头。
传记中还有些零散的图片:尤金的卧室、她伏案写作的桌子、还有一些她与朋友往来的信件……其中一张照片吸引了白薇的注意。照片里是一张方形的便签,夹在一本上了锁的硬皮本里,与便签一起夹着的是一朵干枯的雏菊。
便签上写着:
Yee,
我已老去,
但爱没有。
纵观尤金生平,她的身边无人叫Yee这个名字。传记的作者推测,这或许是尤金少女时期的恋人。
白薇把登载图片的那页立起来,透过烛光看去,隐隐约约从便签的底纹中看出了一个花体字母——A。
A?
白薇心里一咯噔。
莫非是……红方A?
突然,烛台灯上的蜡烛灭了。
白薇一个激灵,啪地合上了传记。
夜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荡起了一侧窗帘。
是风。她松了一口气。
夜已渐深,图书室里早已没了人。
白薇揉了揉太阳穴,今天就到这里吧。她拿起一根蜡烛,从壁灯里借了火,准备将书本放回原位。
她将报纸叠好,抱着大大小小十多本书走进了书架间。
一排排书架高而厚重,将原本微弱的光线阻隔得更为稀薄。
她站在书架前,按着字母编号寻找书本该放的位置。架子上的书放得久了,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其间混杂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怪味。
这个味道有些熟悉,她打了个呵欠,是什么呢?
白薇找到了位置,正要把书放回去,冷不丁透过书的间隙看到了一张脸。
书架的另一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他显然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于是大大方方地冲白薇露出了笑脸。
白薇登时睡意全无。
她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了,在国王十字街咖啡馆后院的草地上,她和蓓姬挤在珍珠中,闻到过这个味道。这个古怪的,令人陷入昏睡的味道。
最后的意识里,白薇看到芬绕过书架,将散落在地上的传记捡了起来。
他翻开其中一页,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将书放回了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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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6章 17
Chapter17. 爱人
当白薇再次睁开眼睛, 率先入目的是一盏摇摇晃晃的吊灯。黄色的灯光透过斑驳的灯罩撒了下来,刺得她眼睛一眯。
她认得这里,这是芬的阁楼。
白薇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可四肢僵硬, 骨头仿佛生了锈,总也不听使唤。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这才勉强坐了起来。
芬不在, 阁楼里只有她一人。阁楼内的陈设与上次她和蓓姬潜入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桌上多了许多石膏碎屑。她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向阁楼的角落。果不其然,角落里堆放着废弃的雕塑。
白薇数了数, 一共有四个雕塑被砸了个稀烂。
四个雕塑,四条人命。
白薇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五个雕塑被毁,也不知道芬带她来这里想要做什么, 她只知道, 她得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她着急地想站起来, 未料手肘碰到了什么东西,传来咔吧一声轻响。
白薇动作一顿, 接着转头, 冷不丁一张木然的笑脸映入眼帘。她险些叫出声来, 好在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身后, 一个成年人大小的人偶倚墙而坐。
人偶是个女人, 海藻般的头发垂散下来, 覆在了赤-裸的身体上, 它身上覆盖的皮层柔软而有弹性, 看上去与真人无异,只一双眼空洞洞的, 制造它的人似乎忘了给它刻上眼珠。
人偶了无生气地委顿在墙边,安静、无害。
白薇的眉头却越拧越紧。这是……芬床上藏着的女人?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未料竟是一具人偶。
人偶的手和腰,恰是她熟悉的。它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丹蔻,白薇在第一具尸体贝丝身上看到过这样色泽的丹蔻——可怜的女人被砍断了双手,蜷缩的脚趾上恰涂着同样的红色甲油。人偶的腰就更眼熟了,白薇曾亲眼见芬将这截曲线曼妙的腰肢从兔首雕塑上斫下来。
这人偶的手不是它自己的手,腰不是它自己的腰,那么它的腿脚、胸脯和脖颈,又是属于谁的?
不同的部分被拼接得很好,一点也看不出缝合的痕迹。这技艺,大概只有巧手安格鲁能与之媲美。
白薇扶着墙站了起来,不敢去看四散在角落里的破碎雕塑。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魔幻的夜晚,被拦腰斩断的兔首雕塑睁开了眼,与她四目相对,而她却无能为力。
白薇摸到门边,拧了拧门把。不出所料,阁楼的门锁上了。她不敢使劲,生怕这老旧的锁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引来门后的刽子手。
她放轻脚步,在阁楼内转了一圈,思索着是化出原身从阁楼的小窗逃走,还是直接破门而出与芬硬碰硬。她不知道芬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一身蛮力到底能不能制得住那个看似柔弱的男人。
面对未知,白薇不得不谨慎,于是她抬头望向那扇菱形小窗。
窗子目测能容纳得了体格纤细的女人,或许不必化成小猫儿也能从那里逃生。这样想着,白薇双手攀住窗沿,用力往上一撑。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如果我是你,还不如把门撞开,也好过从这扇窗子出去。”
白薇一惊,扭头一看,便见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偶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她。人偶没有张嘴,但声音分明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仿佛为了打消白薇的疑惑,人偶又道:“你看看,窗外是什么。”
白薇惊疑不定地往窗外望去。窗外一片昏暗,依旧是记忆中的后院,后院中奇形怪状的雕塑匍匐在原地,只是雕塑与雕塑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她凝眸细看,惊愕地发现那像波浪一样翻滚的竟是院子里的草。不过短短数日,原本稀疏的草地突然茂密了起来,小草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张牙舞爪,形同水蛇。
怎么会这样?白薇下意识缩回了攀着窗台的手。
她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小草,或者,院子里种植的根本就不是小草。
人偶见她看到了院子里的情状,不禁笑了起来:“如果你这时候跳下去,会变得和她们一样。”
她们?白薇一愣,她们是谁?
那些……变成了雕塑的女人们么?
疯长的草浪中,雕塑的形态发生了变化。它们齐齐睁开了眼,在草浪中痛苦地挣扎,仿佛置身熊熊烈火中,走不脱,也喊不出声。
“对呀,”人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被苏醒的茛笤叶沾到,很快就会石化。”
白薇从窗台下来,断了想要跳窗而逃的念头。她转过身,背靠着墙,警惕地看着不远处的人偶。
人偶似乎许久不曾动了,此时正缓慢地适应身体的各个关节。
白薇忽然道:“芬?”
人偶略一顿。
“你是芬。”白薇越发肯定。人偶的嗓音虽然雌雄莫辩,但依然可以分辨出是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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