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温敛下手术台,她也刚好结束轮值,两人短暂碰面,正说到早上几点打电话回去家里那两只小猪能睡醒时,温敛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倒在她面前。
实际情况要比透露给温外婆的糟糕。
容筱咬唇,在急雨中前行。
汽车后排。
外婆坐在中间,眼圈忍得发红,紧紧抱着两个孩子的手臂无助颤抖着。
仿佛场景再现,又回到那一年,她和温敛在寒冰雪夜中赶到医院,只摸到一只正在冰冷僵硬的手。
那一年,温敛18岁,8年后,她穿上了和父亲一样的衣服,又在10年后……
外婆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想。
这是桑渝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雨。
雨水连成一片长而直的线,耸入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深空,刮雨器一刻不停地机械工作,可视野内仍旧浑茫一片。
车里没有人说话,世界上只剩车外哗哗的雨声、风声,和雨刮器与车窗玻璃的刮擦声。
车灯只能拓出眼前一小片光亮,汽车行驶速度却快,冲撵过路面的雨水飞溅成一道扇形雨幕,像是托起他们的鳍。
桑渝想起绘本故事里的安康鱼,头顶上光芒柔弱的灯泡,在黑漆漆的海底游着。
他们现在也是这样。
桑渝睁大眼睛,四处去看。
车内黑漆漆一片,车外也是,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荒芜的望不到边际的黑色。
他们坐在漂泊在黑色海面上的盒子里。
汽车驶上通往市区的长桥,车身被风吹得摇晃,桑渝停止漫无边际的想象,紧紧靠在外婆怀里,小手探过去,一下子抓住了温斯择的。
温斯择反手握住她。
他的手指冰凉,上面还有雨水的痕迹。
桑渝紧紧握着,不敢松手。
黑暗中的一点力量对她来说都是一盏小小的灯,这盏灯此刻不够亮,只是因为他本身正虚弱着,无法给予更多。
忽地,啪嗒一下,有雨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是温热的雨水。
桑渝抬头,静静望向车顶,想告诉妈妈车顶漏雨了,可车内沉滞的气氛让她不敢开口。
啪嗒,又一下。
啪嗒。
啪嗒。
啪嗒。
桑渝的手背慢慢湿透,她知道了,那是温斯择的眼泪。
湿热的眼泪。
温斯择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安静地哭。
桑渝想象不出他现在有多害怕,只能紧紧抿着唇,握紧他的手,做他的那盏小灯。
医院走廊静谧,隔绝掉楼宇间呜呜怒吼着的狂风。
头顶的白炽灯光稀薄而清冷,像是能把生命探照得单薄。
桑渝拉着温斯择冰凉的手,坐在走廊长椅上,两双眼睛齐齐盯向手术室门上亮着的灯。
温敛阿姨正躺在里面。
容筱和外婆各守在门的一侧,好像离得近了,便安心些,能更快知道消息些。
温斯择眼神安静,眼圈红红的,静静地坐在那里。
桑渝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坐了多久。
墙上的指针空茫地跳动着,桑渝看着它,好像听到了它的滴嗒声。
温敛阿姨什么时候能出来呢?
指针再转过一圈,可以吗?
她会不会惊讶,大家都来看她?
她……
手术室上方的灯灭的毫无预兆,医生推开门抱歉地摇头。
这些在电视剧里的镜头突兀地出现在生活中,突兀地出现在五岁的桑渝和温斯择眼前,强硬地挤进与它格格不入的彩色世界,又毫不留情地卷走最后一丝温度。
世界被分割成无数填满白噪音的黑白小块,摇头的医生,安静睡着不会再劳累的温敛,身体软下去的外婆,撑住她的容筱,无声哭着的温斯择,和仿佛悬空看着他们的桑渝。
这些画面扭转成一团,翻滚着,搅动着,撕扯着,最后被抻平成一个平面。
世界的声音在温斯择空洞的目光和翕动的嘴唇间撞进来。
“我没有妈妈了。”
桑渝听到温斯择说。
这句话撕开了心脏上的伤口,瞬间鲜血淋漓。
桑渝“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想问他“我的妈妈分给你一半好不好”,可是隐约的,桑渝知道,妈妈的含义,是不一样的。
妈妈不仅仅是爱,是一份依赖,是和这个世界的第一份牵连,也是扎根在血液中的氧气。
温斯择没有氧气了。
小小的桑渝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紧抱住温斯择,抓紧他冰凉的小手。
安佑的道别,是有可能会再见,可是温敛的离开,是再也不见。
墙上钟表里的时间还在嘀嘀嗒嗒向前走着,生命的钟表却已经停摆。
-
外婆重病住院,出院时已经进入12月下旬,南礼真正进入冬季。
她的身体消瘦,头发苍白了许多,深陷的眼窝满是老人的疲态,整个人清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这些日子温斯择住在桑渝家,尽管容筱贴心照顾,他还是瘦了很多,衣服里面空荡荡的。
外婆回家的第一天,打开温敛房间的门,将她的衣物一样样收好,放进柜子深处。
温敛房间的钢琴被盖上防尘罩,书柜里的证书被留下,上学以来全部的书籍、资料装入纸箱,等人来收。
外婆做这些时很平静,仿佛做着的是和自己女儿无关的事。
只是收废品的叔叔上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不要钱,怕她反悔般快速搬走纸箱时,她的眼圈还是红了。
温斯择安静地站在一边,可怜地望向外婆。
那是他妈妈的东西,扔掉,就没有了。
外婆按住眼角,关上门,转身进入厨房。
她打开冰箱,站在那里,人愣愣的,许久没动。
等到厨房传来熟悉的清洗声时,桑渝的手被拉了下。
温斯择的声音很低,带着隐忍的哭腔,他说:“酒酒,我想要那些书。”
桑渝没做犹豫地拉着他跑了出去。
十二月的风依旧很凉,那些风被他们吸入肺腑间,化成奔跑的速度。
追上叔叔时,已经快要到小区门口。
三轮车内斗里空荡荡地码放着两个纸箱。
桑渝拦在车前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喘着奔跑的热气,“叔叔,可以把书还给我们吗?”
突然闯过来一个小丫头,男人被吓了一跳,刹住车低骂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只有两个孩子追过来,瞬间放下心。
“小朋友,老师没教过你们吗?说话可不能反悔,书已经送给我,就是我的,哪能说还?”
质问的话砸得桑渝开不了口,转头去看温斯择。
“书是我妈妈的,不是你的。”温斯择眼圈红着,声音不大却坚定。
男人一愣,大概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皱眉看了一眼两箱白得来的书,又看了一眼红着眼圈倔强看着他的小男孩,骨子里的市侩很快打败那一点不值钱的同情。
他下车,打开纸箱拿出两本书递过去。
“这两本书送给你们作纪念。别说叔叔欺负你们,叔叔一大早从南礼市区赶过来,光路上就要一个小时,到这就收了这两箱不值钱的书,一会儿下雨,淋湿之后更不值钱。叔叔家里也有小朋友,他们也要吃饭读书上学,叔叔得挣钱养他们呢是不是?”
男人半真半假的话里转移过来的情感道德绑架,深深裹缚住桑渝和温斯择,他们无助、着急又无地自容地站在那里,清澈纯净的眼睛里闪过矛盾的情绪,好像拿走书,就拿走了其他小朋友本该拥有的东西。
可是,那些东西原本应该是温敛的,该是温斯择的。
温斯择攥着拳头,紧紧抿着唇,眼睛盯着递过来的两本书。
他知道他接下,就只有这些。
男人见他不接,笑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阴霾密布的天,叹口气,把书递向桑渝。
“你帮他拿着吧,人不在了,留点东西作纪念吧。快下雨了,叔叔得抓紧时间把这些书去处理掉。”
桑渝看一眼硬憋着眼泪的温斯择,抬起头看向男人,童音清脆干净。
“叔叔,这些书多少钱?我们买。”
她指了下纸箱,“你能先给它们撑把伞吗?”
如果书湿了,温斯择一定会伤心的。
那一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打在枝叶上的哗啦声,像是摔碎小猪存钱罐后硬币落了一地的脆响。
脚丫踏过湿哒哒的路面贱起的水花湿了裤脚和鞋袜,胸腔里的那一颗小小的心脏却盈满火热。
小小的额头在湿冷的空气中冒出热汗,那摞厚重的书籍还是湿了页脚,打下一层磨不掉也碾不碎的时间烙印。
如同温斯择窗台上玻璃瓶里被锁在时光中的千纸鹤。
世界曾种下的那颗名为噩梦的种子,被封存在时间缝隙中,等待腐朽或萌芽。
那一年的眼泪,渐渐成了遥远的幼时记忆,曾经暴雨夜里哭泣相拥过的身影,慢慢长成了明亮挺拔的少年。
【童年篇完】
第15章 长夏
卓一一江淼不可能放着桑渝直接去死, 她们非常好心地拉着桑渝先去老食堂吃饭,企图熬走温斯择。
万一熬不走,一会儿桑渝真的勇猛地去送, 那这顿饭也有了它的意义。
午饭气氛不错, 小鸟发挥正常水准,叽叽喳喳戳破冰山, 并让他口吐人言,卓一一和江淼在内心祈祷, 希望一会儿不要发生冰冻小鸟这种血腥事件。
午饭结束又去便利店搜罗了一圈零食, 温斯择仍好脾气地等着,卓一一和江淼对视一眼,深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干脆拉着桑渝往高三楼走。
卓一一一路铺垫, 从昨天的“让虾”扯到考试成绩,表示很想去瞻仰学姐风采,企图为桑渝挡一波,谁知道桑渝那跃跃欲试的眼神以及一句“不是说学长也很帅吗”, 又麻利地跟温斯择要手机,目的简直昭然若揭。
温斯择瞥了桑渝一眼,又瞥了她和江淼一眼。
就一眼,卓一一就知道,这哥肯定是猜出来了。
桑渝还没死, 她和江淼先社死了。
卓一一扭过脸。
高三楼近在眼前, 视线内湛蓝色天空被挤压得只剩一角。
温斯择慢条斯理拿出手机, 没什么表情地递过去。
桑渝丝毫不查, 接过后低头熟练地开机解锁,嘴上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淼淼,我们高一什么时候有荣誉墙?”
现在高一楼的荣誉墙还是空荡荡一片。
“月考后,”江淼带几人穿行走廊,朝高三荣誉墙走去,身边的高三生步履匆匆,“附中荣誉墙是取最近两次名次,期中考期末考后更换,但是我们高一会在月考后更新第一次,之后和高二高三同步。”
纵观高二高三楼荣誉墙的江淼不得不承认,还是高三楼这边更加养眼,文科班理科班都有自己的门面。
“这是乔七学姐,”江淼伸手一指文科班荣誉墙第二位,“昨天晚上遇到的就是她。”
昨晚在老食堂匆匆一瞥,今天细看,桑渝才发现乔七有些眼熟。
眉如远山,杏眼澄澈,微含笑意。
和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桑渝回想起九年级时显些在全校面前丢脸,面色些许尴尬,回头去问温斯择,“是她吗?”
温斯择目光落在照片墙上,稍顿后,唇角轻轻扯了一下,桑渝忙回过头,不用温斯择开口,她也能肯定了。
卓一一江淼不知那两人眉来眼去打的什么哑谜,只见桑渝眨眨眼,羽睫如翻飞的蝴蝶,目光不无尴尬地快速移开,往前走两步,快步站到理科班荣誉墙前,“哎哎,快点干正事。”
卓一一江淼:“……”
你管看帅哥叫干正事?
卓一一偷偷去瞥温斯择,只见他目光微微往远处一搭,低声轻语,“老顾。”
几人瞬间把弦绷紧。
桑渝头都没转,还保持着看墙的姿势,手指微微一动,手机滑进校裤口袋。
余光中老顾穿着他标志性的西装裤白衬衣,刚从拐角过来,正往这边走。
学校规定走读生不能带手机入校,住宿生不得带手机进入教学区,平日带手机入校的大有人在,被教导主任老顾抓住的屈指可数。
但一旦被抓到,没收手机、写检讨、请家长一条龙马上送到眼前不说,还要扣班级荣誉分。
桑渝轻轻舒了口气,退后两步,和那三人站成一排。
这是一个非常玄妙的站位,这一段走廊很宽,正常情况下,老顾只要不特意走到他们面前,他们就可以佯装看不到他。
老顾从几人身后走过,眼尖地认出了温斯择,心里也好奇这几个高一新生怎么出现在这里,缓下脚步,却也没出声打扰。
温斯择站在一旁,视线落在前方,三个女生仰着头,佯装欣赏荣誉墙风采,嘴上夸的是谁都不知道。
卓一一:“向学长学姐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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