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挎了一只包,慢悠悠走在林荫小道上,周围形形色色的学生都在往礼堂走,偶尔能见到两张熟面孔,她抬手,无声打个招呼,接着对电话那边的人说。
“可怕吧?”
“可怕。”
“你说他在想什么呢。”
“无法理解,我想事情时动的是脑子,他想事情时,应该有电流在主板里滋滋响。”
晏在舒笑起来。
“对了,”雍如菁那边的声音有点嘈杂,几秒后,伴随一道关门声,重新安静下来,她说,“我上 Ɩ 周末见到晏叔叔了。”
晏在舒停下脚步:“在国内?”
“西北,应该是到项目分部开会,晏叔都蓄起胡子了,像卓别林,真可爱,走出来就是一帧默剧……嗯,他还叮嘱我,不可以在你跟前把他描述得过于帅气,他希望自己是个富于威严形象正派的爸爸。”
那边声音突然蒙了层膜,变得闷且模糊,像是雍如菁用手捂住了话筒,断断续续在跟谁说话,“是晏晏,我知道了……很快下去。”
等到声音恢复正常,雍如菁很轻地松一口气。
晏在舒正好走到礼堂外:“你叔管这么严的?”
“嗯,又不让上学了,说记者在学校门口堵,”雍如菁软声应,有点苦恼,又有点无可奈何,“等过了今年,我想回海市。”
晏在舒说:“你随时告诉我,机票我订,行程我安排。”
“嗯,”雍如菁低头看了眼手表,说,“下周末我再给你打电话,你能给我讲讲夏校的事情吗?”
“不但讲给你,”晏在舒跟上前边的队伍,目光环一圈大礼堂,往A大本校的学生堆那边走,“还给你录像。”
“好……”雍如菁声音闷闷的,抽一记鼻子,“你到了是不是?”
“到了。”
“那我先挂了哦。”
晏在舒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捋一下耳发:“拜拜。”
电话那端刚刚静下来,麦克风呲啦一响,坐席上方的灯应声而暗,联合校区理事会会长站在台上,拍了拍麦克风,“诸位下午好。”
伴随一句简短亲和的问候,开营仪式拉开序幕。
***
这次璠岳营是为了响应国际学联对于全国高校学生素质化教育的号召,由A大牵头,跨国跨区域联动,在学术基础上展开多元化碰撞。
晏在舒作为A大学生代表上台致辞,然后就是外校共同推选出来的一名学生代表。晏在舒是简短诙谐那型的,冷不丁地掺进两个梗,草蛇灰线,文火煨着,场子控着,在末尾随着掌声一起把梗点爆。
结束后,大家嘴里还会念念她的名字,像嚼一片后劲十足的薄荷叶。
那名学生代表就要外放得多,声亮,气氛足,台下一阵阵的掌声笑声快把大礼堂的顶都给掀了,但人偏偏讲的是很现实的学术资源倾斜现象,再从面到点,举出几项亟待施行的应对方案,甚至具体落实到了某个部门,就差没点名道姓了。
当着国际学联的面儿,扇人一巴掌,还得让人笑纳。
有学生致辞珠玉在前,之后参观校区的气氛更热烈了,八十来个人,绕着校园逛了一圈,连一把熊火直接烧到开营晚宴上。
朝气蓬勃的学生齐聚一堂,有人高谈阔论,有人掀开角落那架钢琴,有人和声起舞,最后变成满场大合唱。
晏在舒喝了很多果汁,头发丝里混合了热带水果的香气,在一个又一个群体中脱出又进去,微信好友列表里也多了一场串新申请。
直到站在昏黄的庭院灯下,周身的喧嚣消散,余温贴着微凉的皮肤,门上的指纹锁传来滴滴滴的故障声,晏在舒才想起孟揭来。
没带钥匙。
她掏出充电宝往门锁上一插,心说没有这么倒霉吧,但充了小十分钟,那故障声还是持续作响。
“……”可能是台风天的关系,损坏了电子门锁,导致哪里的配件失灵,晏在舒惆怅地看着底部的钥匙孔,叹口气,干脆就在门口坐住了。
有想过出去住酒店,但生活用品都在屋里,包括她明天需要用到的电脑和文具,也有想过给孟揭打电话。
但,她没有孟揭的联系方式。
电话没有,微信也没有,在长辈层面上为他们牵起的那道红线,其实没有在两个人之间产生什么实质性关联,好比这个合住的“巧合”。
她和孟揭对巧合背后的用意心照不宣,又默契不提,保持着距离,形成另一种形式的暗渡陈仓,都在成长,都在蓄力,都在等着挣脱束缚自由自在的那天。
不对……晏在舒愣了一下,她想到一件事,一件要紧事。
***
表盘上的指针划过半道圈,隔夜茶似的灯影笼罩着,晏在舒抻腿坐在门口,平板架膝盖,刚刚修好论文初稿,一道车灯就自斜前方压了过来。
那么猝不及防。
晏在舒下意识抬手挡在额前,下一秒,车上的人可能也看到了她,把车头一偏,光柱随之离开,而后缓慢停在了三米开外。
孟揭下车,目光从晏在舒身上,移到她身侧零零散散的平板耳机和水杯上边,再朝门锁落了一眼,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一边划手机打出一串消息,一边回到车上找门钥匙。
“你可以打物业电话,他们会有备用钥匙。”
晏在舒把东西收包里,看他熟练地对到锁孔,心想孟揭应该有健身习惯,体脂挺低,手背那层皮薄薄的,肤色是混血式的冷感白,骨架又偏大,显得青筋格外明显。
金属质地在狭窄的通道里擦碰绞合,喀嚓一声,她收回目光,应道:“不是正主,有备用钥匙物业也不敢开,前边说要不给雍先生致电,这哪好意思。”
孟揭看她一眼。
晏在舒冲他笑一下:“谢谢啊,有劳了。”
孟揭还要停车,晏在舒径直往里走,刚绕过玄关,听见后边孟揭说等一下。
她搭着书架探头:“什么事?”
“看手机。”
晏在舒慢悠悠拿手机,一晚上没消停过的好友添加列表又冒出新的红点,她点开,是个陌生头像,没有客套式的自我介绍备注。
她没有马上通过,抬眼看过去。
怎么个意思?
微醺的夜风徐徐往里吹,空调冷气向外蔓延,一冷一热,一里一外,晏在舒和孟揭也各自站在门的两边,眼神发生着微妙的碰撞。
保持距离一直是他们的默契。
靠近,才是与最终目的背道而驰。
孟揭也不言语,一副不会多解释半句的样儿,须臾,手机屏幕重新亮起来,晏在舒点击通过,随后锁屏,想起那件“要紧事”。
孟揭低头敲了两下键盘,发出的内容转化为掌心里的一道道震动,她没看。
而孟揭明明感觉到她的视线,仍旧面不改色打字,做完自己的事儿后,才收手机,不紧不慢地对上她的目光,听到她问一句。
“你有女朋友吗?”
第04章 试探
晏在舒踩着点儿进教室。
7点59分,大教室里几乎坐满人,还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站在门口聊天,唐甘给她留了座儿,正在靠窗前排的位置朝她招手,晏在舒刚一落座,老师后脚也到了。
教室门关上,嗡嗡的闲聊声渐次消失,屏幕亮起来,第一节 课开始了。
之后两天,晏在舒一头埋进夏校,早晨六点起,晚间九点归,跟孟揭活得好像隔着时差,明明在同个屋檐下,愣是连面也没有碰上。
挺好。
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对话内容,晏在舒并不想跟孟揭见上面。
跟开营仪式的气氛截然不同,课程一开起来,就像在所有人身后轰了一脚油门,紧凑的节奏接踵而来。
头两天是摸底,采用大班上课的形式。
来自八所高校的学生齐聚一堂,老师的路子简单直接,不会顾及是否存在专业偏差,把学生打散重组,抛出来的课题千奇百怪,考验的就是学生的临场应变、即时学习、涉猎面的深度和广度。
晏在舒轮了三个组,当过一次组长,第三天,分组考核过后,已经是下午4点了。
老校区里宿舍楼拆了,建成科研中心,但食堂还在,晏在舒离开教室的时候被教授留下来讲了两句话,到食堂时还没到晚餐时间,橱窗里菜色寥寥。
她打算到小区健身房里练两组,于是挑了一圈,点了粗粮馍馍和鸡蛋饼。
这时候将近5点,食堂里人少,除了参加夏校的学生,就是本校的科研人员,晏在舒刷了学生卡,从阿姨手里接袋子,肩头就被突然一拍。
“同学!”
晏在舒扭头,看到张放大的脸,笑嘻嘻的,露出一排闪亮的白牙。
“程度,”晏在舒记得他,开营仪式上的另一个学生代表,“你好。”
“你好你好。”
程度操着地道的北方口音,肘下夹着篮球,夸嚓一下坐在旁边的位子上,看起来像是匆促跑过来的,开门见山道:“考核过后要正式定组,我想邀请你进我的队伍。”
“结果还没出来,”晏在舒撕着馍馍,“现在讲组队是不是早了点?”
“我有把握,前五没跑了,”程度笑笑反问,“你没盘算吗?”
“还真没有。”
“那正好,我们组里已经确定意向的有数学、机械、计算机和国际关系学的伙伴了。”
“好事,各科学神都凑齐了。”
“那不能够,你进来才真算齐。”
“我没有专精的技能,未必对你们有用。”
这话不是自谦,A大在大一期间开设的都是通识课,其中不乏有早早找准方向,辅修这门学科的学生,就好比把通识课程比作打地基,在基础学分修够的前提下,有的人还有精力去往某个专业垒上几块厚砖,这样,在大二定专业时自然会比别人看得更远。
能进璠岳营的学生,都是垒了厚砖的。
晏在舒不一样,她选辅修学科时,没有往某个专业单独延展,各个学科选得特别散,大伙儿垒厚砖,她还在打地基,扎扎实实浇了三层水泥,所以说没有专精的技能。
“六边形战士嘛,”程度站起来,补一句,“而且,我查过你大一的选修课程,当中有天体物理和弦论,我们就缺这个。”
晏在舒把馍馍撕成小块装袋里,慢慢拧着瓶盖,喝了口水,没吭声。
“你考虑一下,既然徐教授说了,允许学生预组队,之后再弹性操作,那我们先合组也符合规则。”
程度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他翻出手机,笑得如春风和煦:“据我所知,轮过组长的都在私下拉拢队员,夏校挺好玩,竞争也激烈,谁都想拔得头筹,强强联合就是条更简单的路,是吧?”
晏在舒把水杯挂在指头尖儿,还一个笑:“有道理。”
“那?”程度眼亮起来。
“但我这人,好新鲜,”晏在舒说,“喜欢走窄道。”
“明白了,”程度神色不变,“那还是朋友咯。”
晏在舒说当然。
这时,一个姑娘站食堂玻璃门外,朝程度招手,程度就着机会跟晏在舒告别。
直到他俩双双消失在玻璃门外,晏在舒才坐下来,把撕好的鸡蛋饼和馍馍一块块丢嘴里,而她刚准备出食堂,手机响了。
“晏晏!”
“啊。”
“在哪儿呢?”
“食堂。”
“几楼啊……等等!站那别动,我看见你了。”
听筒里的声音和门外的混响,晏在舒抬眼,唐甘风风火火朝食堂里进。
隔着二十米都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火气,不等晏在舒开口,她单刀直入地问一句:“程度是不是找你了?”
晏在舒说:“刚走。”
“小兔崽子,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偷家,”唐甘勾着晏在舒手臂往外走,“反了天了!”
“偷着了吗?”晏在舒逗她一句。
“偷着了吗!”唐甘声音立刻拔高八度,直勾勾地盯住她。
晏在舒悠哉地说:“想美事儿呢。”
“少吓我,最近心肝儿脆,不经吓,”唐甘抚着胸口,“我跟你说,这样操作的不止一个两个,倒戈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那小子多能来事儿,轮过组长的他都邀了个遍。这是想干嘛,想组个大神队出来,做断层第一啊。”
“放心,拒了。”
“还在开营仪式上批判学术资源倾斜,合着轮到自己,就是情有可原就是公平竞争了,这不既要又要吗,”唐甘脾气爆,骂起来就不停,“在自己小团体里玩玩套路就算了,你知道他靠画大饼拆了多少原本组好的队吗?混蛋玩意儿!”
晏在舒在她后背拍一下:“消消气,不值当。”
“你是小神仙呐,逍遥!”唐甘就吃晏在舒这套,哄完,爽了,那口气也被捋顺了,掏车钥匙往停车场走,“回家?我送你。”
晏在舒远远看着辆迈凯轮,哑光浅粉,一看就是唐甘的喜好:“换车了?”
“新学年新气象,男友和车一起换,好看不?”
晏在舒往过走,真心实意地说:“好看,衬你。”
“那是,钞票色儿的所有东西都衬我。”
晏在舒把包丢进去,刚要往里坐,就听唐甘“哟”一声,她回头,看到唐甘把手搭在车门,下巴前边一抬,“那不是你男朋友吗?”
五十米开外,孟揭如有所感,侧过额,随着正脸的显露,他脸上的轮廓被树影打深,线条感强,眼神没遮掩,箭簇似的扫过来。
长得挺好,怎么就不顺眼呢。
晏在舒的目光越过孟揭,看向他后边:“啊?男朋友?哪个?”
“少来,”唐甘说,“你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晏在舒坐进去:“之前算什么关系,现在就还什么关系。”
“有青梅竹马的关系,没青梅竹马的感情,偏偏让老佛爷给攒成对了,”唐甘咔一下系安全带,转头调侃她,“人家是没名分硬偷情,你俩是没感情硬顶名分。反方向的地下情,你俩玩儿得挺别致啊。”
***
孟揭挂了电话,站在停车场边,打了根烟,张扬的粉色跑车迎面而来,碾过车道,在孟揭身侧快速掠过。
晏在舒的侧脸像快闪镜头,融在傍晚的橘色光潮里,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烟气儿被尾风搅碎,浮在他指头边,孟揭想起,昨天晚上,晏在舒以一种略带探究的语气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有女朋友吗?”
那会儿将近夜里11点,庭院灯自动关闭,他整个人沉在流动的树影里。
孟揭有两三秒的时间在辨析,她是问话,还是要借着这句话坐实他们的关系,但晏在舒的眼神实在坦荡,甚至带着一点隐晦的期冀,好像巴不得孟揭真有点什么桃花,巴不得孟揭先手把这段关系斩断,她就自由了,就没有拘束了,也不用在老太太面前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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