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不知道孟揭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下午谈那件事时他是不是就在这栋房子里。
这个不确定性其实有让晏在舒陷入那么三五分钟的纠结,因为她对孟揭提的那个建议,那个从表面男女朋友关系,发展成“有实质性关系”的男女朋友这个建议,所提的基础是她以为孟揭走了。
是她也以为孟揭走肾不走心,完事儿后,自己特识相特体贴地走了。
这在晏在舒看来是种暗示,暗示在关系递进之后,感情上那条泾渭分明的线仍旧继续保持着,这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
所以孟揭的反应让晏在舒始料未及。
现在知道了。
偏偏关系已经僵住了。
把话推翻,不理智,不推翻,留根刺,怎么做都不舒坦。
这就觉出经营一段关系麻烦的地方了。
回到留存孟揭味道的房间里,晏在舒有想过给孟揭打个电话,但手指头微妙地悬在屏幕上空,三秒,五秒,还是锁了屏幕,把整套床单被罩枕套全部换了一遍。
比起经营这段在开始就注定结局的关系,晏在舒还是比较倾向于经营自己。
***
第二天试戏顺利,谈述虽然有两年没登舞台,但底子还在,舞台经验足,也看得出对这话剧的重视度,总体还是顺下来了。
“觉得怎么样?”
试戏结束后,舞美老师陪着谈述出去,唐甘给晏在舒递水。
“旁观者清,你觉得怎么样?”晏在舒反问。
“我没艺术细胞,你知道的,”唐甘坐下来,“纯看脸还行,就是跟你没什么化学反应。”
“答非所问,你有后话。”
“你也有。”
两人互看一眼,唐甘先开口了,不过她说的不是戏,是昨天的饭局:“你知道,五年前,海市特别流行一类债券,这债券门槛稍高点,当时有门路的,跟当时海市商会的陈生都脱不开有点关系,陈生下台那年,也就是谈述去川西支教的时候,你说巧不巧,当时这事儿还闹得不小。”
唐甘转着那瓶水,接着说:“谈述不是炒币,是当了白手套,碰了这债券。而谈述本人,在川西支教两年,期间也没有闲着,他经纪人牵线搭桥,跟当地□□门合作拍了几支旅游宣传片,哦对,他是签约了公司的,刚刚你们试戏时,他经纪人就给我发了条消息,人挺客气,也挺老练,要价也挺高。”
晏在舒慢慢拭着脖颈上的汗:“把搭顺风车说成创业,把避风头说成支教,在咱们跟前立人设,是这个意思吗?”
“加一条,性子也是蛮急,正式排练那天就问过我一件事。”
“问什么?”
“问他这样跟你搭情侣戏,你男朋友会不会介意。”
“那是挺急的。”
晏在舒还没泄漏半点隐私信息,就迫不及待拿话试探了。
“你跟不跟他搭咯?”
“他违法了没有?”
唐甘往她脑门弹一下:“想哪儿去了,不至于,顶多搭了趟顺风车之后,又被撂了下来,说不定搁他自己心里还觉得是时运不济呢。”
晏在舒挨了这一下,非把脑门上的汗往她身上蹭,俩人揪着手指扯着衣裳闹了会儿,俩人就坐在排练室窗前,晃着腿,唐甘问:“那你到底怎么想?”
“没有违背公序良俗,符合国剧院的用人标准,就搭啊,”晏在舒说,“又不跟他过日子,管那么宽。”
***
男主演定下来后,晏在舒又联络上一学姐,戏剧学院在读生,通过她,认识了几个理想在怀,情操至上,愿意认真对待这事儿的年轻学生。
班子就这么初步定了。
跟着就是紧锣密鼓的排练。
国剧院排练室挤还不好申请,干脆就在奥新研究所里申请了一间排练室,特别敞亮,三面都有通透的镜子,他们在这里第一次完成了整场戏的演绎。
当时林教授也在,结束后,唐甘霍霍着项目资金,请大伙儿吃了顿好的。散伙时林教授让唐甘把拍下来的视频片段给他发一份,一方面要留档,一方面给投资方过过目。
唐甘办事利落,当天就把视频片段剪辑好,以邮件形式发出去了。
临近周末,在话剧顺利完成整场排练之后,在正式开学之前,唐甘还攒了个跑山局,这会儿人已经到东城山上了,山上信号差些,发送出去的邮件在当晚才看到回复。
——投资人对排练片段不满意。
***
“哪儿不满意?”
晏在舒用平板跟唐甘接着视讯,然后收拾开学要用到的东西,这会儿嘴里衔着一块饼干,在一堆书和衣服里游走。
唐甘对着电脑,一只手指精准点击:“估计长得不符合他审美。”
“攻击长相?”
“那倒不是,这我猜的,他邮件回得更离谱,说什么……哦说谈述爆发力不行,表现力也不够,说彼特鲁乔的人物特性没有体现出来。他个投资人,兜里揣钢镚儿的主,懂个锤子的表现力啊。”
“……”晏在舒捏着饼干边,凑到屏幕跟前,“我看看。”
“行,邮件没法转发,你凑合看吧,”唐甘把摄像头翻转过来,对准电脑屏幕,“还说谈述两年没有登台,拍的作品商业化气息重……”
唐甘叨叨着,晏在舒握着平板缩进沙发里,在那略微不稳的画面里看到奥新内部邮件系统,她们在奥新的临时账号并没有销,因此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沿着鼠标箭头,晏在舒看到邮件界面的几行字,确实跟唐甘说的大差不差。
当下就觉得这投资人也太事儿了。
随后视讯画面晃动,唐甘把手机屏幕往上挪,捕捉到发件人那栏,那是一串9开头的加密账号,小唐总那鬼灵精的脑瓜,立刻往那账号一点,屏幕上却嗡地出现了一行红色警示框,显示你没有访问对方账户的权限。
“嘿!”唐甘一拍桌,“来头还挺大。”
而晏在舒在这一瞬间皱眉,说:“别晃摄像头。”
“哈?”
“往上点,对着那行发件人。”
“这?9527……账号全称看不到的,我试过了,再说了,一串数字能看出来什么,”唐甘连点两下鼠标,同样会跳出红色警示框,“没事儿,我跟林教授沟通,你先睡啊,明天来东城了再说……”
那串数字后的话全入不了耳,晏在舒满脑子都是上个月在老校区里,在唐甘车上,带着忐忑和试探打出的那个电话,和孟揭在电话里略带妥协和让步的声音,“你走东边电梯,密码9527。”
“你忙你的,我去谈。”晏在舒语气还算平缓,但手机屏幕已经切换到最近通话界面了,唐甘多了解晏在舒,看她那张脸就知道事儿不对,应了声就挂断了。
9527。
晏在舒看着那串仍旧没被存进通讯录的电话号码,尾数就是9527,指头再度悬在那串电话号码上空,而后迅速划屏,往下,拨给林教授,电话嘟了两声后接通。
“林教授晚上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投资方对这场戏不满意吗……嗯,理解,谢谢林教授……因为排练时间紧,所以还是想尽快敲定演出人员……您能帮我约一下投资方吗,对,是今天,九点半,约在奥新五湖社区……我明白,谢谢林教授。”
林教授婉拒了,这在晏在舒意料之中,没有话剧演员随随便便约资方见面的,就算谈正事,也要在正规场合里,在各方在场的前提下谈,否则传丁点儿出去,那就是瓜田李下,洗都洗不干净。
她平静地打电话,平静地下楼,然后平静地走进了车库。
孟揭会明白的。
他会从这种很“不晏在舒”的做法里,去细数可能漏出来的马脚,以他的脑子,不过一分钟就能抓到邮件这块儿的纰漏,然后顺藤摸瓜推测出晏在舒的知情度,这也就能从她反常的 Ɩ 要求里,感受到她的情绪。
是,晏在舒的脾气起来了。现在压根不想跟他以私人方式解决事情,话里话外透着强烈的“你喜欢当投资人,那我就跟你公事公办到底”的架势,还有股“我安安生生不招惹你,反过来你早就设了个套让我钻”的怒。
而孟揭也会有情绪,就算没有,也要被她这一手激起来,然后双方完成一波点对点的错空交手,孟揭就得主动收拾后续摊子,就得滴水不漏地解决掉林教授这边的疑虑。
因为他忍不住。
忍不住不咬钩。
果然,车子还没发动,手机叮一声响,是林教授的语音消息:【小晏啊,资方那边的事情老师来谈,不要紧,你这两天就顺顺台词看看剧本,休息两天没事儿,咱们就不私约资方了啊,我估摸他也挺难约的,老师这边牵个线,咱们线上沟通,你是不是也有个奥新的临时编号?】
晏在舒回是,随后发去一串账号。
很快,林教授就在奥新内部的多功能平台建了一个能实时传输数据的微程序,他们内部交流项目时常用,然后由晏在舒发送备选男主演名单,还有各自的试演片段,附一段客气有礼貌的说明,表示谈述和团队磨合不错,后续有演绎方面的意见欢迎这位老师提出,也希望这位老师给演员们一些打磨作品的时间。
林教授看她不卑不亢,还有Plan B,当下也挺满意,一颗操碎的心又“咔”地安回去了。
但他没看到,三十秒后,晏在舒的消息弹窗弹出一句话:【你们团队对男主演有什么执念?】
晏在舒冷笑一下,打字,但显示发送不成功,一团火蹿到心口。
消息弹窗又闪一下,对方发来一串简单明了的时间加地点。
【22:00,五湖。】
***
这个点儿,也就五湖社区还有能谈正事的地方。
晏在舒到地方时,离十点还差十分钟,她甩门的声音很重,带来周遭三三两两的怪异眼神,孟揭到得比她早,正在前台问经理有什么海鲜。
还有心思点菜。
服务员迎上来,问晏在舒有没有预约,晏在舒一声不吭,盯着前台那方向,孟揭单臂搭着台面,早在晏在舒进门时就看到了她,这会儿没表情,朝她比个口型,是说过来。
晏在舒根本不搭理他,翻个白眼,问服务员:“他定的几楼?”
服务员都是察言观色一把好手:“孟先生定的是28楼,您这边请。”
说完就朝电梯走,服务员刷卡,叮地一声,电梯门开,晏在舒道声谢,转身按了关门键,但电梯门刚开始闭合,又卡顿半秒,孟揭紧跟着进来。
她脸色冷,在孟揭进来的同时往外走,可人还没到电梯门边,手腕突然一个受力,被拽得不受控制地后退,随后用力甩手,转头怒视他:“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以至于要牵连到整个话剧团队的进度。”
“你这样想?”孟揭算冷静的。
“你有更好的理由吗?”
晏在舒这样应,但人往后退,后背挨到墙面,脸上都写着“你说,姑奶奶听着”的不痛快。
很奇怪,来的路上她的情绪控制得还算好,可下车落地的瞬间,看到孟揭的瞬间,情绪就不受控了,就好像脚下踩的是一汪水银,而她整个人成了根人形温度计,那股怒火从脚底逆流而上,刻度线上的愤怒值也跟着蹭蹭往上涨。
孟揭却相反,他看着她一张火气冲顶的架势,那点儿气就莫名其妙地蒸发了。但这人多聪明,脸上看不出半点破绽,反而问她:“你们的排练频率怎么样?”
晏在舒说:“开学后一周三次。”
“你是要上课,他不用,你知道他在这期间都接了哪些商演吗?”
“跟话剧演出有关系吗?合同里没写明要他二十四小时待工。”
“所以就算到了排练后期,他以处理私人事务为由缺席排练,你也无所谓吗?”
“怎么可能。”
“不是可能,是肯定。”
晏在舒很轻地皱了下眉,电梯在这时停下,停在16楼,有两位男士走进来,她往后退了两步,没再开口,但脑子有在转的,有在反应孟揭这句话的意思。
晏在舒和唐甘对谈述的预判很保守,只要他符合国剧院用人标准就行,那些不那么光鲜的过往不干她们的事,艺人本来就是资本之间左右手倒换的一种途径。
可孟揭不知道以什么门路拿到了谈述未来三个月的行程安排,预见到了他会在排练后期缺席,而到那时候,话剧团队里也无法再在短时间内找出第二个男主演了,如果不想这场表演开天窗,就只能配合他的行程,甚至由他坐地起价,自己闷吃亏。
所以,孟揭是因为这个,对男主演不满意。
不是使绊子,也不是闹情绪。
“叮——”
28楼到了,晏在舒先出门,孟揭按着电梯开门键,等她出了才迈步子,不过三两个快步就追上了人,握她手,晏在舒挣开,孟揭又精准地握住,晏在舒再甩,第三下孟揭没耐心了,干脆一把抓住她手腕,一拽,在晏在舒的步子被拽停的同时,单手从她后腰环过去,就这样卡着晏在舒的腰,直接用后背撞开了包房门,为防止晏在舒动手,又用话镇着她。
“你对这场话剧很认真,你做任何事都要尽力,所以这项目跑到后期,你会宁可开天窗也不让他登台,宁可赔违约金也不合他的意。但没必要。没必要为他耗这数百个小时。这种人,你现在就能踢掉。”
“砰”地一声,孟揭反手甩上门,但他没往里进,仍旧背靠房门,手掌罩着晏在舒后腰的位置,跟她挨在这门后咫尺相视。
再补一刀:“他配不上你为此投入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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