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车还没驶离,晏在舒脚步缓下来,忽然指着大堂边上那方池子,问辛鸣:“你知道那是什么鱼吗?”
辛鸣挑了下眼,手揣衣兜里,悠哉地踱过去,说:“这种鱼我倒是没见过。”
那假山上泄着水流,迸开的水珠拍 Ɩ 在一方方龟背上。
哪儿来的鱼,只有一池子王八。
晏在舒耳朵烫,镇定地说:“嗯,是我看错了。”
辛鸣耸一下肩,仿佛无所谓,“嗯,王八与鱼,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别。”
晏在舒看他两秒,俩人一起“扑哧”地笑出来,辛鸣眼角延出一道鱼尾纹,看起来吊儿郎当,又怪性感的,跟这场子格格不入,他余光里瞥见车辆驶远,那助理没上车,擦了一把额头,抬头望望天色,夹紧了胳膊肘下的公务包,弯腰小跑着进了寒秋冷雾里。
“能走了?”
“嗯……”
“有些老王八也挺可恨的是不是。”
这话晏在舒可不能应,说不准那是份要紧文件,而助理出现工作纰漏把它落在了饭局上呢,再说了,有些人就是功绩大过天,你不能指望他既有铁血手腕,又有柔肠万千,还能把手底下人驯得服服帖帖。
于是她从包里掏出顶针织帽,戴上:“什么物种都有存在的合理性,我记错了,这山上乍暖乍寒,有些鱼可活不下来,还得是些生命力顽强的物种才行。”
推开门,寒气袭肘,晏在舒站在暖黄色的玻璃门前,对空呵出一团热气,听见身后玻璃门闭合的声音,辛鸣问她:“开车了?”
她点头。
“能见度不高,路上小心。”
“你也是。”
正要转身,又听辛鸣说了句:“其实就算今天没有碰上,我也要约你谈谈片子的问题,所以要问问你明晚有没有时间。”
片子,哦,晏在舒拉高点儿针织帽,露出一双眼睛:“明天我们系里综合考。”
辛鸣伸指搓了下鼻梁,说:“ 不急的,等你考完试再谈。”
晏在舒点点头:“行,回头见。”
走出两步,撞开一团湿雾,晏在舒步子忽然停了,他上两句话里那些隐晦的信息也开始在脑子里打转了,她转身回头:“你说片子的问题,指的是什么?”
辛鸣戴手套,看着她:“片子大概率上不了。”
***
直到走到自己车边,晏在舒脑子里还在琢磨这件事,但这次眼睛利了,打眼就看到隔壁熟悉的车标,她抛着车钥匙,在那车窗边敲两下,装模作样往身后左右瞄两眼,又戳戳副驾驶的位置,比出口型:【开门。】
绝了,真整得跟偷情一样。
上车时,晏在舒一句好冷,孟揭就从手边拎出杯红茶,一声不吭递她手里,随后系上安全带,问她:“去哪儿?”
“碧湾。”晏在舒低下脑袋,下巴垫在红茶杯上,用僵掉的手指头要给裴庭发消息。
孟揭嗯声,手机在手里转了两圈,往槽里一丢,开上暖气,控上方向盘,干脆利落转出了车位。
丢那一下的力道挺锐的,晏在舒抬了抬眼,第一下没察觉出什么,手指移到屏幕上空,迟迟没落,忽然把屏幕一盖,指头一下下轻点膝盖,若有所思看着他。
“拍卖会走了多少?”
“二十四亿。”
“溢出多少?”
“40%。”
老唐真阔,小唐真舍得。
晏在舒说:“你很了解。”
孟揭反问:“你也想了解?”
她对这些没兴趣,只想找个由头,逗逗这个看起来在闹情绪的人,晏在舒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雾,叹气似的说:“好冷啊孟揭。”
“茶呢?”孟揭抽空看一眼她手边热茶杯。
“不太热。”
孟揭没什么表情,抬手调高了车内温度。
“手凉得冻一下就咔嚓咔嚓响,”晏在舒把手轻轻挪过去,“你听。”
听什么?谁的手冻完就咔嚓响,钢铁侠吗。
就说晏在舒真心想撩一个人,谁都招架不住。孟揭能怎么办?他一秒不落地握住了她的手,整个儿团成拳头,暖在掌心里。
晏在舒让他暖了两秒就抽回来了,让他握方向盘去,开玩笑,这雾气弥漫的环山道,又不是不要命,她轻轻靠着车窗看向他的方向:“现在高兴点儿了吗?”
这时车子正好驶到山道中段,雾气更浓,一蓬又一蓬湿密的雨开始飘下来。
孟揭手头开始有动作,因此不冷不热回一句:“一般。”
雨刮器运作起来,晏在舒跟着看见沿途弯道的指示牌闪动红色,显示出临时停靠、禁止通行的标志,一条来自山顶总控的消息正在滚动:雨天雾浓,请下山车辆于观景台临时停靠。
孟揭拐进临时停车位,随后开了双闪,拨了个电话到山顶的总控台,要同步这条山道的实时路况,但没拨通,一直是等待转接的电子女声。
车停了,晏在舒干脆下了车,孟揭紧随其后下来,没忘揣着她那杯热茶,茶原本半温着,被他的掌心捂得很暖,晏在舒靠在观景望远镜边,针织帽下的长发安安静静垂着,她握着茶杯暖着手,问。
“刚刚等我很久?”
“半小时。”
“那是很久了,”怪不得有脾气,晏在舒朝他勾勾手指头,“过来。”
孟揭手机屏幕亮着,上边的大雾预警也在持续亮着,东城环山道实时路况正在连进,听筒里发出电流不稳的波动声,孟揭撂她一眼,人没过去,手倒是动了,从她手腕滑到她肘部,往过一带。
晏在舒一下子跟他挨近,她用鼻尖轻轻挨住他的。
“那我再哄哄吧?”
“再哄哄吧。”
两句话一前一后,中间时差不到一秒。
一个是轻微上扬的音调,柔柔的,呢喃似的,一个是略带沙哑的声线。
湿湿热热的气息在咫尺之间漾出来,含着一点儿红茶的味道。
孟揭面不改色,看起来道行好像修炼得更高了,看着一个难得主动放低身段的晏在舒,她这模样跟之前都不同,不是模模糊糊的引诱,也不是欲说还休地让他自己悟,就是明目张胆我在勾你的这劲儿。
特别撩。
他的掌心是烫的,那温度烧到耳下,有些许红,他自己感觉到了,但不作声,给了晏在舒一种隐晦的暗示,甚至是催促,于是晏在舒抱了抱他。
环腰抱。
在这细雨蒙蒙,湿雾漫天的寒秋夜,晏在舒抱着他,从未有过的那种,特别乖特别亲近的抱法,脸贴他胸口,轻轻蹭,闻着他身上那股清爽的味道,那味道在这寒夜里被体温一烘,就更好闻。
孟揭下巴挨着她头顶,针织帽质地柔软,蹭得他下巴也轻微烫,他把手搭她后背,轻轻罩着。
说来也很怪,抱得再紧再亲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都没有这一下来得……让人感觉情绪复杂,让人脑子里多出很多不合时宜的话,比临近高/潮时的情话更危险,比事后贴耳的情话更缠绵,简简单单几个字,在孟揭喉咙口滚来滚去,想说,又觉得这地儿不好,景也不好,配不上那句话,也配不上这么乖的她。
滚到手掌里“嗡嗡”一阵响。
“您好,这里是东城交通气象总控台,这里是编号776为您服务。”
打往山顶总控台的电话终于拨通,偏偏在这一刻拨通,晏在舒抬起头,孟揭贴她后背的手也松开,若无其事接通,“你好,嗯,是下行的……”
半分钟后,总控台调度完毕,俩人再度上车。
晏在舒哄完人,这会儿想起给裴庭通消息了,一个键一个键地打着字:【片子不能播的事,你知不知道?】
裴庭很快回:【什么玩意儿?】
她锁屏,看向窗外。
“叹什么气?”
“谁叹气。”
“你,尾巴耷拉下来了。”
晏在舒横他一眼:“这么明显的?你别是时时刻刻在看我。”
“你就说遇上什么事了。”
晏在舒想了想,把片子那事儿一五一十地讲了。
整座山宛如伏踞在东城的巨兽,周身张着灰蒙蒙的毛边,一辆车被吞进去,在肠道里蜿蜒几个转,倏忽又被吐出来,孟揭关远光灯时,车子驶上高架,晏在舒正好讲到辛鸣。
“就刚和你在门口讲话那男的?”
“嗯,”晏在舒点头,完了觉得不对劲儿,“你什么语气?”
“我能什么语气。”
“你吃醋。”
不是个问句,是个扎扎实实的陈述句,晏在舒语调上扬,根本不给孟揭反驳的机会,“原来是吃醋啊……我说呢,做理论的最要紧就是耐心,怎么可能等上半小时就有脾气了。”
抱都抱了,毛都捋顺了,孟揭这会儿怎么可能承认,他飞快转话题,“片子有什么问题?”
晏在舒饶他一手:“不知道,刚刚没细说,我们约了综合考后到裴庭公司详谈。”
“裴庭知道这事儿吗?”
“应该不知道,我们下午才碰面,他又不是能藏得住事的,”
“片子拍的是听障儿童?”
“对,我……你怎么知道?”
“你男朋友看过你流传在网络上的视频。”
哦,记起来了,在管煜场子唱的那回,视频流出,传播过一小段时间,现在网络上还能找到一些片段,晏在舒调侃:“这会儿又成男朋友了。”
当然,那一抱,可不就又以男友身份自居了,哪怕没名分,做总要做实的,孟揭顺杆儿爬的机灵劲儿没谁了,他没提这,还是问片子的事:“正常关于听障儿童的纪录片,不会有审查方面的问题,你还拍了什么内容?”
这就多了,晏在舒想了想:“等考完试,我给你看看母带吧。”
那也行,孟揭一路送她到家,下车时,晏在舒摘下帽子,戴他头上,又把手轻轻地沿着帽子边缘探进去,呵气似的说:“明天还我。”
这暗示给的也没谁了。
孟揭一夜没睡。
待在老洋房一楼,坐在晏在舒给布置的游戏房里,烟抽了两根,游戏打了两把,被血虐,把他的胜率从92%硬生生打到8打头,而他满脑子都只有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盘算着怎么说出口。
在家里总是不行的,太寻常,日后想起来没有记忆点;在外边吃完饭讲,那也俗;事后讲,多半要被晏在舒踹下床。
思来想去,否掉的计划揉成纸团,塞满一整个垃圾桶,差不多熬到五点半,孟揭喝了杯咖啡,洗了个澡,简单闷了两颗水煮蛋,一盒三明治,泡一杯热红茶,随后抄起车钥匙就出了门,六点整到晏在舒楼下,给她打电话时,她说家里阿姨得了流感。
孟揭这就懂了,这就堂而皇之进门了。
进门时晏在舒还没换好衣服,穿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暖气开得足,她光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刘海长了,估摸忘了修,盖住了眉毛,又黑又亮的,这会儿自己拿着把剪刀,站浴室镜子前来回比划着。
孟揭就转着车钥匙,坐在她房间书桌前,看她来来回回忙活。
晏在舒在找下手的角度,比划了两下,一剪子一剪子地从侧边修过去,下手干脆利落,没半点心慈手软,孟揭就一直看着她,仿佛能听到剪刀绞断发丝时那细微的声音,而那碎碎的头发飘到洗手池里,细细地在鼻梁上粘了点儿,她伸指头,偏过脑袋,对着镜子把碎发蹭掉。
孟揭是这时候站到浴室门边的,随着刘海的修短,露出了晏在舒完整的眉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转动,透过镜面折射,落到他脸上,挪到他喉结,跟着向下,一句话也没说,却像具有煽动力的挑唆,要一寸寸割开孟揭的毛衣纹理。
他无声地笑了下,然后搓了把脸,走到镜子前,从后边卡正了晏在舒的脸,迫使她看镜子,而后抽张纸,一点点替她把鼻梁眼下沾的碎发擦干净了。
手特别烫。
***
接连三天的考试都是孟揭接送,时间不长不短,寒流持续肆虐,湿漉漉的雨伞、毛衣外套和热水杯成为最常见的三件套,他正好处在课题结束后的长假期中,为了接她还换了一辆不那么惹眼的车,两人见面的时间其实不多,就接来送往的个把小时,偶尔一起吃顿饭,然后孟揭回实验室,继续该忙忙。
这种状态挺好的。
孟揭也知道她讲的断关系是什么意思,是她现在的重心要投到学业事业,是不想费心神打理这种复杂的双方家庭关系,也不想再来一回被动加快关系进度,避免哪天眼睛一睁,好端端一个人,就“被订婚”了。
对,这事儿孟揭能理解,他竟然从“不爽”进化到“能理解”了,那个环腰抱的后劲确实厉害,把他这性子治得服服帖帖。
但他的状态又很奇怪,说是安分吧,偶尔看着又好像揣着事儿,那种隐含得意,又装着不动声色的状态太违和了。
他知道晏在舒看得出来。
他也知道晏在舒故意不接茬儿。
这姑娘太聪明,也太懂怎么拿捏他,光是这种视而不见,任由他的心思如野草蔓延的架势,就足够让他再沉进一分,再焦灼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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