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奸商裴庭最擅长了,他冷嘲一句:“三百万,这毒饼你们也敢吃,我就这么说吧,十万是合法部分,另外溢出的,绝对一个子儿都不可能给你们,合同里的弯弯绕多着呢,就一个拖字诀,你们要是想闹上去,人家还能反告你们一个敲诈勒索。”
“入刑的,”他们都在唬人,只有雍如菁在正正经经背书,“数额特别巨大,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哦……”裴庭自动就接,“这说明什么呢,偷鸡不成蚀把米啊,钱要不到还得吃牢饭啊。”
红脸唱罢黑脸登场,他们传达的意思特直白了,村民们听得懂,要不到钱,还得反被罚钱,甚至严重了,要蹲牢房的,这一下犹如在池塘里投进一颗雷,水鱼们噼里啪啦全炸起来了,晏在舒紧接着往里投进第二颗雷,刷地拉开书包拉链,从里掏出一把扎扎实实的厚钞,往柴垛上一放,喧嚷声戛然而止。
他们盯着这沓纸钞。
晏在舒就是虚张声势来的,就是拖延时间来的,输人不输阵,最要紧的就是蛇打七寸,村民们把姜杨师徒俩困在这里为的什么,为的赔偿金,所以他们先把自己的行为扣上了凛然大义的帽子,好像有了情,法理都得为自己让步,那晏在舒没别的,刚刚讲的那些话,多少还是空谈,对法律意识薄弱的人群来说,只有一时的震慑效果,要拖到警察进来,得把他们化整为零,逐个击破才行。
于是晏在舒不动声色地再压,在柴垛上压了二十万整,书包瘪下去,她说:“我知道你们里边,有笠恒来的人,谁把他请出来,这钱谁拿走。”
没人应声,但也没人否认。
晏在舒再度摊开双手:“我没什么别的用意,就是看大家都挺有疑虑,不如请出来,一起聊聊今天这事儿,看是他在空口画饼,还是确有其事。”
“谁知道真钱□□?”有人这么找茬。
晏在舒随手丢了一沓:“你验。”
那人又缩回去了,之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过度成争执声,定军石被抽走了,剩下的是一锅乱粥,就在这时候,突兀的一声惊铃响打断了这阵焦灼的抉择,是屋里边老式座机的声音,打头的男人进屋接了,或许是出于心虚,或许是军心不稳,大家都静静地站那听着,听堂屋里传过来的回话声。
“林书记啊……是,是叫老荣来喝茶的嘛,没事情没事情,老荣现在还在屋子里,要不我给他叫过来跟你说两句啊……哦,是有几个年轻人,来玩的嘛,刚好在老荣家看到了呀,一道叫过来就是了……不敢的不敢的,没有的事。”
里屋,应话的底气越来越弱,院外,惶惶人心在逐渐崩解,随着一阵遥远的警笛声响,彻底溃散了。
***
唐甘到的时候,村民被疏散了,有几个人被带走做口头教育,师徒俩连着兄妹俩都转到荣辉家里,姜杨在刚刚的拉扯过程中被打到了跟腱,这会儿正擦药油,雍如菁陪着,身上披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套,而雍珩就站在外厅里,跟县委书记轻声谈着事儿,裴庭不见人影。
晏在舒就坐在台阶上,脱了一只靴子,盖着卫衣帽子,低着头在敲靴上的泥,半点厉害劲儿都没了,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学生样。
唐甘接她的靴子,一点点把上边的泥蹭干净,劈头就是一句:“你是不是疯了,这临近年关的当口儿,大家都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怕就怕漏财招惦记,你倒好,掏钱砸人,二世祖的习性跟裴庭学了不少啊你。”
晏在舒说。
村民又不是劫匪,就是被一块大饼晃昏了头而已。桉县脱贫十多年了,前有药厂拉动经济增长,后有旅游开发区,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没到要被逼上梁山的地步,犯着蹲牢房的风险抢那二十万?分赃都分不均。没必要。
但要论晏在舒当时怕不怕?怕啊。她就是个学生,见过点世面,但没直面过风霜雨雪,刚刚那阵仗完全是装出来的,不拿钱砸,谁会听她逼逼叨。
这会儿事过了,掌心里全是湿汗,她怕二三十个人里有一个性格冲动的先动了手,就会演变成某种流血事件,会护不住姜杨和雍如菁。
晏在舒把帽子拉下来:“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所有细节是屋里的师徒俩查的,局是他们破的,证据是他们保存的,能给整件事施以高压的是雍珩,后续怎么处理得靠司法机关,我刚也想明白了,我在这里边就是特别中二的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除了耍耍二世祖的威风,什么也做不了。”
“那再有一回,你做不做?”
哇,这问题问得晏在舒特难受,她真算不上多有正义感一人,谁能想到她最初想的是要让这部纪录片上电影节,看看它在专业角度里能走多远,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她的预料,也超过了她的舒适区,再有一回,她还敢不敢把天一捅到底,晏在舒没说话,但她此刻好像奇异地明白了多年前,谢女士在乌烟瘴气的饭局上那一掀桌的意气。
老中青三代谢女士,骨子里都是有点匪气在。
唐甘摊开她手,拿温水一点点洗干净:“能把二世祖当明白的也不多,能把威风耍到位的就更少,在这事儿上,要是换作我,我没你干脆,人情世故,合作项目,绊住我的东西太多了,这点我还挺服你的。”
为什么进场的是晏在舒,而殿后接应的是唐甘,就是因为唐甘之后还要在海市的圈里混,一个行业新贵的二代断断出不了这个头,晏在舒才够分量。
晏在舒坐台阶上,把靴子脱下来,哐哐磕泥:“服什么?”
唐甘把手指尖的水珠往她弹:“服你敢把天一捅到底啊,服你这二世祖横冲直撞大快人心啊,有些事,你不做,就没人敢做了。”
晏在舒突然想起什么,笑一下:“你这话,辛鸣也讲过一次,当时我没明白,现在看回去,人家早就把这里边的门门道道看透了。”
说到辛鸣,唐甘脸色就突然正经起来,她半蹲在晏在舒跟前,“你别提他了,这事儿,你从头到尾是不是没跟孟揭提?”
***
在桉县待了两个多小时,陆陆续续有车驶入这片地域,除了民警和县委书记,当地环保局药监局,各种人物来了个满满当当,藏在二十四个村民里的笠恒老将也被揪出来了,当时他拟给村民的所谓“价值三百万的赔付条款”也由民警一一梳理清楚,里边的漏洞一摘出来,跟晏在舒他们猜测的大差不差,除了合理合法的十万赔偿金,其余款项都有操作空间,而这条款一签下去,再要翻供就难了。
在农院里义愤填膺的一拨人全傻了眼,而笠恒现在的负责人也在两小时后抵达桉县,各方齐聚县政府,这事儿闹大了。
晏在舒他们不是主角儿,在荣家待到十二点,雍如菁和师傅姜杨已经被雍珩带走了,之后裴庭也走了,走时挺落寞的,唐甘跟着他,说要不跟着,他这样儿,扭头就能把车开沟里去。
晏在舒拍着书包上的泥灰,慢慢往老街上走。书包轻飘飘的,那二十万最终没拿回来,而通过县政府,注入了特殊儿童中心,心里也空落落的,因为想起了那二十万被民警收进密封袋里时,那些村民看她的眼神,恨是恨的,又夹着复杂的庆幸感。
夜深了,风不大,但山区温度更低,泥地有凝冰的趋势,每走一步都要防止打滑,晏在舒是在桥头看到孟揭的,他也站在车外,背对着她,站在流动的寒雾里,不知道从哪个正式场合里过来的,肩章还没摘,地上有零零星星的烟蒂,看起来有长途奔波的疲,也有股山雨欲来的短暂平静。
一言不发地上车。
一言不发地开车。
晏在舒半闭着眼,一路昏昏沉沉,中间一度觉得热,费力地睁了眼,才发觉身上盖着他的外套,这一下鼻子就很酸,是真的很想要好好跟他在一起,可每当她刚起这念头,总要横生枝节,好像爱情是个什么经得起考验的东西一样。
有没有思考过孟揭、孟介朴、孟家和笠恒的关系,有的,但信息量稀缺,导致迟迟琢磨不出个结果来,发了条消息给阿嬷,阿嬷回她俩字。
少管。
行吧。已经尘埃落定了,笠恒大概率要迎来一场内部整改,老主任认的罪将重新量化,十八个受害家庭会按照正规途径得到赔偿金,这件事会发酵成社会热点,从药企的违规行为上升到笠恒高层的不作为和捂嘴设套上,相应的,有了关注度,就会有慈善机构向这十八个家庭提供帮助,特别是嘴硬心软第一人的唐甘,所以,她不用再追问孟揭,他对笠恒内幕了解多少,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凌晨三点才到海市。
夜色重,长街空无一人,晏在舒就想起上个周末他们也在凌晨的夜色里疾驰,带着身体上的酸软和情绪上的澎湃,去奔赴一场未知,经历了气流的撕扯翻腾,经历了瞬间的失重,经历了那种特别微妙的融合感,很容易让人产生“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错觉。
但是没有。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晏在舒把外套还给他,下车时咳了一声,然后肩上又沉,孟揭把外套给她披上了,“我送你上楼,等会儿就走。”
“好。”
“一周后回来,到时再谈一谈。”
“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一周?”
孟揭说:“去瑞典。”
晏在舒胸口轻微起伏:“你没说过。”
“临时定的。”
晏在舒卡一秒呼吸,拎着书包,把头发捋到耳后:“那别等了,你要谈什么,现在谈吧。”
“你要这样谈?”孟揭跟一句,看向左右。
地下车库的感应灯逐渐淡弱,夜风又干又冽,刮得车库里的影子都在惶惶溃逃,车位挂牌哐啷啷晃,到处动荡着不安的音符。
“谈啊,”晏在舒怼一句,“不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再关机,再一消失就是半天。”
孟揭侧了一下脸,再看她时情绪明显压不住了:“你为什么总是把我往对立面推,信我一次很难是不是?我告诉你别参与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我也在这场局里,我爸刚给我下过最后通牒,我不想你在这件事里吃亏!”
“什么局?”
“你只是一个学生,你知道对上一群被许以重利而且没多少法律意识的人会有什么后果吗?”
“你知道我就是个学生啊!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啊!我报警了,让唐甘殿后了,不然真要把如菁和姜师傅丢在那吗?你在大声什么!”
“但凡换位思考一下,你就知道我在生什么气,但你不在乎,”孟揭往前逼一步,握住晏在舒手肘,“你不信我,也不在乎我,”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别说不是,事实就是这样!”
“就事论事行不行!”晏在舒甩他手。
“就事论事就是我在抛笠恒的股份,在倒逼笠恒处理这件事,”孟揭声音压沉,“笠恒的股票持续走低的时候,社会舆论同样会发酵,他们就得内部处理掉涉事人员,不用费一兵一卒,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所以不是要稳股价,是孟揭在斩孟家和笠恒的合作关系,反抛散股,倒逼笠恒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了,才有笠恒出具的道歉声明和后续的处理方式。
凌晨,空无一人的地下车库,落一根针都会有回声的地方,逐渐激烈起来的争吵被放大在耳道里,敲在晏在舒心骨上,觉得有点讽刺,有点悲凉。
一个强硬的目的导向型人格,缺乏共情,不在乎谁的冤屈和复杂曲折的事件过程,只要结果一致,他就会毫不犹豫推动,晏在舒不是,她在她的认知圈里,一步步打磨,一点点攻破,走得很险,很不知天高地厚,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俩但凡能通个气,都不至于到现在这地步。
在沉默对视的这几秒里,时间失去了原本的韧性,变得干巴巴,晏在舒先低了头:“我不知道这事……”
孟揭应该是对的,她对他的感情确实没到对一句话无条件奉行的地步,她会质疑,会优先考虑自己面临的局势和受牵连的朋友,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便晏在舒知道这事儿,她只会对孟揭改观,该做的事也半点不会少。
而难受就难 Ɩ 受在,孟揭也知道这件事,他松掉晏在舒的手肘:“知道不知道差别都不大,你不信我,也没把我当过自己人,主观上还是在推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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