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彻底
出发得仓促, 晏在舒连行李箱都没带,包里只有证件和卡,中转时买了件风衣和围巾, 差不多十小时后, 巨大的机翼刺破斯德哥尔摩上空的厚重云团, 落地了。
出航站楼的第一时间给孟揭打电话,斯德哥尔摩的冬天,天亮得很迟,雪花细密地舞, 纷纷扬扬落在晏在舒的围巾上, 输号码的时候,另一只手的手指骨节抵在嘴唇边,轻轻咬着,心也略微浮着, 没干过这种事,也没这样主动追过谁的行踪,明明站在大雪中,一颗心却像泡在夏天午后的海水里,温温热热的。
可是电话没有接通, 对面仍旧是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不应该啊。牙齿陷入指骨皮肤里,她都到了, 孟揭没道理还在飞, 而他如果已经到酒店或者某个研究中心了,看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也会回给她的。
会吗?
一粒雪落在眼睑上, 贴到皮肤就化成了水,湿湿的, 如果说昨天在停车场里那场对话没有发生,那一定会的,但是现在,晏在舒无声地吸一口气。
应该,也会的。
晏在舒把心揣回肚子里,返回航站楼,买了一杯热咖啡,又换了些克朗,在等车的过程中给孟揭的同事李尚发了条消息,问他知不知道孟揭在瑞典有什么活动,李尚给她转发了一份WLA论坛的活动行程,还有他们的下榻酒店,细致到连房号都给了她,晏在舒道声谢,转身走进了大雪中。
今天雪大,能见度低,机场都等不到车,机场巴士也因为恶劣天气改成30分钟后才发一班,晏在舒想了会儿,开着地图,深一脚浅一脚往主干道走。
斯德哥尔摩的冷,跟海市那种湿冷不同,不像是攒着劲儿钻进脖子领往皮肤里钻,而是干干的,凛冽的,小股小股的风咆哮在衣服外边,冷得清清醒醒。
走了二十分钟,身体是热起来了,可脸颊和嘴唇都干得发疼,一舔,嘴角已经裂了个口子,渗出的血都硬掉了。
好烦。
晏在舒站在路边喘气,朔风欺压着睫毛,让人睁不开眼睛,用围巾裹住下半张脸,把冷帽往下拉,翻出墨镜戴起来,手揣进兜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摸出手机来,一摁,是片黑屏。
可能是温度太低,手机电量掉得太快,又从包里翻出充电宝,插上,过了三五分钟才亮,先看通话记录,那里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未接来电,微信里也都是朋友们的消息,她缓一口气,捋一下围巾里的头发,抬头,把手机搁在耳边。
视野范围内都是森冷冷的蓝灰色,前后是一条鲜有车迹的窄路,楼宇和灯火都在几公里之外,被茫茫雪雾笼着,那灯影大大小小的,像浮在海里的一只只金色水母,三四秒的拨出时间后,话筒里仍旧是重复的机械性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晏在舒揉揉眼睛,点开那熟悉的中微子头像,冻僵的手指一个个戳着屏幕按键,打下一行字。
【是不是不接我电话?你要是拉黑我就。】
呼出一口白色冷雾,一个个删掉,改成。
【我在斯德哥尔摩了,我们再谈谈昨天的事,你在。】
又删掉,手机揣进兜里,晏在舒仰头望着天,斯德哥尔摩冬天天黑得很快,下午三四点就黑了,这会儿天色正在从蓝灰向更钝更闷的色调过度,她看了会儿天,又低头,把手机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拔掉充电线,揣进里边更贴身的口袋里,用体温捂着,免得再次因为气温过低而耗电关机。
再次往前走。
怎么那么远呢?
地图上小小的一截路,她走在上边儿,就像只蚂蚁爬在盐地里,怎么也够不到边界,还要时不时拔起陷在雪里的腿。
好累。
在飞机上就没吃东西,一杯热拿铁供给的热量迅速消耗,走出三五百米,在上台阶时,晏在舒脚下没踩稳,整个人的重心突然歪倒!手下意识地去够边上的东西,可腕骨在半空中“砰”地打上花圃,当时就撞得她闷哼,倒地瞬间,手掌习惯性撑地,偏偏地面全是雪和沙的混合物,就撑地的这一下,手掌和地面用力摩擦的热辣感从手部传递到后脑勺。
哇。
当下晏在舒就坐在了地上,倒抽气,痛到整个人没有精气神,魂都摔出去了。看着血肉模糊的手掌,又气,又冷,还饿,不知道这条破路什么时候走到头,不知道她跟孟揭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头,像心尖儿上那点肉被拧起来,里里外外都一气儿发作了。
她不是那样擅长说好听话的人,甚至走到这里,她都没有预设好见到孟揭的第一面,要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他,要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开场白。
她对孟揭,一开始是纯粹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想看看这样一个仙儿,在万丈红尘里滚一遭会是什么样的,所以行为举止没有约束力,全凭荷尔蒙的驱策,事儿都做得漂漂亮亮,却对这段关系的发展持一个随缘的态度,甚至给他俩预设了一个好聚好散的结尾。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孟揭带她看晏明修的视频,还是孟揭为她写检讨,还是孟揭穿着正装第一次被她压在门上亲,说不上来,晏在舒深呼吸两下,从包里抽出湿巾,一边龇牙咧嘴地擦手,一边看时间,翻东西时,包里掉出一只唇膏和一本本子。
晏在舒发了会儿呆,突然抽出笔,把本子按在大腿上,写下一行。
【1、游戏房。】
见面之后讲什么,晏在舒想到了,她要找到很多爱他的证据。孟揭说她那不叫爱,叫妥协,是他低身段一次次追了,她才勉勉强强跟他谈一段,但,有妥协到布置一间游戏房的吗?有妥协到从电脑到游戏机都是她一手买到顶配的吗?有妥协到连墙上的一颗螺丝钉都是她咚咚咚敲进去的吗?
三个字写完,手上的疼也缓了不少,晏在舒站起来,拍拍外套沾上的雪污,接着往前走,捡了根树枝当拐,走一小段就停下来,再写。
【2、玻璃杯。】
晏在舒知道他有玻璃杯收集癖,所以看到合心意的玻璃杯,第一时间就想到他,想到就要拍下来送给他。
【3、生病。】
在孟揭“生病”那回,晏在舒不计前嫌收留他,就算他讲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也没有把他轰出家门。
【4、摩托艇。】
孟揭心情不好那会儿,坐着摩托艇,带他到自己的秘密基地约会。
【5、秘密。】
就算知道他可能是因“性/瘾”而跟她在一起,分手后,也没有把这事儿讲给任何人。
多好啊。
多好的女朋友啊。
这样好的女朋友不要,是想不开吗?
越走越轻快。就好像原本是孤军奋战,一个人走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仍旧没有多大底气,怕猛不丁来这一出结果却适得其反,仍旧不招人待见,那多难看啊,但是这么一写,就好比自个给自个鼓了气,连这条走不到头的路都变得能以肉眼衡量了。
谢天谢地,在这条路上走了50分钟后,终于打上了车,车子开得特别慢,司机是个健谈的斯德哥尔摩本地人,一上车就给她纸巾,让她擦擦身上的雪泥,一会儿问她是不是某个运动员,一会儿跟她说这段时间天气不好,但过两周一定有段晴天,到时候可以看到极光。
晏在舒说她没有打算待那么久,她来这里找一个老朋友。
“那你们的感情一定很要好,遥远的距离,寒冷的天气,这需要很多爱才能抵抗。”
很多爱吗?
晏在舒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对,我今天来,就是要把这句话讲给他。”
***
到酒店时,是中午十二点半,晏在舒犹豫一会儿,看着天色,办理了入住。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主办方的刻意为之,孟揭的房号也是9527,但没有办理入住进不去,而就算办理了入住,当层也已经被WLA活动主办方全订了,晏在舒只能定在他们楼上那层,办好之后,手里拿着房卡,却没心思上楼,也没心思吃饭,从前台转到大堂,手机在掌心转来转去,打眼就看到一张海报。
海报上有各位耳熟能详的老学者,但是没有孟揭,他的名字像一枚补丁,打在各位老学者的名字后边,仿佛是临时添上去的。
没多看。
打听清楚他们今日行程之后,晏在舒就在大堂里坐着等,从天亮等到天黑,服务员递给她一杯满是冰块的果汁,她喝了两口,从嗓子眼儿冻到胃里,起身,走了两步,又划开了通讯录。
是想到了孟揭某次出差前给她留的一串短号,应该是奥新内部的紧急通讯码,转9527就能拨通。
“不管我在哪,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联系到我。”
这是孟揭的原话,晏在舒徐徐地往边上走,穿过三四名正在走进酒店的客人,侧身避,随即走到落地窗边的一处安静位置,左手揣在兜里,右手拇指悬停在屏幕上空,没拨那个紧急通讯号码,仍是拨的孟揭手机,但毫无意外地打不通。
这个时候,才隐隐约约有种可能被拉黑了的猜测,轻轻叹出一口气,开始输那串紧急通讯号码,对面接得特别快,在她说出“请转9527”时,也仅仅是清楚又礼貌地应一句,“好的,正在转拨9527,请于嘟声后开始通话。”
短促的一道电子音后,话筒里就接入了清晰的呼吸声。
听了一天一夜的电子回复,却在转拨号码一秒内被接通了,里边有多少区别以待,有多少后知后觉的心酸,没来得及酝酿,第二秒时,孟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哪位?”
喉咙口一阵干痒,晏在舒听着他的声音,有半晌讲不出话,漫长而怪异的等待里,孟揭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呼吸频率有瞬间的乱,这时候,晏在舒才稳下来,手指甲在指腹上轻轻摩挲,开口。
“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再谈谈。”
一路上,气势昂扬在本子上写的那些字,自己给自己鼓的劲儿,随着这通电话的开启,全部消失无踪,目前为止晏在舒的反骨还安安分分地藏在皮/肉下,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才明白换位思考过来,孟揭一直是处在怎样一个安全感缺失的处境里,还要处处想她所想,要一出接一出地费尽心思让她高兴。
鼻子抽了一下。
而这时候,孟揭回她:“谈什么?”
话筒里还有细细密密的交谈声,声音距离孟揭不远,像是在某处人潮拥挤的室内,晏在舒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这句话,刚要开口,紧接着又听见微弱的电梯提示音。
电梯。
晏在舒下意识扭过头,这家酒店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那桩抢劫案的案发点,大堂是挑高好几层楼的,里边弯弯绕的构造相对复杂,看了会儿,才在二十米外的位置看到了电梯,隔着半道墙和一副画的位置,孟揭站在那里。
那道身段,那张侧脸,那抬手接电话的姿势,晏在舒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胸口的那股气也梗在此时此刻。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电梯前暖色调的灯光投在他的右边肩膀,被他挡住的另外一边,极其近的距离里,还站着一个身量稍矮的女生,俩人一前一后进电梯,岔开的步子漏出空隙,可以看到女生挽着他的手。
呆住。
耳边“嗡”一下发麻,从手腕到后脊蹿上一阵凉,还有股从未感受过的慌,觉得怎么会呢,孟揭啊,那么有分寸感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没有明确恢复单身的情况下,让女生挽着他的手臂,以这样亲昵的姿势,走进这样暧昧的空间里。
可就是实实在在,发生在她眼前了。
脚步不自觉地往前一步,电梯门却在二十米外自动关紧,步子生生止住,晏在舒整个人脱了力似的往后靠,靠在落地窗上。
咽下去的果汁开始在胃里反酸,酸得整个胃部,乃至整片胸腔都抽着痛,晏在舒缓慢地蹲下身,一天一夜的疲惫都在这一刻反噬向她,伴随着巨大的,难以描述的崩塌感。
眼泪一颗两颗往地上砸,咬着嘴唇不出声。
久久没听到回答,孟揭再度开口,声音很沉,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怠和不耐烦:“你要谈什么?”
话刚落,像是要在眼见为实的基础上再盖一层证据,那女生似乎挨近了孟揭,说,“你离我近点儿呀。”
短短一句,刺在晏在舒胸口,她这时候不死心地问出一句:“你身边是不是有人?”
“你是不是还想分手?”
孟揭说完这句话,听筒里又有一声电梯提示音,之后就是彻底的安静,除了他的呼吸,没再有别的声响,但晏在舒管不上这些,她用力抓着外套下摆,情绪不稳地质问一句:“我问你身边是不是有人!”
“你以什么立场在问我?”
孟揭连音调都没变化。
挺可笑的。
第一次千里迢迢追人,追成这个下场,窗外的雪在飘,街道上已经开始有圣诞装饰,出租车亮着灯停在路边,三两个青春正盛的姑娘从车内下来,顶着风雪,大笑着往室内跑,她闭了闭眼,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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