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原柊太声音很轻,咳了两声,气息都险些随着散去了,他把手慢慢搭在修的衣袖处,像个温和的长辈:“修,你有空去石碑那里看看吧。”
手慢慢松开,相原柊太没有多余的话想说,他走了。
相原修一言不发,枯站了一夜。眼睁睁看着亲人死亡,无异于被剥皮抽筋,痛不欲生。他脑中浮现叔父这十年的照顾,和恶鬼最后那愤怒的控诉。
那双紫眸里一点神采都没有了,如冬日寒风凛冽。
相原修对着时透怔然说着:“那鬼说是我叔父害死了我父母,他一直在给鬼提供消息。”
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伊织他们所在的准确位置,也都是相原柊太在背后帮忙。
时透沉吟片刻后反问道:“你相信吗?”
之前在这待的两日,森鸟县里的闲言碎语,时透无一郎与伊织一样,都从各处听到过。时透当时还让鎹鸦去总部问问,这人是否有异常,但得到的回复是未知。
时透能感觉到对方在明显地利用自己实现某种目的,但直觉告诉他,二人的初衷是一致的。
所以当时时透对灭鬼以外的事情,就没有太过深究了。现在看来那是个错误的决定,不从头将整件事情掀翻,这件事不会结束。
相原修眼皮发重,内心挣扎地说道:“我不知道。”
从叔父的死讯传开那一刻起,相原修就开始被裹挟着站到应该站的地方,去做着该做的事情,他不知道信任应该从何说起。
时透无一郎语气平静,偏头道:“不要犯蠢去怀疑自己的选择。”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好人,鬼就能有一个好鬼吗?
时透无一郎倒觉得相原柊太算是森鸟县里面难得的正常人。
葬礼那边越来越吵闹,本该是一个悲伤肃静的场合,现在到处在私聊说笑。也是真的不怕相原柊太突然诈尸睁眼,要他们全部滚出去。
时透无一郎拿出了从书房里找到的那张照片,递给了相原修:“你叔父叫的人应该是她。”
相原修的手指蹭过女人脸上那团重影,看不清原貌,但他看着那背后的“吉崎堇”三个字,发现这个女人他是认识的。
吉崎家原本就在隔壁,她就是十二年前遇害的那户人家。在相原修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记着父亲说过,叔父跟吉崎家的小女儿订了婚,两人青梅竹马,情感甚笃。
不过后来因为吉崎兄妹的离奇死亡,相原修的父母也在调查过程中失踪,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相原修讶然,捏照片的手都十分用力:“怎么会是她,这人不是死了吗?”
时透将绘里拎了出来,拿给相原修看,说着:“还记得之前捡来的那只鸟吗,都是被鬼同化了。”
一开始时透无一郎一行人,把这里的鬼通通视为下弦四,下弦四又有一个准确的名字叫缪尔,就奔着这一个目的而去。
但这里的鬼早就不止一个了,至于谁才是真正的下弦四,要找到了才知道。
相原修看着霞柱不知道从哪里又捡来的奇怪对象,也是没敢伸手接过。只能低语道:“原来是这样。”
时透无一郎将绘里收了起来,问道:“你叔父是被鬼杀的吗?”
相原修闻言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日的鬼被霞柱斩杀后,莫说反杀回来,连动都不能再动弹一下。他不知道在梦里发生了什么,能够如此彻底地将这只鬼摧毁掉。
如果当时是霞柱在外面的话,或许伊织就不会出事,但现在思虑这些也已经没有用了。
“自吉崎堇死后,我叔父就不行了。”这也是相原修这么认定他叔父与鬼有勾结的原因。
时透无一郎对此没有妄下定论,他说道:“或许是巧合罢了。”相原柊太身上死气很重,最开始见面的那一次,都觉得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在强撑着一口气。
相原柊太明显不是鬼。
相原修苦笑低言着:“真是这样就好了,”他现在已经对任何事情不报希望了,但还是提醒着时透:“霞柱,有一件事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时透无一郎静静站在那,神韵自如地看向相原修,他猜到了这人要讲什么。
有一个地方,除了鬼吃人,还发生过人吃人的事件。
···
夜晚街巷,窃窃私语与诡异怪笑时不时溢出,刚出门的相原修遇到了他最讨厌的一群小孩。
“你父母是怎么死的?”
“不会是被你克死的吧。”
“你叔父是个病秧子,你全家都是。”
幼小的相原修黑眸冷静地可怕,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揍人。能拿拳头解决的问题,绝对不废话:“要你们管。”
今天这群“胆小鬼”没有四处逃散,而是看着相原修气势汹汹地挥舞拳头,这个野孩子今天得意不了多久。
一只脚踢在了相原修的侧腰处,他的脸被重重地磕向地面。
他们早就知道打不赢,叫来了外援,十四五岁的混混打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那是轻而易举。
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很快让相原修的脸上瘀肿不堪。他用手护住脑袋,手背的关节处鲜血淋漓,露出的胳膊和小腿青紫交加。但除了偶尔的闷哼,不肯有一句求饶。
相原修的手指抠着地面,他憎恶地看着这群人,只恨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带头的那个是相原家世敌的孩子,他弯腰扯着相原修的头发让他抬起脸来,得意又恶毒地说道:“这么看着我们做什么,想吃了我们吗?”
不知道这种话究竟有什么让人发笑的魅力,大家欢快地大笑起来。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这群小孩的话匣子,他们就吃人这个问题,开始聊了起来。
相原修被打得脑子晕得不清,他隐约听着这段话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什么叫他们家人知道人肉的味道?
这还是人话吗?
但为什么这些人的回答出奇的一致,纷纷炫耀地说着知道。说话间,哪个傻子还吞了吞口水,喉咙处发出的贪食欲望,清晰可闻。
相原修在地上匍匐爬了两步,想逃离压制就冲过来反打。但是意图可能太明显了,身子直起来一半,又被一只脚踩在地上。
满脸讥讽的打人者将脸全部凑过来,逼问相原修:“你想吃了我们吗?”
相原修的头被摁住,但不妨碍他学着他叔父,对这群蠢物翻了个白眼:“你们算什么东西?”
嘲讽是嘲讽到位了,奈何祸从口出,招致来了更猛烈的毒打。
相原修像条野犬一样,被打可以,也不要让对方好过。两条胳膊一抡,连扑带咬的,把这一小方地界闹得天翻地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出人命了。
人多势众的那边虽然伤得不重,但一个个被打得嗷嗷哭。
相原家宅里的人终于发现自己小少爷要被人打死了,才勉为其难地出来找人。
到了当下,两批人的骂仗已经由相原修父母死没死,变成这些人的家人有没有吃过人。
相原修吐出口中的血沫,小小年纪犟到不行,他拽着年迈老管家的手不肯离开。指着那群打人者,非要这管家出来作证,呲牙咧嘴地问道:“你说,人到底能不能吃人?”
气氛凝固,黑夜渗人。
相原修的手被当做烫手山芋一样甩开,他困惑地看着老管家紧捂住胸口的位置。山羊般的胡子颤抖,满眼都是恐惧,眼珠几乎要掉出来。
老管家的气息凌乱,惊悚怒问:“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
成人世界的神秘恐惧向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孩宣泄而来,相原修仰头张望着,后面什么都忘记了,唯独记得那张惊恐似死人的脸。
那个年迈的老管家死在了当晚的后夜里。
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相原修平日里根本想不起这件小事。直到他听到缪尔的哥哥吃了缪尔后,他寻着这点微弱的联系,突然又想了那些有头有尾的话。
都说童言无忌,但是那些小孩太过认真笃定,实在不像在撒谎,他们定是从哪里听来的。
相原修这两天结合各种蛛丝马迹,终于发现了那段被死压的往事,短短几页就让人寒毛直立。
时透无一郎听完了然于心,长若流水的发丝贴在身后,薄唇轻启问道:“当年吃人的事情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相原修眼中惧是空旷,艰难说道:“几乎森鸟县的所有人都参与过。”
时透无一郎知道会很糟糕,但没有料到在百年前,这个地方混乱到这种程度了。就像在一个荒茫的无主之地,道德的约束全部丧失。
人与鬼在这里做着一样的事情,目的也是出奇的一致,都是为了活下去。
时透绿眸闪过寡影,袖口里的绘里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不动,他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受害者是怎么产生的?”
相原修循着查到的信息,回答道:“每户人家自己推举,小孩优先,特别是有兄弟姐妹的家庭。”
外面全是吃人的人,必须有人被放弃。人类悄然异化,还粉饰成是神鸟的庇护。
等到灾害结束时,真正的鬼已经潜入身边,开始替他们执行这场审判。
相原修说这个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满目哀色道:“霞柱,你还分得清这里的人和鬼吗?”
时透无一郎孑然站在那里,清澈如水的绿眸微微一愣。
“……嗯。”
第44章 容器
凉风穿过木质回廊,发出低沉的咯吱声。碎石小径蜿蜒,叶垂静默无声,斑驳的光影照不透深处的阴影,仿佛有虚白的人影在此处徘徊。
时透无一郎先行离开了相原家,到了如今,他觉得他知道下弦四躲在哪里了。
这次跟鲛渔湾完全不一样,前者懦弱愚昧,后者自私恐惧。
时透视线飞快地掠过大道,他循着梦中的场景,找到了森鸟县记载的那处森林。
相原修跟在霞柱后面,也偷溜了过来。时透知道他在后面跟着,并没有说什么。不管结局如何,相原修都会参与进来。
当时片刻的迟疑后,时透无一郎觉得有些话还是需要讲明白的。在他失忆时,有些问题不是大问题,现在也不算了。
绿眸宛如冬日的森林,翠绿下藏着松针的芳香和苔藓的湿气,阳光在其中微微闪动,凝视着遥远的世界:“人犯的恶也不能抵消鬼的罪,用心分不出,就用眼睛来分。”
相原修紧缩的眉头突然散开,愣了片刻后,喉咙发干,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见时透人都翻过围墙了,他才急急地跟了过来。
时透沿路顺着那无数石碑,头也不回地扎入密林。
据说有的地方愚昧无知,会以为石碑这种东西能够镇压邪祟,以求安稳。这里的人对过去的那件事还是介怀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不断修缮这里。
至于到底有没有用,但就人心自知了。
木门微开,夏日炽热的气息隐隐生出阴寒,假意充斥着哀伤,表情肃穆的人压抑其中的欲望、野心与漠然。没有人真正关心相原修去了哪里。
就这样捱到了午后,夏天的太阳悬在无云的空中。
乍然,门外传来急促的翅膀扑动声,参加葬礼的人纷纷伸头出来张望。
数只白色的雀鸟从浓密的树影中冲出,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赶。它们低空掠过庭院,发出杂乱无章的鸣啭。
那急促的羽翼扇动声宛如死亡的信号,留下刺骨的一地狼藉,人心头笼罩着难以名状的阴沉。
森林那头的时透无一郎很早就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树皮的淡淡木香与发酵的落叶混合杂糅,散发原始的泥土气息,带有一点微酸的味道。随着林间风的流动,这股味道源源不断地从山洞里散发。
时透无一郎和相原修站在洞前,都闻到了股熟悉的味道。这是院子里那只雀鬼身上的气息,看来它白日就躲在这种地方。
时透将日轮刀抽出,身体压低,弓下身子往山洞里边走去。每走一步,他都小心地观察着四周,耳朵敏锐地捕捉着细微的动静。
相原修也如履薄冰地跟在霞柱后边,谨慎中透着极度的专注。脚下的落叶轻轻作响,山洞顶部掉下些岩石泥土。
越往里面走,侵略性十足的厚重酸雾就越让人不适,带有金属的尖锐感,刺激得眼睛都有点发痛。
最后在呼吸间隙捂了口鼻,才得以走下去。
走到最里面,时透和相原才知道这气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山洞进来的那个洞口打下一束光,垂落在最深处。地上躺了具面目腐蚀的尸首,身上散发着股股恶臭,鞋还掉了一只。
无数的黑色小虫像波浪围绕着尸体,形成一层流动的外壳。它们不断地在上边攀爬蠕动,交织地挤压而上,彼此都在争抢最靠近人体的部分。
虫影翻飞,空气中全是嗡嗡声。
绘里见了这一幕,直接飞扑了上去,在上面啄个不停,要将那些虫子全部赶走,它不允许有人玷污这具尸体,这是“哥哥”。
只是这虫子也不会善罢罢休,险些把绘里也拖了进去。酸臭味愈浓郁,窒息感愈不安。
时透走上前驱逐了虫子,将绘里救了出来。那虫子怕极了日轮刀的刀气,在呼吸法的剑招还没用出之前,就已经一哄而散,逃向山洞的各个角落。
那尸体就这样露出了原形,头颅上的眼像黑洞一样注视着山洞顶,嘴凹张成圆形,嘴角处被虫子啃食掉,手骨和腿骨都缺了部分。
时透看不清这人的五官面貌,但是根据骨架大小,是能够推测这人死亡时的年纪不大,最多就十八九岁,跟之前梦里见过的那个女人年龄相仿。
到这本来都还算正常的,时透默默打量着。但等到这尸体没了虫子的骚扰,颤巍地坐了起来,就变得有些吊诡。
时透无一郎知道这是找到鬼了,白色刃锋寒光乍现,仿佛一抹流星划破黑暗,透出无声的肃杀之气。相原修也摆好了进攻的架势,空气中弥漫起紧张的气息。
但这鬼没什么凶相,很老实地靠着洞壁坐着,打量着进来的两个人。
这个鬼的声音干涩粗糙,音调低沉破碎,夹杂着不协调的裂痕和颤抖。让人感觉他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疼痛,他对着来的两个人喊道:“是缪尔吗?”
这鬼主动问话,无人响应。时透谨慎地保持着沉默。他们要是一出口就暴露了。
可能这鬼跟缪尔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对这份缄默习以为常了。
空骨架带着沉重的喘息,空气都被他的话语渗得干涩:“你好久没有过来了。”
鬼感知着光在洞内的延伸,虽然依然笼罩在厚重的黑暗里,但这一束光仿佛穿透了所有的沉寂,像一条引路的丝线,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父母在他和缪尔手上缠绕的那条线。
线在前几日突然断了,这让拓真心慌不已。
这鬼想到了悲伤的事情,身上的骨架看起来都变得更加松散了,一声喟叹“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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