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织手上的动作停了,手指停在那微凉的沙面上,没有抬头地闷声说着:“您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问题伊织从醒来的那日就开始问,竹田千鹤就是迟迟没有给出回复,每次都不留情面地无视她。
今日倒是有些不同,竹田千鹤静静站着,只看了伊织一眼,她终于开口说道:“我救不了你。”
她这话的语气非常温和,客观中肯。
伊织又画下两个难看深浅不一的圆,对这个问题提出了质疑:“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听相原修说是他把我送到您这来的。”
知晓她死亡日期的,也就除了眼前之人和相原修,没有第四个人。普通人哪能生白骨化血肉,一定是蜃女相救。
竹田千鹤意味深长,神情看上去有些惆怅忧伤,她若有这种本事,怎么可能救不下慎一。
但她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
从见到时透无一郎与伊织那一刻起,竹田千鹤意识到了某种异样。
时透活不了太久,必然寿短早亡,他有一个很糟糕的命数。
伊织同样,她身上的重影很多,竹田千鹤能看清的只有伊织最表层的一次死亡。
这样两个人为何会在一起?当时的她也很困惑,但现在已经明白过来。
这世上万物的存在都有其特定的目的,鬼与神明属于此列,某些人亦是。
竹田千鹤说着:“救你的另有其人。”
“那我……”伊织对这话显然是不信的,她至今都还记得日轮刀横亘在脖子上拉锯的痛感,“应该是死了才对。”
冥冥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死亡开启新生,她是能够时透修改命运轨迹的人,做完该做的一切之后,就应该彻底消失,那样时透无一郎一定能活下来。
只是谁留住了她。
“伊织凛,这个要问你自己了?”驼铃阵阵,白衣似雪,蜃女不与任何人共路,独自远行。
这两个孩子,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未来,都坚定选择了彼此。
伊织先是一怔,后呆坐在原地,对这个特殊的称呼有些费解,好像那日时透无一郎也是叫她“凛”。
伊织手攥紧,心中不由有些烦闷,好像有某个答案有破壳而出了。
“因为我是……”
“我是伊织凛。”
泪水夺眶而出,伊织意识到她并不属于这里,在告别之际,她对时透脱口而出的回家,并不是戏言,而是封尘记忆的觉醒。
她来这里只为了一件事,就是拯救时透无一郎,然后离开。
多目赤瞳的鬼,速度快到看不清刀身存在的斩击,只在挥动的轨迹上会留下圆月刃,时透无一郎的速度在这绝对力量面前变得不自量力。
下一瞬左手处刀光闪过,那鬼竟然斩断了时透的左手。时透无一郎残肢掉落,刀刃扎破血肉之躯,右肩被刺穿钉在了柱子上,他咬住长发,痛得冷汗不止。
浸透鲜血的地面之上,血液流淌,却一滴都不能溅洒在月亮之上。
时透无一郎输了。
伊织不接受这样的结局重演,所以以身入局,只是记忆清文件,连她都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唯一一次的偏离,是在登记继子名册时,她突然被问道,真的叫这个名字吗?伊织只是个单纯的姓氏。
那时,伊织脑中不由蹦出了她现世的真名,如果有可能,她希望离开的时候,跟时透无一郎最后的联系,是以真实的名字。
“伊织凛,我叫伊织凛。”女孩低声道。
她是无名之人,这个故事里一个不起眼的脚注,等所有的痕迹如这沙烟散去,假如时透无一郎活下来,他就会忘记她了。那块镌刻真名的墓碑,也终将无人在意。
伊织看着那越来越下沉的太阳,血红的月亮升起,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疯狂的不安孳生,开始向沙漠外疾奔。
时透无一郎发现了真相,他拒绝了伊织的牺牲,宁可一切推倒重来,再次战死在无限城中,都不要将伊织卷入此事。
时透望着伊织在决绝话语的余音中蹒跚走远,深邃的侧脸轮廓如雕刻般分明,薄荷色的眼眸透着一抹冷静而温柔的光。他直到人影消失,才朝相反的方向转身。
他瞒过了所有人,是生是死,今后他自己说了算。
···
时透无一郎在巨大的爆炸轰鸣声醒来。
他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站在了海之滨的礁石上。等听到外面鬼声嚎厉和实弥的呼喊,他就知道。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一声琵琶声铮鸣,地面结构发生变化,迅速凹陷,他开始下坠。
时透无一郎用剑术消减了大部分的冲击,站稳了身形后,发现掉入了一个宽敞的房间内。
留着黑色长鬓高马尾,身着紫色蛇纹和服与黑色马乘袴的剑士背着他坐在席上。
时透无一郎看着这个背影,气息凌烈。
这鬼回头,脸上六目似火,上弦一的字样在里边平静燃烧,而他的左额与右下巴处还长着红色火焰斑纹。
上弦一近在眼前,这就是他那成为恶鬼的祖先。
黑死牟没有回头,对着这个擅自闯入的年轻人,语气没有不满,更像一个前辈关心年幼后辈,洞察一切地询问:“时透无一郎吗?”
时透无一郎冷冷看着黑死牟,日轮刀出鞘,说道:“是。”
早在人掉下来的瞬间,黑死牟主动用“透明世界”查看了无一郎的身体结构。他咂摸着时透这个姓氏,语气中带着些遗憾:“四时不留曰时透,你不该叫这个名字的。”
“不关你的事。”时透无一郎冷眸似刃,紧握着日轮刀,薄雾出现,弥漫开来。没有兴趣与鬼废话,高速连续斩击下使出的剑招。让黑死牟都露出赞赏的神色。
黑死牟阅人无数,杀死的柱也堆积成山,只一眼就看出来时透无一郎是个天分极高的人才,哪怕在历代柱中间,他也是个楚翘。
黑死牟唏嘘了一句:“原来这就是我的后代。”
若是再年轻几岁,或许黑死牟完全可以不把时透无一郎放在眼里。但现在不行了,时透无一郎强大到有了弟弟当年的风范。
霞之呼吸柒之型·胧的使出,迸发出了强大战力,黑死牟看着波动的空气,时透的速度居然出落到可以与空气相融了。
这后辈的本事还真的不小啊。
“你本可以逃脱短命的宿命,”黑死牟的眼中有一分同情,九分冷漠,虚哭神被拔出,他冷淡说着,“但现在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在时透用平流斩冲过来之际,刺眼的月轮光束划过。黑死牟作为前任剑士的是鬼,使出的精湛的剑技,两两相撞,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时透无一郎脸上的云状的淡绿色斑纹涌动起来,日轮刀的颜色也发生了剧变。
随着不断地逼近,刀影在身前身后闪烁,寒意贴着脸颊,碧绿的日轮刀上残留着他的血,又混杂着这所谓先辈的鬼血。
血脉的混合,并没有血缘的羁绊。
云路斑纹热烈,眼眸前所未有的坚定,时透无一郎从来不是弱者,他也不受任何过往的压制。
一方站在光里,一方躲在暗处,霞终究不是月。霞有朝晚,终得曙光,月难于天明长悬。
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就如他本人,凌厉洁亮,誓要扫荡世间一切污秽。
几番死战,时透无一郎体内的血像要沸腾了一般,搅动着伤口。
命,要握在自己手中。过往已如浮烟,宿命又算得了什么。
黑死牟绝境之际,感到屈辱,他不再用剑术,直接发动了他往日最不屑使用的血鬼术,从体内生出了无数尖锐刀刃向四方延展,圆月斩击疯狂落下。
他不能容忍输掉,彻底不能容忍再一次输掉。
鸱鸮初啼,月消静寂。
时透无一郎躲过了黑死牟爆体而出的攻击,已经快忘了疼痛的滋味了,他冒着神形俱灭的危险,时透无一郎舍命穿过黑死牟攻击的空隙之中。
云雾散开,霞光乍现。
黑死牟的身体在眼前迅速崩毁,那怪物般的身躯倒地不起,如同见了太阳一样散去。
这一次,时透无一郎赢了。
鬓边的汗未擦拭,衣衫血与汗混合,时透无一郎不敢停下,还要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大家才能活下来,他继续向鬼王那边赶去,夜晚还有场死战在等着他。
等一切结束了,就能去找回伊织了。
···
无限城上升到了地面,伊织迎着光亮跑来。
倒塌的无限城生出了死白的希望,紫罗兰优雅舒展着她的紫色花瓣,飘落在了伊织发间。
无限城内一片狼藉,太阳底下恶鬼已经无处遁形。人类所奢求的平静生活终于到来,千百年来的鲜血牺牲托举出了未来的太平。
但付出代价的是他们这一代人,喜极而泣的欣悦都隐藏不了心底的苦恨和遗憾。
活着的人忙碌搬动着同伴的尸体,清点着那由血肉之躯堆砌出来的胜利。
混杂的轰隆声让伊织站在霞光下焦急心悸,到处都是求救,她怎么都找不到时透无一郎。
信鸦大啼,鬼杀队的队员在远处大哭吶喊,压抑的天光被撕裂。
伊织踉踉跄跄地在尘土中行走,在废墟中扒开无数砖石,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馥郁的暮色遮不住少女的悲戚的双眸,她颤巍地捧住时透无一郎的脸,又为沾上的鲜血瑟缩,清泪断了线一样掉到了时透无一郎的脸上:“我来晚了。”
伊织与霞光同来,像黎明一般热情温暖。身影像曙光驱散了时透浸入死亡之流的寒冷,所有的悲伤都不再存留。
时透无一郎浅笑,爱人不再是梦中人:“不晚,只要你愿意来,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伊织搂着时透无一郎冰凉的身体,气息好似轻烟飘荡,低泣道:“对不起。”
时透无一郎想让伊织不要哭,却抬不起手,眷念地看着伊织,明明才半个月未见,却觉得隔了好多春秋。他的脑袋轻点在伊织的颈间,生怕给她带来更多的负担。
她扶着时透无一郎身躯的手,不断有新鲜涌出的血覆上,滚烫到让伊织的理智都快被烧焦损毁。
昏昏欲睡像醉了酒,睡过去了就无痛无灾了,但时透无一郎不想伊织难过。他不忍心让伊织跟过去的他一样,孤独地活着是一件很悲伤的事,他厌倦了等待,他不想要伊织同他一样。
世界和时间都隐退在露水和霞光中,伊织披散开的长发滴沥着幽香,沾满了海风的气息,时透轻声问着:“为什么要道歉?”
伊织双眼泛红,她含着泪说道:“我来这的唯一意义就是救你。”破碎的话无法说完,言语零碎:“我搞砸了一切。”
她应该彻底死去,这样就能好好结束这一切,为什么她还要活着,眼睁睁看着时透在决战中负伤,她什么都做不了。
时透无一郎嘴角轻扬,泛起微笑:“我知道的,没有搞砸。”他不愿胜利变得悲伤,粉饰着普通的美好。脑袋轻轻垂下,落在伊织耳边。
两人的发丝缠绕,她听见时透无一郎在耳边低喃,绿眸不再暗淡,覆盖的是流风馀韵的清浅笑意。
“凛,我也想救你。”
年华残酷,种种苦行中的祈愿全成空,时透无一郎自知他对尘世无留念。自从独活于世后,一直孤身一人。
但从遇见伊织的那一刻起,命运的共振启动,时透就从那白昼溺沉,梦景迭聚的深渊中走出。
忽闪忽灭的灵魂,被一只手拽住。少女的灵动双眸望来,她在求救,她在向一个同样濒死的人求救。
光怪陆离的碎片在眼前浮现,时透无一郎第一次向伊织伸出手,身后霞光隐匿,她脆弱得像幅水墨。
在幽静小院,时透无一郎望着伊织使的乱七八糟的霞之呼吸,两人凝视对望。
时透无一郎与伊织走在海之滨的荒漠上,身后留下一长串沙印。
当伊织要离开时,时透无一郎不可能没有预感,他不会在一个错误上停留两次。
从锻刀村回来后,时透无一郎就确定伊织一定有事瞒着他,反复说服之后,还是觉得伊织说了谎。所以他找到了相原修,这一次相原修没有隐瞒,他的爱恨都不纯粹,但希望伊织能活下来。
听到伊织要死亡的消息,时透有一剎的恍惚,后很快稳定心神。
只要还没有到最后一步,人一定能救下来。
所有反噬的代价时透都决定照单全收,包括断送伊织为他争取的生路。
优夏的心比盘石硬,扭曲又作恶。屠刀挥下的那刻,没有一丝犹豫。刀刃划破了伊织的皮肤,在碾碎动脉脖颈时,就再也无法继续向下了。
优夏回头,声音破碎,身子向外拉扯,痛得满头大汗,时透无一郎居然就站在她身后,没有施舍她任何眼神,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她的胳膊。
优夏是饲鬼者,以魂饲鬼,污秽合污之辈。她不值得审判,她是恶的化身,就要这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无人施救,永世都摆不脱不掉她所畏惧的阴影。
寄生鬼式微,她复原不了了。
时透无一郎抱走了昏迷的伊织,头也不回地离去。
后边传来优夏细碎的呜咽,间断的痛苦嚎叫宣泄着压抑的情绪。优夏还在哭吼着初遇时的那一句:“为何你那时要来,为何你不早来?”
如果时透无一郎早一点在她父亲变成鬼后,来到她面前,救她出深渊,她也不至于留念那个破碎不堪的家,也不至于双手沾染鲜血无法抽身。
时透无一郎是优夏活下去的动力,她要带着这恨意诅咒追逐着他,让他不得不直视她。
可时透无一郎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她,她的恨意化为空谈。爱恨交加的情愫通通湮灭,变成了笑话。
优夏不得不意识到,她所追逐的、憎恶的都是错的。她并没有从时透身死中得到任何报复的快意,她自我欺瞒的痛苦达到了顶峰。
父亲苍介不是自愿变成鬼的,他愿意被时透无一郎斩杀。母亲惠子原谅了这个少年,为救时透而被食头鬼吞食。只有自己扭曲纠缠地活着,活在人鬼之间,活的不人不鬼。
旧时记忆唤醒思绪,优夏的恨意中惨和了许多泡影,她痛苦流涕,得不到半分响应。
森林里多了半副枯骨。
时透无一郎带走伊织后,知道如果伊织醒来后,发现是他救了她,一定不会放弃的,她宁可以她的死来换取他的生。
时透不明白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先将伊织送到了海之滨,而他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接受伊织的死亡。
直到那墓碑上根据名册,刻上个从未听说的名字,他发现伊织隐瞒的事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时透同天音夫人一起站在伊织的墓碑前,孤零生悲地问道:“天音夫人,您相信有人不属于这里吗?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天音夫人以为是无一郎太过悲伤,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斟酌过后,还是顺着他的话说着:“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未必是假的,或许真的存在。”
49/52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