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人类身上有着诅咒般的恶意。
日向望着这满满一袋的冬靴,眼眶处险些压抑不下湿润,知道自己哭起来的模样丑陋不堪,于是换上灿然笑意,脸上暗红的疤痕都不能夺其光芒,声音有些哽咽道:“谢谢霞柱大人。”
时透反应索然,像个冰雕,一切都淡淡的。他只是讨厌看到挨冻,饥寒交迫的少年,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
日向莲领着时透无一郎来到了一间只有床板的空屋,屋外雪茫茫,猎风四起,室内外温差差不了多少。漏风的窗和那晃悠悠的门,连张桌子都没有,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银子看到这种住所,生气到炸毛,站在时透肩上诘问道:“你就让霞柱大人住这种地方吗?”
听到银子的责骂,日向莲的脑袋都快要埋到地上了,他将那本就没有灰尘的床板擦了又擦,不敢开口。
这是他自己的住处,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了。
日向莲带着时透无一郎沿路求了好几户人家,但听到是前来灭鬼的,渔民们都不愿意接待,挥挥手让他们去找别的地方住。
这晚上要主动开门的短命鬼,可不能受其连累。
还有日向,时透感觉到这里的人们对他是又厌又惧,那无端的畏惧,仿佛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是什么毒虫猛兽。
时透无一郎站在空屋中间,倒是不在意住宿,叫停了骂骂咧咧的银子,轻声说道:“你去找个温暖的地方过夜,不用留在这里。”
鎹鸦只是寻常鸟类,这里天寒地冻,时透不想银子生病。
银子见主人都发话了,也知道为难日向莲没有意义,心里狠狠给这个欺负人的鲛渔湾记了一笔,决定回去后就向主公大人告状。
日向莲见时透不挑剔,也没有轻松下来。他忙前忙后地从门外抱进来一堆没有被雪浸湿的木材,在屋内升起了火,想让屋内暖和些。
按理说这样做是不安全的,但这破屋子实在没有什么好烧,时透也就由着他去了。
生了火的屋子有了点活人气,没有那么冰寒。
日向莲给时透塞过来几块熏鱼,这是他这几天做工换的,一直舍不得吃。越来越多的渔民闭门不出,这样坐山吃空下去,他也不知道鲛渔湾能坚持多久。
时透白皙的脸在火光下被映得晕红,看着不再那么冰川冷冽,他捏着这块有异味的鱼,微拧着眉头。
他不饿。
但是日向莲的目光过于热切,这应该是他身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做了很久思想工作的时透,最后还是咬了一口,吃完人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了,半个小时都不搭理日向莲,这黑糊糊的东西难吃到令人作呕。
日向莲知道霞柱性子冷淡,但是人是极好的,不挑剔也不刁难人,不知不觉打开了话匣子,他好奇问着:“霞柱大人,您真的会杀鬼吗?”
“嗯。”时透印堂发黑,被那口熏鱼毒得不轻,消气之后的回话也有气无力。
日向莲双眼盈满星河,雀跃道:“太厉害了,我们有救了。”
时透扭过脸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扫了眼日向莲,忽然问道:“为什么这里的人讨厌你?”
就算时透灭了鬼,有救的也只会是那些躲在屋内的欺凌者,日向依旧会活在这人间炼狱里,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除了相貌,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渔民畏惧的眼神让时透很介怀。
日向被这问题问得猝不及防,本来还高兴得像个小孩,现在那笑容卡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过了很久,日向才低声说道:“可能是因为我的母亲。”
“母亲?”
木头烧成了炭火,在地上留下黑痕,日向不怕烫地用手将它们往里面拾缀了拾缀,暗自神伤着:“有人看到我母亲使用妖术,就说她是巫女,诅咒了这个渔村,导致了瘟疫。”
时透不信巫术这一套的,都是无稽之谈。知道缘由后,就不再追问,他对别人的故事一直都是兴趣寥寥。
恶鬼老喜欢死前抓着时透给他讲故事,美化杜撰着恶行,编织足以上天堂的悲惨过往,他早听腻了。
但鉴于面前是个人,时透思索片刻道:“你的身体素质比常人要强,你想加入鬼杀队,我可以引荐。”
倒不是时透突然决定大发善心,他只是觉得主公见了日向,肯定会说出同样的话。
比起在鲛渔湾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像奴隶一样活着,不如去鬼杀队。能战斗就战斗,不能战斗就去当隐。这样的人更忠诚,更正直。
日向莲听到霞柱的邀请,脸烧得通红,布满老茧冻疮的手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吓得胡乱瞎挥了几圈,语无伦次道:“不了,不了。我只是能吃苦,实在是没什么天赋。”
时透见状沉默,对着火苗发呆去了。
一室安静,只有火星子在木头燃烧时炸裂蹦跃。
日向莲偷偷看向手边的鬼杀队队服,艳羡又憧憬。但心被一把铁锁桎梏,绝望浮出,脸上常年挂着的笑也快伪装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刚刚拒绝了唯一逃离的机会。
面对善意,日向的第一反应是逃避。
鲛渔湾带给他的烙印太深,将他困在苦海之中,此生不得解脱。
时透无一郎全然没在意日向莲的心理变化,盘腿坐在火前,眼睛一眨不眨,专注看着火光,冷声道:“我离开之前,你改主意了都可以跟我说。”
时透嘴唇紧紧抿着,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好像说话之人不是他一样。
日向莲碧蓝似海的瞳孔骤缩,心开始狂跳,宛如新生。时透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所有阴霾。日向重重点头,他会好好考虑的。
时透无一郎抬头望向窗外,外面的天彻底黑了下来。黑夜将至,恶鬼临世。于是施然起身,建议日向莲今晚再找一个住处,不要跟他共处一屋。
他今晚一定会打开这扇门的。
没想到日向莲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鲛渔湾的禁忌对他不生效,日向之前也被敲过门,但是开门后,什么都没有,很离奇地活了下来。
就因为这样,之前还被村里人怀疑跟鬼是一伙的,差点把他烧死。但因为关在牢里的那几天,还是有人被鬼杀了,就没人再管他,把他放了出来。
一般人听了这话,肯定会目瞪咂舌,但时透不会,他的注意力总放在奇怪的地方,只问道:“谁说要烧死你?”
日向整个人融在火光的余烬中,垂着脑袋几不可闻地低声说道:“所有人。”
闻言,时透心底有一根弦微微动了,血光闪过,差一点又抓到了记忆的浮光。可惜最后的最后,依旧是一场空。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火光渐弱,时透木然对身后的日向莲说道:“睡吧。”
时透没有出声安慰日向,也不擅长此事,他已习惯用固执的沉默和无尽的遗忘来对抗所有苦难。人生的常态就该如此,相信日向比他更深谙此道。
日向看霞柱今夜打算就这么在门边站一宿了,静步挪到床板上合眼躺下。他每天要干很多脏活累活,夜里也总睡不安稳,今日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霞柱总是让日向想到自己的母亲,明明气质相貌都天差地别,但是那种沉稳的样子,很亲切很熟悉。
日向莲脸上带着柔和笑意沉入梦乡,似是顺利地在梦中与想见之人相见了。
那头时透无一郎就这样守了半宿,屋内日向的呼吸平稳祥和,屋外寂静到落针可闻,他闭着眼留心着外边的情况。
久到在同一个黑点来回迷失了两次,门外方有脚步声响起。
来人走得很慢,雪地里发出簌簌动静,雪被卷落带起,离这里应该不出十米。
等了良久,清脆的敲门声划破了暗夜下的静寂。时透无一郎绿眸睁开,空洞的双瞳变得肃杀起来。
时透迎着风雪,拉开了门。
第11章 巫女
大雪倾覆,满目惨白,整个渔村都毫无生机地埋葬在无尽的空旷里。地面上蜿蜒的拖痕扫过,带走了半掌深的旧雪。
一个背影正对着时透无一郎,红袍似火鲜艳,包裹的身材臃肿僵硬,又偏偏纤长似鬼影,宛若夜晚绽开的彼岸花,叫嚣着对人类精血的渴望。
听到身后的开门声,那鬼缓缓转头,黑洞洞的面具俯视着时透无一郎,像是嘲讽。
那是个用黑铁浇筑而成的鬼面具,没有一丝缝隙,通体发黑。正常人眼和口鼻之处,围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铁钉,全部钉死,不像是能用于呼吸的样子。
鬼影之下的门坎处,已经多了一具死尸。惊恐的面容和仰张的嘴,让人隔了数米都能感受到死者痛苦。七窍喷涌鲜血,瞳孔里的光已经散尽。寒风呼啸地往大开着的空屋推挤,发出呜呜哭咽。
时透无一郎快步冲了过去,一刀横扫,将还有余温的人类从鬼魅的手下夺了出来。只是一探呼吸,他就知道人已经没救了。
时透无一郎将尸体放下,面向鬼魅,日轮刀倒映着铁面具,寒气逼人。
但这恶鬼没有任何缠斗的打算,见时透将人掠走,也不争抢,直接朝着海岸的方向蹿去。
鬼的动作不像看上去那么死板不便,反而身姿轻盈。无论是宽大的体格,还是厚重的面具,都没有带来任何拖累。
时透无一郎呼出薄气,白衫无瑕,提着日轮刀,直奔鬼魅的逃跑方向追赶。
这个鬼对鲛渔湾的地形非常熟悉,故意不往大路跑,一直带着时透往逼仄阴暗的地方绕。角落里摆满了渔民捕鱼的鱼网和木桶,鬼一边逃跑,一边将其扫落,横阻时透的去路。
时透持刀挡下这些障碍物,虽然没有跟丢,但一时之间也不得贴近鬼身。
屋内不敢熟睡的渔民,听到了外面这喧天的动静,瑟缩在墙角祈祷天明。只要有一人献祭,今夜就能安稳度过。连片的低泣声起伏,像一曲哀怨的悲歌在雪地里回荡。
又一道剑光划过木桶,时透的唇角抿成一道直线,眼神变得锋利。他将日轮刀投掷甩出,帛衣撕裂,鬼魅的外套直接被钉在了最近的木屋上。在穿透之前,还顺道划伤了鬼的胳膊。
血渍挥洒在雪地上,像点点红梅,舒展着花蕊,妖冶异常。
那鬼没有任何犹豫,回身粗暴地扯烂衣物,摸着身侧的铁蟹笼向时透砸来,继续往鲛渔湾的海边跑去。
时透眉间紧锁,心中升起疑窦。
等时透无一郎追到了海蚀崖附近,那鬼退无可退,竟然当着他的面,径直跳入了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中。
深蓝的夜海翻腾巨浪,拍打着礁石,站在崖边看一眼都触目惊心。
时透紧握日轮刀,走到崖边俯视着惊涛骇浪的深海,绿眸晦暗深邃。
时透无一郎第一次见到这种只逃不战的鬼,不由怀疑起这是调虎离山的把戏,在海边静观察了一会儿,就大步流星地往村里赶。
原本躲在屋内的渔民们全都出来了,外面的动静渐消。今晚已经有人遇难,其他人安全了。
渔民举着火把围聚在雪地里,中间是具僵白的尸体,已经被黑布蒙上,只露出青白的手脚。
原本以为死的会是那个阴沉呆滞的少年,没想到是岩崎的大儿子没活到天亮,这是这个月死的第七个人了。
岩崎想冲到前面看儿子最后一面,被周边的渔民拉拽摁住,不让他靠近尸体,老人只能掩面哭嚎。
村长藤川瘦弱的身躯伛偻,脸色灰白,站在人群中央主持大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把尸体送到祭坛里吧,明天焚烧。”
这里的人们对鬼讳若莫深,如同对待瘟疫一样,选择将死者的尸体通通烧掉。不曾想鬼不是天灾疾病,而是人祸劫难。
时透拿着刚刚拾取的红衣碎布站在人群中,呆呆地听着村长安排。
祭坛应该就是他昨天见到村长的地方,没想到那个刷着殷红漆的古怪建筑,还是个焚尸炉。
站在角落的日向莲最先注意到回来的时透,忍不住挤到他身侧,惊喜说道:“霞柱,你找到鬼了吗?”
从时透拉门出去的那刻,日向就惊醒了。他一直担忧着霞柱的安全,不断祈祷着这个善良的大人平安归来。现在看到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这,总算松了口气。
时透点了点头,算见到了吧,虽然没什么用。
日向的话吸引了渔民的注意力,大家看向这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白衣少年。
时透看着纤瘦,实则浑身又蕴含着无穷灵气和力量,在这种冰天雪地里身着单衣,连个寒颤都不曾打,让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忽然,人群中有人惊恐地叫了一声:“你你你手上拿着什么?”
时透低头看过去,右手是自己的日轮刀,左手是鬼身上的那块衣袍,不知道这人指的是哪一个。
离得最近的一个妇人害怕到跌坐在地,呼吸变得急促,声音尖锐无比地说道:“巫女,是巫女,是她诅咒了我们。”
这话让在场的所有渔民都屏住了呼吸,石化般地僵在原地。就连日向莲也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攀上,冷空气堵在胸口,呼吸不畅,被篡夺了全部气力。
时透无一郎摊开手心,让这块布料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抬起眼眸,启唇道:“什么巫女?”
这是他刚刚从鬼魅身上拿到的,这跟日向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风雪晃动火光,一瞬间周边都暗了许多。风中像伸出一双沧桑斑驳的手,穿过众人的身躯,慢慢往后拖拽,人们不自觉地往后退着。渔村里的人被踩到了禁忌之处,全部闭口不言。
时透看向日向莲,那边也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日向的情绪沉入了水底,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地低垂着脑袋,手指抠到出血都没有反应。
还是村长藤川努力平息呼吸后,古朴混浊地开了口:“没事,只是很久以前的一段往事罢了,巫女已经被烧死了,霞柱大人不要听村民瞎说。”
鲛渔湾的人还是在把时透当做一个好糊弄的小孩,用一两句话就想轻松搪塞。
时透无一郎显然没有相信村长的说辞,既然没有人肯主动说,时透就将那块衣角往村长手上塞,知道村长看不清,索性让他拿着再好好回忆回忆,固执问道:“这个是鬼身上的衣物,为什么说是巫女?”
村长摸到手上光滑的布料触感,饱经风霜的脸膛惊吓成了紫红色,那块鲜红的布料上仿佛写满了不详,飘零地掉在了地上,镇长强装镇定道:“可能是相似罢了。”
说完后,就跟蚌的嘴一样,再也撬不出一个字来。
怪异的气氛蔓延,惊恐、恶毒与彷徨齐聚一堂。
时透无一郎心中了然,这里的人们藏着秘密,一个还不打算宣之于外的秘密。
他们烧死了日向的母亲,现在担心这恶鬼是巫女的报复。
天边已经微蒙蒙亮了,巫女的恐怖萦绕在每个人的心间,大家沉默地散去,雪地上空留下凌乱的脚印和那具冤死的尸体。
习以为常的死亡让人心麻木,人人自危,连为他人的哀悼都是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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