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对身后的两位年轻人之间无声的暗涌,似未曾察觉一般。
待入了慈恩寺,裴陵川说是有事请教了悟师父,便跟云舒她们一行人分开了。
云舒则跟着母亲以及裴大夫人,继续往慈恩寺里头走,几人先在慈恩寺的正殿――大雄宝殿内上完香,又去听了一场慈恩寺最德高望重的住持方丈讲经。
待到巳时末,云舒才在母亲的示意下,同杏雨去了慈恩寺北侧一处僻静的禅房后院。
那禅房毗邻慈恩寺的后山,平时鲜少有人去,是寺庙专为皇室所留。
等云舒过去,果然见到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裴陵川,云舒让杏雨在离禅房不远的一处假山等她。
她自己独自走了过去。
见云舒姗姗走过来,裴陵川显得有些欣喜过度,因为云舒发现他走了两步竟顺拐了,她被他逗笑。
她走到他面前立定,仰头看他:“等很久了吗?”
“没有......没有很久。”裴陵川冲她摇头,看得出来,他是有些紧张的,双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无措极了。
可他又实在欢喜,见到云舒不自觉便笑了,“宋小姐......你,我......”
“嗯,怎么了?”
“我,我,我......”
云舒笑得不行,这人怎么还结巴上了?
“裴某对宋小姐一见倾心,母亲说,宋小姐也是满意在下的,若宋小姐同意,我想让母亲尽快上门为我提亲。”
“一见倾心?”这么快的吗?
“嗯。”裴陵川倒也坦荡,“虽然之于皮囊的喜欢略显浅薄,但近日我也听说不少关于宋小姐的趣事,知晓你是个温柔有趣之人,其他的咱们婚......”婚后再了解。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云舒,猜想,她该是明白他想说什么?
云舒也不扭捏,见他坦诚也不藏着掖着,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听说你母亲想要你纳舅家表妹入府,你是作何打算的?”
裴陵川有些讶异,没想到她竟连这事都了如指掌,但他没什么好心虚的,他确实对表妹无意,“宋小姐,我只当表妹是妹妹,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且我已经同舅舅去了书信,也跟母亲讲明,不会纳表妹为妾,表妹再住几日便会归家去。”
“此事,陵川绝不敢诓骗你。”
闻言,云舒倒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裴陵川果然没叫她失望。
俄而,云舒又将萦绕心头良久,也是她此行最想问他的问题,问出了口。
“那,若我要求你此生永不纳妾,不论你我二人是否有子嗣,都唯我一人,你能做到吗?”
“啊......这......”
裴陵川忽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以为拒绝表妹,云舒便没有其他不满,没想到,表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
“可,男人有妾氏不是很正常吗?据我所知,令尊也是有妾氏的不是吗?”
“裴家宗法规定,嫡系宗长必须纳妾延绵子嗣,若是日后你我无子嗣,又无妾生子养在你名下,那我裴家宗室何以为继,我是嫡长孙,不能没有子嗣的。”
“过继不可以吗?”云舒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过继......”
裴陵川默默念着这两个字,自他裴家开宗立祠起,近百年来,嫡系一脉从未有过继的先例。
独独到他这里,不纳妾,还可能需要过继子嗣,这――
裴陵川的脑子已经乱了,少年脸上连笑容都褪去了,他垂首思索,半天都没再开口。
云舒突然就懂了,他的迟疑,便是他的答案。
就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浇灭了云舒此前所有的希冀,她前几日同母亲所言,句句肺腑。
她真的想过嫁给裴陵川,同他共度余生,为他生儿育女。
可他犹豫了,短短几息,葬送了云舒对他所有的好感。
他的犹疑代表,他保证不了。
他说,他们裴家没有不纳妾的男子。
他还说,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
若是她宋府没有事先做到这点,她不强求对方,但她的爹爹、她的兄长,做到了。
还有大魏最骁勇善战的战神――定国公顾妗
他也做到了。
这位可是连先帝给安排的试婚宫女,都给直接抗旨拒了,婚前婚后通房妾氏更是从来没有过,多年来真真只守着长公主一个人。
他们都能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
为何?他们裴家的儿子怎么就不能?
宋云舒什么都不求,她对于婚事就这一个要求。
――不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哪怕?
刚才哄哄她。
说他裴陵川能做到。
或许,云舒都不会如此无法释然。
云舒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看起来不要那么介怀,她嘴角扯起一抹笑,轻声道:“裴公子,还好你我今日见了这一面,不然,只怕世间又会多出一对怨偶。”
“什么意思?”裴陵川不解地看向云舒。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的,叫他不知其意。
云舒仰头看他,发现他真的长得好高,身上的书卷气极重,他的脸白皙干净,鼻梁生得高挺,微微上翘的薄唇,色艳润泽。
他右边脸颊边,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他也很爱笑,自见到她那刻起便总是在笑,他笑起来腼腆又害羞,一笑,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他看她时,总是直视她的双眸,少年坦荡又热烈。
他真的是她会喜欢的男子。
可这种基于外在,浅薄的喜欢,却在刹那间被清醒的理智焚烧殆尽。
云舒想,
若婚后要同他人共侍一夫,那他裴陵川有什么资格值得她宋云舒下嫁,显赫的是他身后的裴家,不是他裴陵川。
他如今不过是一籍籍无名的举子,连官身都不是。
而她宋云舒,可是京中四大世族之一宋家的嫡长女,她爹爹是丞相,她兄长是户部侍郎,她的亲表哥是太子殿下......
她可以让他将舅家表妹送回李府,却不能将他根植于心的陈规旧俗破除。
他不会为了她同宗族负隅顽抗,同样,她也赌不起,未来他真的能守着她一个人过一生。
云舒心里清楚,这门亲事,议不成了。
罢了,有缘无分而已。
“裴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话落,宋云舒不再逗留,转身便朝通往前院的大雄宝殿那条小径走去。
杏雨早已在小径旁的假山前等候多时,见云舒过来,急忙迎上前,她扶住云舒有些虚软无力的胳膊,两人小心避开路面上湿滑的结冰处,走出一段距离,杏雨才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云舒的声音闷闷的,脸色倒是如常,但杏雨却觉得,小姐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好。
可此地不宜久留,杏雨想,还是等回去再问吧。
主仆二人转出这一大片崎岖嶙峋的假山,又踏上那一排禅房前的廊道。
走到其中一间门前,那门却突然从内向外拉开了。
顾衍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云舒的眼前,那一瞬间,云舒心中的怅然若失,就如决堤的洪流,澎湃汹涌一股脑儿地往眼眶里去。
她怎么都收不住。
云舒哭了。
少女无声落着泪,眸中满是失望。
“云舒,别哭。”
第37章 37
顾衍反手掩上身后的门, 立定在她身前,满脸凝重地望着她。她的泪似乎也落在了他心上。
泛着潮湿,也包裹着酸涩。
“云舒......”顾衍柔声唤她的名字。
“别哭了, 好吗?”
顾衍从未哄过女子, 见云舒如此,除了心里干着急外, 恁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宋云舒仍是垂首落泪,不应他, 也不说话。其实, 她也说不清楚?她为何就莫名委屈得无以复加。
云舒知道她不该哭的。
云舒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就是失望,不就是满心欢喜落空而已吗?有什么好难过的?
为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子, 连承诺都给不起的懦弱之辈哭泣,不该是她宋云舒该干出的事儿。
她也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这一路行来都没事的, 可偏偏......
偏偏,顾衍突然出现在这儿了。
顷刻间,她极力隐藏起来的狼狈, 她心中积攒的怅然, 全都无所遁形。
眼眶里泪雨连珠, 簌簌直落。
宋云舒死死咬住唇,五指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她如此自虐的行径,连一直在云舒身边沉默不语的杏雨,都猛地被她吓着了,“小姐――”
“小姐,没事啊, 没事......”杏雨极力将云舒的手给掰开,并拍着她的背脊安抚。
她自到海棠院当差, 还从未见云舒哭过,云舒一向都是爱笑的。这还是第一回 见她哭得这般委屈。
她知道小姐是满意那裴公子的,不然也不会在宫宴之后还答应夫人继续议亲。
今日来慈恩寺小姐也是高高兴兴的,他们在山脚下拾级而上时,小姐一直在笑,裴公子也在笑。
那时瞧着,明明都很好。
小姐同她说过,说若是裴公子答应她,以后不纳妾不收通房,她会嫁给他的。
她眼看着云舒满心雀跃地走过去找裴陵川说话。
她发现,他们碰面之初,相谈甚欢。
那裴公子眼里的欢喜毫不掩饰,小姐背对着她看不清神色,但她侧脸的弧度上扬,明显心情也是愉悦的。
可还没一盏茶的功夫,云舒就疾步往回走,脸上的喜色再也瞧不见了。
杏雨约莫猜得出来,这门亲事估计不会再有后续了。
小姐所求,她比谁都清楚。
裴陵川辜负了小姐的一片诚心。
她家小姐生得如此明艳娇媚,又能赚得了银子,厨艺亦是叫人一尝难忘。
小姐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不仅得亲朋宠爱,还得皇家厚待,连他们这些下人都舍不得小姐皱眉一下。
那,他裴陵川凭什么将她家小姐惹哭?
杏雨一时也顾不得,有顾衍这个外人在,心里郁气不吐不快,“小姐,咱们找夫人去,将他家回绝了。”
“那裴陵川不好,不值得小姐你为他哭。”
“嗯,他不配。”云舒声音低低地应和道。
顾衍何等聪慧?主仆间的三两句话,便把今日云舒到此的来龙去脉给捋清楚了。
转而,顾衍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已经收敛住大半情绪的云舒。
很想问她。
是不是那个人叫她失望了,她才会哭的?若是不满意裴家,那他们顾家可不可以?
他顾衍自认不比那裴公子差。
若云舒答应,他――
他顾衍。
此生,便唯她宋云舒一人足以。
决不食言。
忽见,又一滴泪自她眼尾滚落,顾衍的身体不受控制,下意识就想伸手替她拭泪。
他指腹还差一点,便要附上她的眼睫了。
不料,云舒却侧身躲开了。
“抱歉,是我唐突了。”顾衍失落地垂下手臂。
狠狠哭过一场后,云舒心里的郁结差不多都散了,她忙掏出自己袖笼里的手帕,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
方才,她不是没发现顾衍的举动,不过显然,他若为她拭泪,不合适。
他们是什么关系?
云舒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心情再待在这里了。
除开,她今日与裴陵川之间的不愉快。
还有就是,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顾衍,自从宫宴那晚知晓顾衍对她的心思,云舒便没办法同他如常地待在一处了。
云舒也没办法装作不知他心意,她感到很别扭。
本就尴尬的关系,如今,偏又叫他撞上自己如此难堪的一面。
云舒深知自己对顾衍无意,她也不想对方再弥足深陷下去,索性无声拒绝。
“倒叫世子爷看笑话了,是我之过。”云舒朝顾衍行了一个标准的闺秀礼。
“那不打扰世子爷清净了,我娘还在前头等我,我们这就先回去了。”
她的语气,客气又疏离。
闻言,顾衍如被人用木桩钉在了原地,他的心里一片慌乱,云舒从未这般恭恭敬敬地唤过他“世子爷”,哪怕是在长辈面前,她对他向来都是直呼其名。
更别提,规规矩矩地同他行礼了,此事从未有过。
此前,他不待见她那会儿,觉得她作为世家贵女既没礼貌又没规矩,如今她对他客气了也规矩了,顾衍又觉得不适。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这样敬着他的云舒。
......
通往后山的小径上,有人影疾步朝禅房前行而来,云舒余光瞥到不久前才见过的石青色袍摆,心里会意,转头对杏雨道:“杏雨咱们快些走吧,娘该着急了。”
“好。”
杏雨似有所觉,但同云舒一样,未再回头去瞧。
***
那裴陵川,此前顾衍在宫宴上也是见过的。
只是不知道,他们议亲的动作会这般快。
顾衍是知道今日慈恩寺里有一场祈福法事的,可他并不知晓宋云舒今日也会来慈恩寺。
更没想到,裴陵川也在。
顾衍昨日便到了这里。
这次他不是陪母亲来的,而是独自一人。
长公主信佛,时常到慈恩寺供奉香火。定国公是武将,长公主嫌他身上杀戮之气过重,长公主每每到此,便不许他跟来。
说是,他杀孽过重,容易惊扰佛门清净之地的神灵。
长公主和定国公吵闹了半辈子,两人日日嚷嚷着要和离,却未曾真的和离。
长公主虽是嘴上总嫌弃顾媸遣煌ǚ缜榈奈浞颍可长公主私下却总是花重金,请主持方丈为顾嫫砀W龇ǎ为先前在战场上死于他刀下的亡灵超度。
父亲不能来,顾衍若得空,便时常陪母亲过来。
偶尔,不陪母亲,他自己无事也会上山来,有时是来听寺里的方丈讲经释禅,有时仅仅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着。
靠近后山的禅房最是合适不过。
这处禅房远离正殿,曲径清幽,鲜有人至。
是以,顾衍从未想过会在此地碰上云舒。还是在对方泪雨连连的情形之下。
云舒已经离去。
俄而,
裴陵川又追了过来。
自云舒走后,裴陵川在原地呆愣了半晌,内心反复揣摩云舒所言,终于明白过来。
她是放弃同他议亲了。
30/51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