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再需要我身上的灵感……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她的回答模棱两可,令人客气地找不出破绽:
“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灵感就暂时寄存在你这里,等我再想创作时,我会回来取走的。”
他好气,气她的洒脱,气她眼下的平静,气她可以轻轻松松毫无留恋地抛下他。
她的世界里只有艺术,而他仿佛从来不在她的任何一个计划当中。
他最后赌气挣扎着试图硬气一回并挽尊:
“好啊,你走吧,回不回来都无所谓了,我不会等你的——绝对不会!我告诉你,我、……我可受欢迎了呢,哪怕你不再需要我了,也有的是热辣性感的美女追求我。”
“你很受欢迎,我很清楚这一点,米斯达。这无关年龄,哪怕再老十岁……你也很有魅力。”
她是真的要走了。
米斯达强迫自己想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还没做好面对她要离开的准备,迫近的时间一秒一秒令人心痛地流逝,而他别无选择,再无力改变这一切的当下,只能拼命地拼命地……试图留住一点什么。
“我可以……”
他看着她,像是想将她的模样永恒地印刻留存于脑海之中,声音不易察觉地沙哑:
“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当然。你想问什么?”
“我对于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是楼下会做饭的邻居吗?
是可以分享痛苦与宿醉的酒友吗?
是偶尔可以相拥一起入眠的床伴吗?
还是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抛弃的苦工缪斯……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了台阶上,忽地转过身来面向了米斯达,借着台阶的高度,伸手拂开他那顶绒线帽的帽檐,然后……
俯身轻轻亲吻了枪手的额头。
——“For me, you’re the best thing that’s ever happened.”
——对我来说,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棒的事。
第13章 怀念
——“For me, you’re the best thing that’s ever happened.”
这是她在离开前,最后留给米斯达的话。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机场大门,直到无数架飞机划破那不勒斯的晴空,直到米斯达孤身一人失魂落魄回到了公寓,他才反应过来:
那是一句电影台词。
是他们过去并肩依偎在沙发上,度过的一个有一个平凡又单调的午后,用来打发时间的其中一部影片。
那部片子必然是米斯达选的,描述的是一个喜闻乐见的先婚后爱浪漫爱情故事。
改编自小说,以二战故事为背景,并非米斯达传统意义上会喜欢的那种节奏鲜明活泼的爱情喜剧,影片平铺直叙缓慢而抒情地描绘了未婚先孕的高知女主角嫁给了未曾谋面的农民男主角、两人差距甚远,在那个科技不发达的战争年代,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逐渐熟悉并爱上彼此,为彼此改变的真挚爱情。
没有狗血缠绵的情感纠葛,没有炙热露骨的山盟海誓,朴实地诠释了爱的真谛。
For me, you’re the best thing that’s ever happened.
即是影片中的男主角对于恋人最深情最动人的一句告白。
还记得当屏幕画面中出现这一刻剧情的时候,米斯达被感动得眼含热泪,而她只是一脸置身事外甚至带点无聊的平淡神色。
可她原来都记得。
并无耻狡猾地借用这句表白,用在了他身上。
——这意味着什么?
心头短暂的激动很快消退,米斯达认清了现实:
——……或许什么也不算。
因为她离开了。
他们并没有像电影中的男女主角那样在一起。
悲观地想,这句动人的台词大抵只是一种安抚,安抚他接受她的离开。
☆☆☆☆
枪手的思绪在希望和绝望中混乱地起伏挣扎,当天回到家后就浑浑噩噩地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才算开始正式步入失恋的折磨。
第一阶段是最表面的悲伤,痛苦于离别与失去,这一阶段很短,大约只有2-3天。
然后就是漫长而折磨的第二阶段,在粉饰太平下恢复正常生活,米斯达开始伪装习惯她的离去,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每天早晨睡到9点半,花5分钟的时间洗漱穿戴,用20分钟准备早餐,再花5分钟吃完,于十点一刻迟到15分钟抵达PASSIONE,工作一天后疲惫地回到公寓……
回到4楼的公寓。
米斯达还留着4楼的备用钥匙,除了会在自家厨房里准备餐食,其余时间一并待在了4楼。
他会坐在那个对于他一人来说略显宽敞的明黄色沙发上独自用餐,会打扫屋子,会在天晴时打开窗户眺望不远处的教堂穹顶与广场上的人群,会在雨天时坐在单人沙发上发呆。
每个夜晚,他也会睡在那间走廊尽头坏了灯的小小卧室里,裹着毯子和衣而卧在地板上曾经两人交换的位置上。
这样在偶尔拂晓时分醒来之时,恍惚间他还能欺骗自己的意识,假装床上还睡着某个金发小艺术家,当微弱的晨光悄悄钻入房间,她会像过去那样无声无息地下床,在去厕所的途中有意无意地轻轻踩他一脚。
他会睁眼望着光辉中那抹模糊美好的身影,抬手满怀那浓稠又无法明说的依恋去勾一下她的小指,那是他们在寂静无人的拂晓之时最紧密的联系、最动人心弦的默契。
……米斯达就这样一边习惯着她离去一边期待着她归来,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然而她始终没有回来。
十月就像秋天的尾巴,一溜烟就逃窜得无影无踪,十一月已迎来了初冬的迹象,天气将冷不冷,日子枯燥乏味变得越发难捱。
她倒也并非音信全无,期间时不时零零散散寄过两三张明信片,有一张还是手绘的水彩风景。
明信片上什么也没写,没写归期,没写告别,连一句想要的问候都没有。
甚至地址填写的还是公寓的4楼,就仿佛她笃定米斯达会留在那间空旷的屋子里等待她的来信——事实也的确如此,于是米斯达收到了她的明信片,除去地址,明信片的内容简短到让人怀疑它还没被写完就匆匆寄出了,只有她娟秀字迹龙飞凤舞的一个开头:
——To Mista
连冒号都没来得及加上,让每张明信片的内容没来得及开始便结束。
小写字母a的尾巴拖拽得又长又轻飘飘的,墨水渐隐的痕迹在他心头挠得又痒又难受。
他想不明白,他又开始找回那种始终没能理解和追赶上她的不安心情。
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可以残酷得抛下一切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不勒斯,她明明可以就此冷酷决绝地杳无音讯,却偏偏寄来这些意味不明的明信片。
她在想念他吗?
想念他们的过去。
想念那些虚幻到逐渐消失的时光。
又或者只是单纯敷衍地问好?
一切都不得而知,让枪手在困惑中痛苦挣扎。
米斯达不甘心永远被这样牵动着等待下去,他急切地渴求一个行刑般的结局,于是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生日定做最后等待的期限。
——如果直到生日还没有她回来的确定讯息,那就放弃吧。
☆☆☆☆
米斯达早有预感今年的生日必定会是痛苦而煎熬的。
虽然往年也是,自从18岁那场突如其来的劫难带走了枪手最重要的伙伴后,每一年,每个节日,都注定着是一场幸存者悲痛的祭奠。
今年显然他要面对的失去又多了一个。
来自于她的生日贺礼仍然寄到了4楼,那是个不大不小包装精美的礼物盒,打开只有三样东西:
一个做工粗糙的小狗石膏摆件,一只毛茸茸的迪o尼黄油小狗玩偶,还有一张贺卡。
贺卡上仍然是她龙飞凤舞:
生日快乐,愿你永远像小狗一样快乐,米斯达:)
没了。
她还记得寄来生日礼物的承诺,这一点并没能成功安慰到米斯达。
他需要的不是她的生日祝福,不是一张贺卡,更不是什么愚蠢的小狗摆件或玩偶。
他后知后觉有种被愚弄的恼怒,在他像个傻子一样对她日思夜想牵挂不已的这些日子里,她在做什么?她在巴黎又或者任何一个浪漫的城市悠哉地生活着,抽出那么一两分钟付钱买下礼物,再写几张明信片,以彰显艺术家还未泯灭的对人性的关怀。
他在某一瞬间意识到这些思念与深情都仅仅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理智带来的羞愧裹挟着怒意一起终于让他狠下心来决心放弃。
于是从12月3日,米斯达的37岁生日这一天起,他开始被迫进入了失恋戒断反应的最后一个也是最糟糕最痛苦的阶段:
第一阶段是最浮于表面的伤心。
第二阶段是假装无事的平静。
第三阶段就是最浮夸最叛逆的虚假性乐观。
米斯达回到了3楼自己的公寓,远离一切和她相关的事物,尽可能避免大脑再贪恋又懒散地思念她。他又变得像过去一样开朗,甚至比过去更快乐,他积极向上他乐于助人,他和每个迎面而来的面孔热情地打招呼,把欢乐带给身边每个人,努力地工作,笑容僵硬又倔强地镌刻在这个男人的脸上,这是一种无度亢奋的状态,消耗着他全部的精力,而他不知道这种状态将延续多久,期望着直到有一天这种最高级也是最愚蠢的自我欺骗能将自身隐瞒过去。
可是表面有多快乐,内心的空洞相对应就有多大。
他仍旧痛苦,只是这份痛苦被深深掩埋,在心底发酵成更深刻的折磨。
这种憔悴又亢奋的异常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圣诞节前夕,睿智的教父终于看不下去了。
“米斯达,你还好吗?你是否需要帮助?”
金发碧眼的教父态度温和地找到他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又或者说疏导,
“什么?帮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枪手彼时正兴高采烈地把躲过福葛翘班买来的布丁当做下午茶摆放在教父办公桌上,有意逃避着那双幽深绿眼睛的注视,更努力地经营起他欢乐的伪装,语调轻快:
“我不需要帮助,如你所见,我很好,我感觉自己的状态从没这么好过!”
“你需要休假吗?”乔鲁诺耐心地问。
“你是说圣诞假期吗?我很乐意工作,当然如果你想邀请我一起过节也可以——”
“关于你楼上的邻居,如果你想找人聊聊,我很乐意倾听,”
乔鲁诺无可奈何地叹气只得直入主题,停顿一下不忘再拉一个受害者,
“当然福葛也是。如果你需要我们,随时都可以说出来。”
表面的伪装被如此直白撕扯下来让枪手一阵羞愧,支支吾吾起来:
“哦、就这事啊?害,没必要,就这样了,没后续啦,彻底凉了呗,又能怎样,多大点事儿啊。你不必担心我,乔鲁诺,我真的很好……”
他长叹一口气,忽然无力地笑起来,仿佛认命般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
“……我已经37岁了,我已经……开始习惯于失去了。”
实际米斯达自己很清楚,这是谎言。
他从没有习惯过失去,从来都没有,就像18岁的那场劫难,时间永远无法抚平它,留下的伤痕始终都在。
他突然明白乔鲁诺为什么会担心他了,他正重复着过去那种疗伤模式——他曾经也像现在这样,用过度亢奋的快乐掩饰着布加拉提等人离开的残酷事实。
“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枪手苦笑着,恢复冷静再次说道,
“我只是……最近开始了一些思考。人生中是否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来不及好好道别就突然间这样失去了?”
“或许是这样。”
“对此除了接受,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吗?”
“或许是这样的,”
乔鲁诺重复一次,米斯达察觉到他似乎有一秒的愣神,似乎是没能找到准确的答案,但教父还是很快恢复了冷静,释怀般淡然道:
“但我们可以怀念失去。永远都可以。那些难以忘怀的过去是真实存在的事实,无法被抹消。它是可以被牢记和留存于我们手中的。”
米斯达也释怀了,哪怕只是在眼下,他忽然冷静下来,从过度亢奋的异常情绪中抽离,瞬间有种解脱了的疲惫,
“好吧,我想你是对的,这个圣诞假期,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米斯达,你可以怀念,可以失去,也可以悲伤,随时都可以。并没有什么人需要一直保持快乐。哪怕你37岁了……你仍然自由,不必有任何包袱。”
“我知道。”
“那么……虽然很遗憾你和你的邻居的浪漫爱情没有一个童话般的完美结局,”
教父认命般把话题扯了回来,
“你现在想哭诉吗?福葛晚点还有一场电话会议,但我可以现在把他叫过来,我们至少能挤出30分钟的时间,围观你在圣诞节前痛哭一场。”
米斯达久违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他打一个懒腰,自认为无比性感地——实际也是——从教父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站起身,挥挥手洒脱地转身准备回家:
“下次再说吧。我已经想好了,我今天打算翘班,回家睡个好觉。”
☆☆☆☆
经过教父这一番润物细无声的体贴关怀,米斯达有了个简单随性的计划:
他决定今晚放纵自己,再不压抑心中的痛哭,回到四楼那间空荡荡的公寓,狠狠地进行一场报复性的怀念。
就在他在3楼准备晚餐之际,门铃响了。
“嗨。”
门外的意外访客特里休同样一脸疲惫和憔悴,
“你在做饭吗?能带上我的份吗?”
特里休来得很突然,但也不算坏,米斯达慷慨地多做了一人份的晚餐,两人还一起把4楼艺术家留下仅剩不多的酒水库存一股脑清了个空。
粉发女明星最近接下的电影拍摄黄了,角色被带资进组的新人顶替,只落得一个唱片尾曲的出场,圣诞假期也因此变得清闲起来。片尾曲将作为单曲发行,最好能有个高逼格文艺的封面图,于是就想到了来拜托4楼这位艺术家,得知她出远门了,特里休一耸肩膀,当即妥协,说无非也就是找张电影截图蒙混过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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