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一天无论多忙我们都会待在一起,就好像在沼泽里为了避免下沉而紧抓着彼此那样竭尽全力地共同挨过这一天。只有今天而已,那又怎样,今天总会过去的,就像这18年,不都也过去了吗……”
——真的都过去了吗?
他感到困惑。
18年前的变故是巨大的,它带来的伤痛绵延不绝,藏在粉饰太平的日常之下,犹如缝合了的伤口上长出了新的一层表皮,可是如此之深的伤痕真的愈合了吗?完全愈合了吗?就像从未存在过那样?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福葛和乔鲁诺或许更加睿智理性,又或许更加善于掩藏情绪的流露。而米斯达作为群体里唯一村存在的乐天派,他更加不允许自己把气氛往悲春伤秋的方向发展,所以没有人会蠢到提起他们共同的失去。
……可是不能说出口的痛苦才更折磨人。
☆☆☆☆
米斯达把这顿晚餐毁了。
特里休最后根本没吃几口饭菜,全在拼命安慰他,等最后两人都没了胃口,她也累了,于是起身就说要走。
米斯达:这就走了吗不然你别走了今晚住这里呗我不想一个人呆着你陪陪我嘛呜呜呜呜呜……
特里休:婉拒,婉拒了哈。姐最近拍了部电影,姐现在可不能传出绯闻。
米斯达:和我传绯闻你都不愿意嘛QAQ
特里休:不愿意哦:)和乔鲁诺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米斯达哭得更大声了。
女明星最终还是离开了,独留他自己在空荡荡的屋内忍受孤独与过去带来的窒息压抑。
他看着那一桌彻底冷掉的饭菜,他应该站起来收拾残局,可他不想这么做。
他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起身,推开了门,上楼,来到402前,伸手按下了门铃。
一下,两下,三下……
他等了一会儿。
鼓足勇气按了第4下。
门内没有动静,他应该礼貌地放弃打扰对方,识趣地折返。
可他没有,继续执着地按着门铃。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402的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
门只打开了一道窄缝,从屋内透出了灯光照亮了没有应急灯的昏暗走廊。
米斯达看过去,她只有半张脸出现在那道窄缝后,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瞪他,无声地抱怨来者的冒犯。
一个月没见,她似乎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门开大了点,问:
“你有事吗?”
米斯达打量她:
真是气人,先前他每天辛苦做饭给她养出来的那点肉竟然又都消减下去了,她就仿佛一株娇贵的植物,需要人精心照料才能有一点生机,放任不管就会迅速衰败枯萎。
“你怎么又是这幅鬼样子!”
他略带恼意地开口,然后觉得语气有些熟稔得过于唐突,这时目光向下落到她的脚上,才发现那条伤腿的支架拆了,连忙转移话题:
“腿伤已经好了吗?”
“好了,”
她简短迅速地回答,又问一遍:
“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有……就是……那个……”
被那双目光锐利的双眼盯着,枪手突然局促起来,支吾片刻后胡言乱语起来:
“你饿了吗?你好久没来吃饭啦,我今晚不小心多做了点菜,所以、那个……来吃吗?”
她带着【有被冒犯到】【我们很熟吗】【莫名其妙】的无语神情,再次简洁利落地说:
“不了,我没胃口。”
“没胃口?不吃怎么行呢?吃点呗,我还做了新鲜的章鱼沙拉呢——”
她翻了个白眼,还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要关门。
——真的很没礼貌!
但米斯达顾不上那么多,他赶紧伸手扒住快要合上的门板,不自觉地恳求:
“拜托了,下来吃点呗……我不想、呜……我今天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嘛!你就下楼陪我一会儿嘛Q口Q)就一会儿、一小会儿Q口Q)!”
“………………………………”
她猛地瞪大眼睛,甚至忘了继续关门,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一直盯到米斯达隐约有了期望,才回过神来惊恐迅捷地狠狠摔上了门。
没有了灯光来源的走廊里恢复了漆黑。
枪手的心彻底凉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再没有人可以陪伴他挨过这一天了。
他只有垂头丧气地回到楼下,打算收拾这顿凄惨无比的晚餐。
但是五分钟后……也可能只有4分钟,门铃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又会是谁呢?
米斯达不抱希望地想:
会是乔鲁诺和福葛赶回来陪他了吗?还是特里休忘拿了什么东西?
吱呀——
他无精打采地打开了门,却怎么也没想到,门外竟然站着一个白色幽灵般的身影。
她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感受到开门的动静而抬起头来,咖啡色的虹膜被来自屋内的温暖光线照亮,毫无波澜地倒映出了米斯达震惊的脸庞。
“给你的,”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伸手将抱在怀里的一瓶酒塞给了他,开口仍旧简单明了地直白:
“喝,喝完就舒服了。
第6章 夜聊
★★★★
——是楼下的邻居又在厨房做饭了。
食物的香气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楼下的邻居】。
其实楼下最早住着的是个艺术系的女大学生,厨艺不精动静倒是不小。
她头一次跳进3楼露台时还把人吓得不轻,但出于敬畏,对方默许了她时不时地加入一起用餐。
女大学生内向腼腆,从不主动和她搭话,有一天她端上了一锅蘑菇浓汤,毫无征兆地就在她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我……我失恋啦。”
她:“?……???”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有默默上楼拿来了一瓶酒。女学生喝完那瓶酒,第二天就搬走了。
再后来303住进了一个沉默寡言脾气暴躁的中年男人,酗酒,几乎从不做饭。
一个闷热的夏夜,楼下久违地传来了食物的味道,勾得她没忍住再次跳下了楼,男人却不是个好惹的主,暴怒地将她赶出了家门。
她吓坏了,可实在饿得受不了,才又取来一瓶酒下楼敲门试图换取食物。
那一桌墨西哥菜辣得她胃里灼烧,呛得她直冒泪水。
男人的泪水抢先一步落下:
“Ancho chili powder,我的女儿只用这种辣椒粉做菜,如果不是那场车祸……”
她:“……”
不出一个月酒鬼邻居也搬走了,303空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迎来了那位南意大利大厨。
身姿高大挺拔,总是戴着一顶花纹独特的绒线帽,穿着短毛衣配斑马皮裤,贴身的布料下不难看出他拥有的漂亮躯体完美的肌肉轮廓。应该是个性格开朗又好脾气的那不勒斯本地人,因为她经常在早上9:59看到他走出公寓大楼,和一路上遇到的所有街坊邻里微笑着爽朗地打招呼——
脑海里几乎在第一时间浮现出了那个人清楚的面容。
她见过太多人,却总是很难去区分或记住他们,可有关于【米斯达】的一切从其他灰白模糊的人影中跳脱出来,全部是具体且鲜明的。
Mista——不确定是姓氏还是名字——意大利语里‘混合物’的意思。
多么奇怪,名字的主人明明是个纯粹的家伙。
他很快乐,总是很快乐,笑容仿佛被永恒地镌刻在了那张脸庞上,一个成熟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很少能像这样简单地快乐,这是十分罕见的某种特质。
但后来她邀请他做模特,观察到他在透过她找寻什么人的影子,那是一种怀念,扭曲了表面虚有的对外快乐假象,破坏了她原本期望的那份纯粹特质。
不仅如此,他还提到了‘男爵’。
人们总想从她这里获取点什么,米斯达也没能例外。
他在她眼中的‘特别’于是消散不计,变得平平无奇而令人失望。
——倒也没有完全失望。
从卧室的窗户探出身子,向楼下屋里看去,刚好能看到灶台上翻炒着的菜肴……以及一双漂亮的、神奇的正在烹饪的手。
手的主人在哼歌,又或者自言自语:
“加迷迭香吗,NO.5?什么?你不喜欢?好吧……加芝士粉总行吧?”
男人低沉慵懒的嗓音夹杂在热锅翻炒响亮的动静里,却并不让她觉得吵闹厌烦。
在她的记忆里,食物永远被摆放在精美的餐盘里,安静地端到桌面上,用餐需要讲究礼仪,整个过程都是冰冷且寂静充满距离感的,她从未亲眼观赏过烹饪的过程。
充满烟火气息热闹拥挤的厨房与餐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总是很遥远,也令人向往。
“希望这一次的303……能住的久一点。”
她对自己说。
☆☆☆☆
菜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她罕见地只吃一点就没胃口地停下,反倒是和米斯达一起把她带来的那瓶酒喝完了。
“酒,还有吗?”
没喝够的南意枪手摇晃着空瓶向艺术家询问。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上楼又拿下来一瓶,很快又被喝完。
“还有吗?”
米斯达问,眼看她沉默着站起来又要上楼,没忍住阻止:
“算了,我跟你一起上楼喝好了,免得你一次次跑……再跑一次就是第4次啦。”
她对于他的自说自话似乎有点生气,但还是忍住了,默许地带着他回到了4楼,直接敞开了酒柜,壕无人性地让他自己拿。
4楼没有沙发,他只好拖来两个椅子,和她面对面坐下。
他们又开了一瓶酒,她给他找了个雕刻着繁华漂亮花纹的复古铝杯,倒上满满一杯酒塞到他手里,自己则坐下直接对瓶吹。
一时间无人开口说话,屋子里于是恢复了有些尴尬的安静。
她看上去比以往更消沉,整个晚上都没怎么说话,哪怕他主动搭话,她也只有点头或摇头,现在更是没有聊天的意愿,瞧都不瞧他一眼,低头发着呆。
这份消沉也让她今晚显得格外温柔,连带着对他的态度都有了一丝无奈般的……纵容。
米斯达说就这么喝酒实在太安静啦,放点音乐怎么样?
她点点头,起身搬来了一台笨重老旧的唱片机,终于开口问: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她随手按下了播放键,一首前奏舒缓却忧郁的管弦乐歌剧曲子就此响起。
女歌手才开嗓子唱了第一句‘Addio’,米斯达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哗哗掉了下来,吓得她连忙关掉唱片机,不知所措地看过来,她现在的模样终于变得有那么点乖巧可爱了:
“就这么难听吗?这可是《茶花女》里的经典曲目。”
枪手抱歉地摇头,却仍旧止不住眼泪,不算解释地说:
“阿帕基——我的一个朋友,也总爱听这一类的音乐。”
“那你的朋友蛮有品味的。”
“但他死了,已经死了。”
她不再说话,站在唱片机边迷茫地看他,仿佛在等什么指令。
米斯达想好吧,都开头了,那还能怎么办,就继续说呗?特里休能从她这里获得【平静】,那他也可以。
于是他继续了,借着酒意不管不顾一股脑地自顾自地说下去:
“18年前,他是最先死的,我没能救下他,只是离开了一眨眼功夫,回来的时候他就不行了,被偷袭了你懂吗?……然后是纳兰迦,在斗兽场——你去过斗兽场吗?随便吧——同样很快,就像人生,就像这18年……最后是布加拉提,等我们回过神来一切都来不及了,什么也无法挽回,他们就这样一个个离去了。”
“……”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停不下来了,他喝了不少酒,脑袋一片混乱,舌头也在打结,整个故事被他说得颠三倒四的,她甚至不知道替身是什么,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很快反应过来,她肯定早就听过无数遍了——从特里休那里。
等他再看过去时,她已重新拿起酒瓶走到了他面前,一双暖咖色的眼睛湿漉漉的,乖巧安静地注视着他,在他把酒喝干之后默默地重新替他倒满杯子。
“你这人真是……”
看着她不动神色的样子,他又有点没脾气了,
“你都不安慰我两句吗?这对你一点影响也没有,是不是?”
她没有任何回答,答案却不言而喻。
这一瞬间米斯达突然找到了【平静】的由来:
她见过那么多人,倾听过各式各样的痛苦,此时看着他的目光冷冽而平和,用一种超乎感性的目光在审视他——像神灵观察凡人,又像艺术家观察作品。
他需要的恰好就是这份冷酷。
那些过去所有无法诉诸于身边人的悲伤可以安心尽数倾倒给她,她在聆听,并将它们化作艺术……又或者其他什么可以被平和接纳的存在全部收拢归纳。
快乐的人也同样需要发泄痛苦,她是他多年以来无法找寻到的出口,终于携同那些伤痛一起拥抱并解救了他。
此时她刚好将酒瓶里最后一点酒都倒入了他的杯中,正俯身在他椅子旁,抬头看向他。
目光如同温柔之箭,直直投入他的眼中。
“……说点什么啊,”
米斯达开口,惊觉自己喝了酒的声线竟能如此沙哑磁性:
“求你了,说点什么。”
咖啡色清澈的眼眸仍旧波澜不惊,她的声音同样如此:
“我并不打算安慰你,因为你根本不需要安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我和你都没有办法做任何事,你只能学会接受它。”
“可我接受不了,我努力过了,18年来的每一天……可还是接受不了。”
“……”
“你又是怎么做到的?你的那些……那些痛苦,”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理直气壮地反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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