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很快,快到这一句句子令人不易察觉地存在。
也将屋子里的空气骤然凝结得冰冷而令人寒颤。
“再后来我成名赚到了钱,就离开了‘男爵’去欧亚诸国旅行采风,最后回到了那不勒斯,我很喜欢圣方济教堂,就在这里定居了。”
她说完,总算抬头去找米斯达的眼睛,干巴巴地结束:
“好了,讲完了。”
——烂透了。
——真是烂透了。
米斯达感到绝望,这么一个深沉悲伤的故事原本可以讲得更加感人,但她的语气从始至终都太过平静,平静到好像在描述别人的生平,和她毫无关系……也和米斯达毫无关系,可这故事带来的冲击却是巨大的。
他似乎在这一刻总算弄明白了这个人身上的种种紊乱的矛盾与不和谐,因为她的生平就是如此混沌,幸福的生活莫名其妙地中止,悲剧在她身上发生,可她始终困惑且找不到原因生活是怎么一次又一次被毁掉的。
父亲为何将她赶出家门?‘男爵’又怎么会——
……‘男爵’!
米斯达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
他怎么会没想到呢?凭她和‘男爵’的关系无论什么样的要求私下里提一嘴都必然会得到响应,但她没有,反而特意寻了一个公开的场合,为了就是避免过多的交谈触及那段令她想要逃离的往事。
他觉得愧疚,是那种半夜醒来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的愧疚——他竟然无意间逼迫她做了那么不愿意做的事、回忆并面对那段往事……呜想想拍卖会那天晚上她该有多痛苦?
……他真该死啊!!!!
同时米斯达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问了:
“那、那‘男爵’的事……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她头也没抬地就答:
“我想看你痛苦。”
米斯达震惊,震惊之后更加愤怒,愤怒到原本那巴掌他现在只想扇她脸上:
“好啊!所以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看我痛苦?!你是有多讨厌我啊!”
她竟然有点惊慌,连忙解释——高傲如她并不会屈尊解释 那样有损艺术家的清高与尊严、所以实际上她顶多只是在自证:
“你一定曲解我的意思了。记得我说过你身上有种扭曲的存在吗?你的本质是个快乐的人,虽然也有痛苦,那份痛苦被压抑许久无法释放从而形成了扭曲……我需要还原你的本质才能从你身上找到我想要的灵感,米斯达,我需要你的痛苦,彻底的痛苦……再不然接纳痛苦后纯粹的快乐,这两种我只需要其中一个。”
“好吧……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家伙。”
“那是因为你见过的人太少了。”
米斯达不服气,来了精神地和她争起来:
“我见认识的怪人可不算少,真的!有能舔汗水分辨谎言的、有涂抹紫色唇彩顶蛋壳脑袋的、有喜欢穿破洞衣精分暴躁的、还有脑袋上顶着三个甜甜圈双标且喜欢复读的、有每天认真学习却连28x15都算不出来的小笨蛋……”
她迅速打断:
“28x15等于几?”
米斯达努力心算了好一会儿,刚才床上的消耗太大导致他已无力再调动脑细胞去为这样一个问题工作了,只好生气扯开话题: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是我的朋友……已故的朋友。”
说完他又忧愁起来,并且叹息。
她又开始皱眉,看上去快要疯了,也开始精妙地扯开了话题——成年人的必备的社交技能了属实是:
“那就真的都挺怪的……你呢?你漏了自己,你也很怪。”
“都没你怪,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家伙了。”
“这只是你主观的判断,我的确奇怪,但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很奇怪,所以我的奇怪很普通……”
眼看艺术家又要开始神神叨叨,米斯达思考不能地叫嚷:
“……普通人不会像你这样说话!太绕了!我脑壳疼!”
她不说话了,靠过来用虚假地温柔给米斯达揉脑袋,并发自内心无奈道:
“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羡慕我的天真无忧无虑羡慕我的快乐吗?”
她摇头,无比认真:
“羡慕你有一个九成新的脑子,它一定很漂亮,比瓷器都光滑,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几乎从来都不思考。”
米斯达自暴自弃:
“你怎么就能确定是九成新呢?说不定是全新未用过呢。”
她认真到几乎是探讨科学的地步:
“至少有一成用在了想尽办法和我唱反调不是吗?”
他实在说不过她,好气,就真的好气。
……更气的是,他竟然不讨厌此时这种床上气氛悠哉的斗嘴。
吵完一轮,两人都有些累了,但仍旧是不困,酒喝完了也没人愿意去取,就这么双双挤在可怜窄小的床上发呆,像是稍作休整,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闲散聊下去。
痛苦在被释放后终于稀释到了让人可以接受的地步,米斯达忍不住接上刚才的话题,有感而发:
“其实不思考也挺好的啊,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就不会痛苦——你就是太钻牛角尖了,才会整天怨气重重的。”
她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的摆烂态度,不知真假地附和:
“对,你说的都对。”
“人就是因为会思考,才会比起其他物种拥有更多烦恼,”
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想法竟然也有了可怕的深度,连忙试图把话题往更虚无缥缈更轻松的方向带去,随口就问:
“下辈子如果不做人,你想变成什么?”
“……你在问什么愚蠢又没有意义的问题啊。我拒绝回答。”
米斯达毫不在意,在有限的空间令人困扰地伸了半个懒腰,嘟嘟囔囔:
“我的话,想做一只可爱的小狗,因为可爱的关系一定会被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收养~这样我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吃饱睡好,握个手就会被夸‘盖多好棒’‘盖多真是好孩子’——”
“盖多?这是你下辈子的名字吗?这名字挺像在叫狗的。”
米斯达恼:
“这是我这辈子的名字!盖多!盖多.米斯达!我们都睡过了!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她不是很感兴趣,偏过头去打算用沉默结束话题。
可他不让,头枕着枕头仰起来去看她,去看昏黄灯光中蜷缩着的她,再次问道:
“你呢,下辈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想成为什么?”
她侧着身子,一言不发地佝偻着矮小的身子,棉麻质地的白裙布料柔软地耷拉在他的一侧胳膊上,从他的角度抬头看过去,金发女孩的半张脸刚好隐没在阴影之中,而在明亮处的那半张脸庞上也仍旧是没有表情。
他心情复杂起来:现在他们都睡过了,可他还是找不到自己对她那种复杂情绪的定位。
是爱吗?显然还不足以被定义为爱。
是怜悯?是同病相怜?是孤单时渴求陪伴?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他只是会想……想到被她几句话苍白概括的过往,她会像他一样被过去所困吗?
似乎并不会,她很平静,是一种早已从创伤中平复出来、野火烧尽寸草荒芜般的平静。
“我猜,你想成为小鸟,”
他兀自轻声打破沉默,无奈轻笑道:
“自由自在、到处乱飞的快乐小鸟。”
是的,小鸟,又或者天使——从她头一次跌入他家露台时,他就这么想了。
“不,”
她愁苦地摇头,再次语出惊人地毁了气氛:
“鸟类会在空中排泄,那是种很低级的行为。我才不要变成鸟。”
米斯达气结:
“请问,难道还有什么生物是不需要排泄的吗?”
她没接话,思考了一会儿低声道:
“灵魂吧。”
“?”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成为一缕自由的魂魄,没有躯体就不会被那些现实无聊可悲的‘规律’所束缚……”
察觉到空气临近死寂,她骤然收起惆怅的神色转变态度恶劣道:
“不过变成小鸟好像也不错,我还可以在一只名叫‘盖多’的小狗头上拉屎。”
米斯达:……
米斯达翻身试图威吓性地去掐她的脖子。
她躲开了,还一把夺走了枕头开始下逐客令:
“聊够了没有,聊够了你该下楼睡觉了,时间不早了。”
☆☆☆☆
她展现出睡完翻脸不认人的冷酷一面,名叫盖多的小狗连忙呜呜可怜地撒娇试图在这张拥挤的小床上赖一晚。
小狗的理由:
“QAQ睡完都不让过夜也太疏远啦!我们好歹都彼此交底了耶!”
愤怒小鸟还是不同意:
“可是床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米斯达委曲求全,呜呜下了床表示自己可以睡地板。
台灯熄灭后,室内恢复了一种令人舒适恰到好处的黑暗。
“其实你可以换一张大一点的床。”
米斯达冷不丁开口道,说完又觉得自己唐突了。
果不其然,床上传来不屑的一声嗤笑,笑声的主人显然没打算接话。
他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也没能成功入睡,于是对着发灰的天花板,自言自语地问:
“……你恨他吗?”
“谁?”
“‘男爵’。”
“这很复杂,”
她沉默了一会儿,坦白:
“实际他并没有强迫我,那时我太年轻也太愚蠢,被无聊的‘规律’束缚,认为‘男爵’给了我太多,我必须还他点什么,所以我接受了他……18岁之后,其实我们还度过了一段相当平和美好的日子。”
“……你爱他吗?”
“爱?什么是爱呢?”
她的音调稍显激动,很快平复下来继续喃喃:
“爱是无私的,让两个毫不相关的人愿为彼此付出;但爱也是自私和毁灭性的,会让人产生占有欲,会去束缚伤害对方。”
“……”
“我也曾恨过‘男爵’,恨他毁了我的某种虚妄的期望,天真地以为他会别无所求地给予我一个安身之所,然而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总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
“……我很抱歉。”
他忍不下去了,脱口而出地打断对方,只有在此刻黑暗的庇护下他才有勇气开口说下去。
“什么?”
“我其实早该向你道歉了,”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忽然胸口愧疚得发酸,
“你讨厌那些带着目的而来的人,我想我或许……我或许做了和‘男爵’相似的事。”
“不一样,”
她的语气又毫无征兆地温柔无奈下来,仿佛在宽慰他,
“我恨‘男爵’,是因为他前后言行不一致,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坦言他所想要的,我或许就不会恨他。但是你……米斯达,你从一开始就说明了来意,你很纯粹。我并不恨你,从来没有恨过你。”
“那你拍卖会那天凶我干嘛QAQ”
“……我说了,那天晚上我心情不太好。”
“所以你就把脾气撒在我身上?”
“是的。这很寻常,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会控制不好情绪的。”
她理直气壮地说完,没好气地下令:
“能不能不要再说话了,我想睡觉了。”
米斯达很想答应她。
真的很想。
可是还有一件事压在他心里,如果她单纯只是恨‘男爵’,那情况就会简单许多,说不说都不会影响什么。
如她所言,他是个简单纯粹的人,不把惦记着的事都说出来,他今晚必然会彻夜难眠——这不行,他明天还得赶在十点一刻前进PASSIONE打卡呢,福葛最近都开始抓考勤了。
“你知道吗?有了你的引荐,一切都很顺利,乔鲁诺后来和‘男爵’正式约见了,”
米斯达鼓足勇气,声音颤抖道:
“只可惜……只可惜‘男爵’拒绝了帮助PASSIONE。”
“嗯。”
“你不好奇拒绝的理由吗?”
“……”
“他快死了,”
他心脏跳得飞快,因为他猜不出她此时的心情,
“这就是他近年来不再对外见客的原因。他病得很重,很重……时间不多了,这是他亲口告诉乔鲁诺的、你在听吗?‘男爵’或许都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她会高兴吗?
她会难过吗?
她会惊讶吗?
都没有。
漆黑的屋子里,隔了许久之后,她的声音终于又响起,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说:
“我早就知道了。”
第7章 道别
她说她早就知道了。
语气好比你和你朋友分享了个古早烂梗,对方不仅听过,还觉得不好笑,就很尴尬。
总之,她的反应出乎人意料地平淡,平淡到细节无从被捕捉。
米斯达又能怎么办,他在这个晚上已得到了太多——闯入她的领地,喝了她的酒……甚至还睡了她的人,纵使此刻他还有很多想追问的,也再无理由胁迫她把话题进行下去。
但不问不代表不去想,他当下几乎就脑补出一场好莱坞电影般跌宕起伏的复仇故事:
背井离乡的富家女错付良人,怀恨在心,于是假意蛰伏在‘男爵’身边,她是他最亲密的枕边人,有很多机会暗中下毒,夜以继日直到病发。这本无人知晓的秘密却意外被她的hei.,.帮邻居撞破,他会揭发她的罪行吗?又或者替她隐瞒?那就全看未来两人的感情发展——
“太离谱了,显然你的脑子不适合思考,”
她对于枪手天马行空的猜想嗤之以鼻地打断,而后无奈解释:
“很遗憾,事实是平凡枯燥的,并没有你想得那么戏剧化,‘男爵’只是老了病了,仅此而已。我也没有选择什么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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