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两人后来再度聊起这个话题时她的回答,所以当晚米斯达还是失眠了,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因过度困倦睡去。
他睡得很沉,也醒得很突然。
睁眼时天仍未亮,只是卧室敞开的窗外夜色微微褪去,借着光线米斯达看清了墙壁上的挂钟——很好,4点45分,再熬一刻钟就是5点了。
他起身看向床上,却不见她的身影,只好摸黑沿着走廊向外寻找,在尽头一眼望去便看到了偌大工作室里的白色幽灵。
没有开灯,但屋里并不暗,她背对着他坐在靠窗的地方,面前支着画架,但她一动不动,并没有在创作,而是仿佛陷入了无法名状的沉思。
老旧的木地板每踏出一步都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太过专注,始终没有回头。
他也停下了脚步,驻足在走廊的尾端,就着门框限制的那一方天地远远注视她的背影:
如今他知晓了她的过去,却也并未更加靠近她分毫,此时他注视着她,仍无法理解她看透她,看不见的河流涌动着分割开了他们,让他无法做到再继续向前哪怕一步。
除了被微风拂动的窗帘,一切都是静止的。
米斯达只觉得自己铁定是疯了才会大半夜不睡觉傻站在那里,一直到微亮的暖色天光轻轻晕染上她的裙摆,禁锢的魔咒才被打破般,她慢慢回头,似乎早就察觉了身后人的存在,疲惫而温柔地朝他笑了一下,无关紧要地问:
“时间还早,你不再睡一会儿吗?”
他这才得到准许般走过去,反问她:
“你呢?你怎么起这么早?有灵感了?你在画什么?”
“……答应‘男爵’的那副画。”
米斯达险些脚下一滑,好歹稳住了,他已经走到了她身后,看到了她面前未着点笔的雪白画布,即刻担忧起来:
“啊、还是不顺利吗?”
“不,很顺利,”
她罕见地舒展眉心,还打了个懒腰,
“这就是已经完成的画。”
“?你这不是糊弄人吗?你明明什么都没画!”
“可这就是‘男爵’想要的,我对他的印象,”
她理直气壮:
“‘一片空白’就是我的答案!我如今对他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米斯达是真的对面前的人无语,试想一下‘男爵’收到这幅所谓的‘画作’后不知会作何感想,反正换他肯定是要气死的,满怀期待的答案竟然是一片空白?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吗?最狠厉的报复不就是无视吗?
……等等,他在意她和‘男爵’的破事干嘛?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心烦意乱地伸手直接去揪她的衣领:
“画完了是吧?画完了就赶紧回床上睡觉!你才睡了几个小时?你肯定就是因为不好好吃饭睡觉所以才不长个儿的——”
“?……??!!你说谁矮呢?你冒犯到我了!!!!”
☆☆☆☆
两人差点就要打起来,她‘画完’了那副所谓的画后好像格外亢奋,说什么也不肯再睡,实际也并没有到她平时睡觉的点,她总是睡得很少,在每天米斯达离开公寓楼后才差不多从窗边回到床上补一会儿觉。
她是自由职业,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但米斯达不行,睡到9点半还是得起床打工,踏入PASSIONE见到金发教父的瞬间不知怎么还有点心虚。
——冷静点!米斯达,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你昨晚睡了自己的邻居。
——退一步说,就算知道了又怎样?
——盖多.米斯达,36岁性感单身的意大利男人,在下班后的私人时间有点自己的杏生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昨晚去哪了?”
乔鲁诺打断了他的思绪,突然问道:
“昨晚宴会结束后我和福葛就赶过去找你了,但是按了很久的门铃也没有回应。”
米斯达支支吾吾:
“啊、昨晚?昨晚我多喝了点酒,很早就睡啦。”
然后他在心里补充:
——只不过是睡在了楼上的卧室里。
睿智的教父没有过多纠结副手的话有几分虚实,直白突兀地转变了话题:
“对了,米斯达,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帮忙。”
“是什么?”
“你能拜托你4楼的那位邻居,去和‘男爵’见一面吗?”
☆☆☆☆
乔鲁诺的话音刚落,米斯达的脑壳又开始阵阵作痛。
——好嘛。
他想,
——量子纠缠还在继续。
‘命运’是打定主意要他搅合到艺术家与‘男爵’的故事里了呗?
乔鲁诺补充解释:
‘男爵’拒绝了亲自协助教父的请求,但他有人脉,可以介绍其他靠谱的中间人帮助PASSIONE——前提是,他想和米斯达的好邻居单独的、私下的、无人打扰地好好约见上一次。
米斯达听完,没有当即答应,眼神却不住躲闪起来,含糊道: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我啊?”
“?因为她就住在你楼上,你和她的关系更亲密一些——比起普通人来说——不是吗?”
这句【不是吗】化作重锤狠狠敲击起了米斯达的良心。
他本可以理直气壮地否认,但是昨晚,单单就昨晚发生的事来说,他们的关系的确变得更亲密了。
……更亲密了吗?他又不确定了。
“你不愿意吗?”
乔鲁诺必然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追问米斯达不愿意的理由,也并未对‘男爵’和她的关系产生丁点好奇——毕竟教父的精力有限,目标也很明确——于是高效地改口提议:
“没关系,我可以亲自拜访并尝试说服她——”
“我愿意!我愿意!”
米斯达急了,脱口而出地答应,而后找补:
“这件事我会问她的,但我不能保证她会答应。乔鲁诺,你不了解,她和‘男爵’过去有些……呃、有些矛盾。”
“我当然不了解她,”
绿色如水的眼眸平静而温和地注视着他,眼睛的主人忽然问:
——“你呢,米斯达?”
——“你了解她吗?”
☆☆☆☆
了解吗?
他一直在靠近她,有意无意获得与她相关的信息。
可这就好像一副不知边界的拼图,找到的碎片越多,才发现缺失的部分也越多。
说实话米斯达本想拒绝乔鲁诺的委托,回想拍卖会上人群中高贵冷艳的女郎回头望过来的冰冷视线,他仍会隐隐约约产生说不出来的愧疚不安。
可他又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乔鲁诺去接触她:
她太脆弱,那些她小心翼翼维护着4楼一方天地里属于她的‘规律’与边界,是她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容不得一丝丝越界,他害怕那份被艰难掩藏起来的汹涌负面情绪会再度爆发。因为他清楚——她可以平复收拢他的痛苦,而反之他不能,他对抗痛苦的能力显然在她之下,他并帮不上忙。
可要带着目的再去接近她也好难,真的好难。
……再难米斯达还是在当晚下班后回家直接上4楼敲开了她家的门。
402的门依然只开一道窄缝,露出她半张警惕的脸,在她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后,当即甩出了【你怎么又来了】的表情:
“你干嘛?有事吗?要进来坐吗?”
“不了,我、我说完就走!”
米斯达手足无措,干脆放弃铺垫直入主题:
“‘男爵’想见你一面,如果你答应了……他就愿意帮助PASSIONE。”
——好家伙,够直白!
米斯达忍不住佩服自己,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她当即黑了脸,于是赶紧缓和语调找补:
“当然,你不想去的话可以拒绝!”
她也没有拒绝,黑着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打开了门,示意米斯达进屋。
他就进了,那副空白的画大概已经被人取走了,画架上是空的。他坐到她搬来的板凳上,然后抬头看着她无比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至少4分钟后,她才停下来,拿来了一沓拆过的信,和他面对面坐下,似乎是打算进行一场谈话。
米斯达翻看那些信,无一例外都是‘男爵’那里寄来的,委婉转达想要和她见面的意图。
“我的确不想见他,”
她很烦躁,低垂目光看着米斯达手中的那叠信件,惆怅无比:
“可是这场见面或许‘无法避免’。我不愿意和他交谈,但我好奇他想说些什么。”
她看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在等他的意见。
他也看她,同样不知所措。
“有一个办法,”
再度沉默了一会儿后,屋子里响起她的声音:
——“米斯达,你去见他。”
——“你代表我,去见‘男爵’。”
☆☆☆☆
米斯达想说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又是他?为什么总是他?
他仿佛身处所有事件的中心位置,所有故事和他并无太多关系,可他却无法躲开这一切。
她说完这个莫名其妙的提议后,丝毫没有征求他意愿的念头,自顾自地展开说明:
“这很合理,你不能单单指望我的付出来帮助PASSIONE,你也应该做点什么。显然你很合适,米斯达,因为你的头脑简单,你可以替我接收‘男爵’的信息,再用你单纯的思维转化到我可以接受的地步。这样对我、对你的PASSIONE都好——”
米斯达慢了一拍,反应过来了:
“你要我帮忙可以直说!干嘛还要拐弯抹角骂我蠢!”
“?在这件事上,你的愚蠢是优点,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甚至是一种……一种欣赏。”
“你闭嘴!你冒犯到我啦(╯‵□′)╯︵┻━┻”
“那你要拒绝我吗?我很善解人意,我可以接受你的拒绝。”
“我……我……”
米斯达支吾了一会儿,只好答应:
“我还能怎么办啊,我接受。”
他实际并不想具体掺和到艺术家和‘男爵’的故事里,最多做个见证者,在一切结束后听她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枯燥地叙述事情的整个经过。
而不是冒昧地代替她,以一种尴尬难言的立场切身站在‘男爵’面前。
——真的很尴尬。
米斯达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老者这样想。
距离拍卖会已过了两个来月,那晚身姿挺拔的燕尾服老绅士彼时躺在偌大的床上,灯枯油尽的身躯干瘪消瘦地半隐在落下的帷帘后,窗外是那不勒斯五月明媚而恰好温暖的阳光,落在纯白被子的一角,就像那人最后一点回光返照似的生命余晖,和煦而沧脆。
“先生,”
米斯达硬着头皮开口,
“不知道您还记得嘛,我们在拍卖会上见过面的。”
老人在厚重柔软的枕头上躺高一点,微微颔首目光浑浊含糊地看过来,轻轻点头以作答复,转口就问:
“她呢?来了吗?”
“来了,我们一起来的,她就在外面走廊里等着,”
米斯达老实交代:
“你有什么想说的,我……我可以替您转达。”
‘男爵’笑了一下,好像并不意外,视线困难地聚焦在枪手的脸上,似乎是观察了好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道:
“你知道吗?她离开我之后,有过不少情人。落魄的诗人,怀才不遇的作家,才华横溢的歌手……hei.,.帮的枪手倒是头一个。”
米斯达更尴尬了,‘男爵’看上去误会了他和她的关系,他本想否认,但转念一想滚过床单也算得上半拉情人了,也就不做过多解释地继续听对方说下去。
可能是病入膏肓,老人的精神看上去多少有些恍惚,他半天没有重点地絮叨着仿佛是要拉着枪手唠家常,只不过那些琐碎句子的主角全然离不开同一个人。
米斯达回过神来,‘男爵’是在回忆和她有关的所有过去。
他回忆起第一眼在贵族们的聚会上见到金发少女,人群中她是那样朝气蓬勃,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如同金色的玫瑰,让周围的一切相比之下都黯然失色。
他回忆起她在母亲死后被驱逐出家门时的落魄,脆弱而美丽,而后跟随他来到了意大利,在卡普里岛海边的庄园生活。
在‘男爵’的回忆里,她是耀眼夺目且生机盎然的,是上帝不曾抛弃的宠儿,她对艺术充满了热爱,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用最短的时间掌握了绘画与雕塑的基础知识,剩余的只需交给她超乎常人的感知与表现力,便能轻松创作出惊人的作品。
她抛却过去的姓氏与名字,人人只道她是‘男爵’家的小姐,在‘男爵’的精心呵护下绽放出更加夺目的光彩。
“她很耀眼,”
‘男爵’的神色忽然痛苦起来,
“最初我只是在她身上寻找着女儿的身影,而她恰好缺失的是父亲的宠爱。我原以为我们是彼此需要的人。这份感情原本无关情爱,可是你能明白吗,米斯达先生……”
“……”
“她的人生处在上坡,日渐耀眼,就如早晨初生的太阳;相比之下的我已是迟暮,我在衰老,在一步步靠近死亡。我时常对着镜子里我们的身影生出一种恐惧和自卑——我想让飞鸟振翅自由高飞在蓝天,可我也怕飞鸟就此离我远去,因为我不曾……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她。”
——又来了。
那种因思考惊觉而带来的压迫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突如其来地侵袭了枪手。
他看着床榻上枯朽的老人,竟有一瞬与对方的痛苦共情了!
‘男爵’说的没有错。
何止是‘男爵’?又有谁能真正拥有她?
她爱艺术胜过一切,她那些站在他不曾知晓高度上的悲怮深思普通人难以触及。
米斯达感到恐惧,他再看向病床上的‘男爵’,隐约中仿佛看到了自己。
……不!他不会变成‘男爵’!他绝对不想要带给她痛苦!
“爱是毁灭,爱是桎梏……”
老人用尽了力气,微弱地低吟:
“我的一生或许算不上多么光明磊落,但她……她是我唯一无法清偿的罪过。茶花女里的玛格丽特若无病无灾,想必也会抛弃裘拉第公爵,与阿尔芒远走高飞——我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我只是无法接受她终有一天会离开的事实,但她还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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